淤泥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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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她午饭只吃了一根香蕉,正看着一个猕猴桃发呆的时候,克里夫说话了,像他平时一样恼火,声音尖刻刺耳直戳人心,他质问她到底还要和大卫拖多久,能不能有点效率。

珍妮丝年轻那会,一有人大声训斥她就炒老板鱿鱼辞了很多次工作—她无法忍受,她在家里受够了父亲的咆哮。她父亲在达尔基斯市的时候时常欺凌当地的小伙子们,他在建筑工地干活,使的是短柄铁锹,拿回家还对着她妈和三个姐妹,稍有不悦就抄起铁锹吓唬他们。

她十七岁,气盛好强,再也不愿屈从。一天早上,她起得很早,叫了辆出租车,把他的铁锹拿到后院,点了把火烧了。她父亲穿着T恤裤头怒吼着冲下楼时,她狠狠甩上车门告诉出租车司机载她去了爱丁堡的威弗莱车站,买了张单程票直奔伦敦,心里想着要用身上的七百磅——她在格雷格斯面包房一周工作两天攒的,加上从她父亲放买酒钱的茶叶罐里偷出的二百磅——干些什么。

她在她姑妈葛林妮那住了两周,之后在特威克纳姆找到了一份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在一家保险公司楼上租了一套公寓房,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律师业务发展不错,想找个机灵的人到前台做接待工作。和其他人一样,她会打字,因为在学校的时候她就一直在用电脑,在那些老男人周旋对她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她知道自己很聪明,也不介意对人谎话连篇,所以她一面白天对客户笑脸相迎用键盘记录下他们的喜好,一面开始夜晚网上工作,那时候网络诈骗刚刚抬头,她用假名字和假照片上相亲网站,通过邮件联络,自称迷恋中年男子,同意和他们见面……只要他们愿意垫付路费。

后来她从一个拉脱维亚人手里买到了一张CD,上面列着一些电子邮件地址,她开始一次发送成千上万封邮件,说会给想在家工作的人提供挣钱机会,让他们处理保险理赔单。他们只要写张支票花钱买个验证索赔单号的激光检验机,用它每扫一百个单号就能挣到一笔钱。支票都被寄到一个邮箱里,她每两周去收一次,把钱存在用假名字开立的账户里。

她学会用网页设计软件Dreamweaver初步建立网站,并建立了Naturograin.com网站,用她在网上搜到的维生素补充剂的图片,谎称有预防癌症的奇效产品,一小时内购买才能享受超优价格。钱款开始从四面八方世界各地涌来,她换了大房子,换了行头,买了车,黄色大众甲壳虫。

几年后她将律师抛之脑后,运营这五六家售卖虚假产品的网站,开始思考下一步怎么走。

她一直都很幸运,直到有一晚她遇到了罗比。罗比是个有趣的男人,他是个警察,也是个怪人,在一所新建的分局工作,专门调查她殚精竭虑意图作为的这类诈骗。最开始他不知道她的经济来源,直到他们在一起三个月后,她才说,他妈的,老娘就是干这个的—但那时他已经深陷情网,无法自持。一个月后,他说,她名义下的网站名称被盯上了,列在调查清单里。

那晚她卷起她的三台笔记本电脑和衣服箱子,打车去了尤斯顿火车站,赶上北上的下一班火车。考文垂是第一站,乘务员帮她把行李卸到月台。她开始东山再起,化名阿拉明塔·史密斯,身份记者。

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捎上她那辆黄色大众。

面对她几个月来苦心营造的局面,克里夫正在给她填最后一把柴火,他指责她不该临阵退缩,说她不想最后扣动扳机。手机贴在耳边,她似乎看到了他近在眼前紧绷的脸、刻薄的嘴唇、冷酷的眼神,还有愈发深刻的鱼尾纹,他的声音不停督促她,快点行动,扣响扳机。

她说,“还不到时候,他工作压力大,工作还有人监督—听着,这事我会处理,你和你的三个火枪手到处逛逛寻欢作乐不是很好吗?需要的话我会问你的意见的。”

“我还没忘记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告诉我你觉得我多厉害,我们合作前景会有多美好。我只需要帮你布好局,帮你赚点信任,让那个议员相信你?你都忘了?要帮的小忙呢?”

“行了,你做得够多了,该到我了。他要咬钩了。他还不知道,但钩子已经在他嘴里了。”

“现在你又带回斯特里这么个大家伙,你到底想他妈的干什么?”

“他是个好料子,不是吗?你不觉得?”

“他很狡猾,不坦诚。他以为他在玩弄我们,却不曾想我已经给他安排好了戏份。”

“这不结了?”她说,“我没错,看紧他。”

“哦,我是在看紧他,还用你说。我会好好看紧他的。大卫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动作?”

“很快,就这几天。准备再充分点。他还没完全信任我。我们晚点再见。”

“别挂,我还有事要说。”

“那是你的问题,克里夫,你总是有事。你老是滔滔不绝—对我,对谁都是。我真希望能用钱堵住你的嘴,可惜我没那么多钱。”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应该多听我的话的。你太冲动,从不全盘计划。惹一身骚,还得要人帮忙。”

“省省吧,克里夫,”听起来她有点生气了,“又不是口才秀。”

“你什么意思?你疯啦?”

“意思是我不会坐等着天上掉馅饼下来。我父亲虽然很讨厌,但他有行动,知道他想要什么。他不会坐着不挪窝眼睁睁看着别人占了他的茅坑。他会自己去抢。他虽然很蠢,但至少去做了。”

“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小妞。你就是个大骗子,想骗人,就这么简单。别把自己抬举那么高。”

“自己看不起自己的话,谁还会看得起你?”

不等他反驳她就挂断了电话。她可不想在她刚刚感觉良好的时候被克里夫泼瓢冷水。

但克里夫的话又让她想起了保罗•斯特里。

大体上她不否认,但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有点喜欢她或者有那么点意思。这让她有点苦恼。

第六章

他和弗罗斯特见面谈定了些事——下周有个客户要看房,要是弗罗斯特能说服另一个客户相信地段很好的话,他也可能会来看房。保罗想到有陌生人在自己的房子里四处乱转,他感到一阵胃痛,可又无可奈何。他有近二十年没在这地方住过了,还那么在乎干嘛?

他答复弗罗斯特,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在家。或者可以不在家。可以的话,他不想和买房人见面——弗罗斯特拿钱搞定就行。

他靠回椅子里,合上笔记本电脑。很幸运,还能有无线网信号。他父亲是个喜欢尝试新玩意的人,像个孩子到了玩具店一样兴致勃勃地连上了英特网。保罗还找到了一台新的数码相机、一台硬盘影碟机、一副数字双筒望远镜和一些可能有用的小电器件。网费一直付到了月底,之后他就得再另外想办法了。

他把笔记本放在飘窗前的桌子上,目光透过窗户,看到公园外议会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地绿化带,孩子们可以在那玩耍,流浪狗可以在那大便。出了门,往前不远,穿过这个草地绿化带,就能到路上,还有停车位。有伙半大孩子们正在踢球,他们大喊着,好像他们就是电视里的比赛球员。

保罗记起了他那时候也这么玩—天啊,一晃三十年!他的玩伴强尼·霍尔就住在路那头,他总喜欢捅咕他那辆单车,搞得两手是油,不是修车链子,就是换车轱辘。保罗那时就很有正事,加入了校橄榄球队,周六早上大冷天坐公交赶到学校,爬上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被载到上流学校——亨利八世国王中学、巴布莱克学校,还有远在城外的安菲尔德之类的学校。下午五六点比赛结束后,被送回学校,他们一帮子就会走路去最近的酒吧,他靠墙静静地坐着,那些大嗓门们则吹嘘着关于性和他们相信的各种外星阴谋论。

他在想人们现在怎么看他,从繁花盛景之地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回来的无业游民,要名誉没名誉,要朋友没朋友,却和那帮刚认识的游手好闲之徒鬼混。某种程度上讲,他很庆幸父亲的逝去,这样就不用他给个交代了。伦敦的乱子是父亲入院那时开始的,保罗藏着掖着没让父亲知道。虽有些新闻报道,可也没提到保罗就是当事警员,他也不想再增加父亲最后的日子里的痛苦。

他自己种下的苦果,还得他自己吞下。他也必须放开,继续生活。

他拿起手机找到米莉的号码想打给她,但却没打,距离上次通话太近了。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是在依赖她,或者没她同意就什么事也处理不了。他应该打给雷克,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别再去敲他的门骚扰他的朋友。

他盯着屏幕出神的时候,手机嘀哩叮铃地叫了起来。

另一端传来阿拉明塔冷酷的苏格兰口音,好像她一直就认识他。他还记得给她电话号码时的迂回曲折,当时他还曾怀疑她压根就不会拨通这个电话号码。

她说,“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心想,她想利用他,她之前从没表示出对他有半点兴趣,现在突然就有了?好像她在看人下菜—你对她有兴趣,那就得答应帮她的忙。

他说,“你们这帮人都挺过分,总想让我干这干那。那我是什么,服务台新来的打杂伙计?”

“好,好吧,谁让你在这晃悠呢。还以为你会领情呢,那改天见吧。”

“你想要什么?”他问。声音里带了些疲倦,可实际上他很好奇,他想要再见到她。

“别那么强硬。你有车,对吧?”

“那又怎么样?”

“我想今晚让你载我去个地方。”

“你要给你们的乱摊子招兵买马面试去?”

“行不行?直说,行还是不行?”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生气了——听起来像她一贯的语气,所以他没急着回答。

他等了等之后才说,“克里夫或他手下不能载你去?”

“要是想让他们帮我,我早就说了,还用废话吗?”

“难说。你城府太深了。”

他赶在她回答之前问了要去的地址,她告诉他在霍利黑德路尽头的康顿区。保罗去过堂兄弟德里克的洗礼仪式,就在那个区,当时他还是个孩子,对那里一无所知。他知道阿尔维斯老厂那有个购物中心,因为他父亲说过在那里倒闭前曾从那里的科迈特买过一台冰箱。他依稀记得阿尔维斯在出售前是为军队制作储罐的。

她说,“到那晚我们见面的地方接我。七点整。”

“要拿什么东西吗?”

“不用。”

“我们干什么去?”

“我想你可能有兴趣见见我男朋友,”她说。

第七章

他到的时候,她早在路边等着了,又换了衣着——流行的亮格打底裤,配一条乳色披肩,从脖颈对角斜搭下来,单肩斜跨一只纯白色手包。

她爬上乘客座,看起来年轻、鲜活,像是第一次约会的少女,单纯可爱,充满期待。保罗感觉到自己血往上涌,心里告诉自己要千万镇定。

他开车离开路缘的间隙,她观察了一下车况,一台十年左右涡轮柴油发动机的沃尔沃60。他觉得她在推断它的档次,和他的品味。他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味,有点水果的甜香,还带点天然的木质清香。

她打量了一下仪表盘上的储物箱,翻了翻他放口香糖的小包、微型便携手电筒和GPS夹套上掉落下来的塑料碎片。

“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他问。

“我以为能找到关于你的蛛丝马迹。护照或驾驶证或者其他什么。”

“我没什么秘密。”

“你是个神秘的男人,不是吗?”她把尾音拉得很长,露出比他之前听出的更多苏格兰口音。“某一天你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星巴克里,然后我们就听出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全部肮脏的小秘密,而我们对你却一无所知。”

“克里夫是你什么人?”

“没有他想得那么重要的人。”

“那是什么人?”

她无声地看着他,“自己想。”

“你是个时髦的记者,他是个……城市蛆虫?你和他厮混图什么?”

“街头信誉、音乐会门票、烈性毒品、很多非法勾当。”她在戏弄他,他很清楚,一点都不温和:她根本就不在乎他的想法。

他说,“我上学时,避他唯恐不及。有两个人——他和另一个叫威格顿的家伙,年龄比他大点。他们俩总爱打架滋事。如果我记得没错,克里夫越长大越放浪,而威格顿则洗心革面从善如流了。”

“讲这些你有什么说教?”

“只是觉得有趣,我记得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善恶对错。三岁看大,你觉得他们后来十三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

“威格顿怎么样了?”

“他在学校最后一天被人在大街上撞倒。当时他正在踢足球,追着球跑,一辆车从角落里窜出来,把他撞到了灯柱上。头骨破裂。”

“那之后你就不知道他的经历了吧。他有可能又变回老样子也说不定。”

保罗耸耸肩,“有可能,但是他变了。那样的话就不可能重蹈覆辙。”

她给他指示方向,他开过戈斯福德格林,小时候他曾在这里打过网球。网球场已经拆了很久了,现在建成了一个儿童游乐场。他沿环路直下最后拐到了霍利黑德路上。

她让他在德士古车场左转,沿路房屋豁然间宏伟起来,离路边也更远些,车停在房屋前,正门都是石材拱门。

“那栋,”她指着说。他减速停车。她打开她的车门看向他,“要来吗?”

“我怎么对他说?我是谁,司机?”

“别担心,他不是爱吃醋的那种人。我觉得你会喜欢他的。”

大卫开门让他们进去,保罗上下审视了一下他。他个子和保罗差不多,脸色有点白,胸部下陷,留着短胡茬,头发颜色就像枯稻草。保罗猜想他可能是在家工作的那类人,或许就像阿拉明塔说她自己那样,是个记者。

她简单介绍了一下,向保罗招招手,好像大卫可能不会注意到他也进来似的。

“不用管他,”她对大卫说,“是个朋友,载我过来的。”

大卫注视了一下保罗的眼睛,但眼神里读不出任何东西,也或许就是有点隐约的好奇。保罗觉得他肯定是对他女朋友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不高兴或是生气了。

房子很大,看起来像是没住人—保罗从一扇开着的房门里瞥了一眼,看到里面没铺地毯,只有朴素的墙纸,除此之外空空如也,没有家具,墙上也没贴画。闻起来多少有点通用清洁剂的味道,似乎大卫在他们没来前擦的地板。

大卫带他们进了最里面的一间房。保罗看到落地飘窗外有个大小适中的花园,整齐干净,下面有个小鹏子,阳光在花床上摇摇曳曳。保罗心想,他可能花在外面侍弄花草或者不管在那干什么的时间都比在屋里的多。

阿拉明塔坐在一张黑皮沙发上,保罗坐她对面,大卫问他们要茶还是咖啡或是什么劲大点的,他们俩都回答说不用了。

他以为大卫是看起来那样唯唯诺诺的类型,所以他很惊讶听到大卫对阿拉明塔直截了当地说“他来干什么?有什么事?不是说有重要事吗。”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拖延了一下,然后抬起脸看着他,“好吧,保罗是个同事,行了吧?我让他载我过来。你说的没错,我今晚必须见到你。”她转脸看着保罗,“能让我们独处一会吗?去看看厨房或其他摆设吧。”

除非想挑起一场无端的争吵,否则他别无选择。

他关上门留他们独处。他在底层四处走了走,看了看其他房门,发现有一扇开着,里面是间办公室——有书架、电脑桌、笔记本、一台安格泡的台灯和一把小脚轮的椅子,上面铺着椅垫。他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巧妙的布局使人能从这里看到房屋正面的风景。外面已经很黑了,除了主道上时有路过的车以外他几乎看不到什么。

他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看墙上的照片。大卫小时候的照片、和家人的照片——大卫自己、一个看着像是他妹妹的女孩子和他父母,还有一条黑狗,都站在爬满常春藤的房门前,正门两侧都有立柱。看起来有可能是在牛津或伦敦周围某郡。有钱有地位的家庭。

再过来是两张镶框的证书,钢琴八级、非洲公路赛车获奖证书。或许他比看起来更有料。

十分钟后,他听到客厅门开了就退了出来,在门厅里看到阿拉明塔和大卫走过来,表情完全两样,似乎他不在的时候他们谈过什么。阿拉明塔笑容轻松,体态不似以往那般紧张。大卫则脸色苍白,双颊下沉,好像老了十岁。

保罗提醒自己以后要格外小心这个女人—她能损伤人的健康。

阿拉明塔转向他说,“好了吗?”好像他们要在周日下午出去兜风似得走到了正门口。保罗看到大卫愈发垂头丧气,目送着她离开。

他边走边听大卫问,“那我们明晚照常吗?去拍照?”

阿拉明塔挥手告别,“这段日子你不太能见到我了,但你不该忘记我说过什么。知道了吧?”

“知道了。”

“别灰心,不会那么糟的。”

“我是为你担心。”

她瞥了一眼保罗,保罗看到了她的眼神,但体会不出其中的韵味。她对大卫说,“别为我担心。多想想我和你说的吧。”

她打开门看也不看走了出去,一路走到大门口。

保罗对大卫点点头,跟着她出来,关上了门。他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却不知道是什么。

阿拉明塔已经站在大门另一侧在通电话。电话很快打完了,她转脸对他说,“不用送我回家了,我叫了出租车。”

“为什么?”

“轮不到你问我。我要独处一会,行吗?”

保罗想或许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住址。

他和她站在风中,觉得夜更冷了些。

他说,“你不用告诉我你们在里面谈了什么。”

“好。”

“但我得知道——他真是你男朋友?你对他,就像他是个孩子?”

“他都不在乎,你倒是挺在乎。”

“你怎么知道?”

“你见过他了——他看起来懦弱无能,但他很直接。他有什么顾虑都会告诉我,要不就甩了我。”

“你看起来并不担心。”

“为什么我要担心?一个连候补呢,”听起来真让人丧气,他都有点讨厌他挑起这个话题了。

保罗说,“我在想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你猜不到的。”

她想结束这个话题,保罗心想,她不喜欢他问有关别的男人的问题。

他有点恼她,想打压一下她的自信,于是他说,“那你让我过来干什么?”

“我想该让你见见他。”

“让我明白你有男朋友,让我死心。”

她转脸看他,有一秒目光那么单纯,甚至有点愉悦,“你动过心?你是个傻瓜。”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摇摇头,往前走了几步,看似给她找出租车。然后他折回来,看到她在看手机信息。她从不放弃利用科技的机会。不知道大卫是不是通过前窗在看他们,他一想到这点马上就确定这是肯定的。他抑制住自己回头确认的冲动。

他说,“他是干什么的,我是说大卫?”

她从手机上抬起头,“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个了。你对每个人干什么、怎么来钱都充满好奇。你不是随大流的那种人,对吗?”

保罗想了一会,却无法否认。他对自己说他是天生好奇,并不是爱管闲事。他说,“你可能是对的,不过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她说,“他在我调查贪腐的议会工作,是欧洲联络人,从布鲁塞尔地区给这个城市捞钱。这么回答够了吧?谢天谢地,出租车总算是来了。老娘奶子都快冻掉了。”

保罗看着出租车拐了弯走远后,他折回去敲了敲大卫家的门,他想弄清楚他究竟是干什么的,到底关不关他的事。

大卫打开门时,保罗抢上前,意图很明确,他想进去。大卫只能懦弱地后退让他进来。保罗进来后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但他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

大卫看着他,挺直身板,不想在气势上被人比下去,他想告诉来人,这是他家。

保罗说,“听着,我想为她向你道个歉。她让我今晚过来一趟,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来。”

大卫看着正门的贴花玻璃,似乎能看到她的幽影闪现。

“她在哪?她走了?”

保罗看到他这会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个地理老师或是档案管理员。他不满三十,保罗心里揣摩着他是什么时候去参加非洲公路赛车的。

他告诉大卫,阿拉明塔打车走了,然后他朝向客厅走去。他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他被支开后发生事情的痕迹。

大卫说,“抱歉问一下——你想干什么?”

“我想他对你不太好。我遇到你们俩从客厅出来的时候你看起来像是被卡车碾过。我无意冒犯,是她把你甩了?”

大卫皱了下眉头,在保罗对面的一张印花扶手椅上坐下,身体向前倾,表示如果话题不太愉快的话,这样的姿势对他更有利。

大卫说,“没有,她当然没把我甩了。这不关你的事。”

“关我事大了。”

“你是她同事,对吧?”

“最近才是。”

“那你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她来这找我。我想你可能是来给她撑腰助长气势的。”

保罗听不懂了。他知道这是问题的关键,是骗局的核心,但他还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带他过来。在不确定阿拉明塔有什么气势之前,他也不可能起到助长的作用。

“她和你说什么了?”他问。

“你知道的,关于癌症的事情,”大卫注意到保罗的表情,“或许你还不知道。我太蠢了,竟然说漏嘴了。”

保罗觉得什么都不说更好些,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这个人。

大卫继续说,“不管怎么说,都太晚了。她得了晚期胰腺癌。一般来说,她时日不多了,不过她加入一个很昂贵的实验项目,超级机密。”

“超级机密是什么意思?”

大卫舔了下嘴唇,“她让我别告诉任何人,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她说这是个私营公司和国防部的合作开发项目。别问我为什么。总之,就是关于基因技术的,没人知道。”

保罗感觉到他情不自禁在看他,他没话找话,“治疗方案是什么?”

大卫耸了下肩,闪烁其词的样子,或许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但他还是继续说,“我只知道实际上是个官方机密,她只剩下六个月的时间了。”

“今晚把我支开你们就讲了这些?”

 

“好像她有本手稿,想从头到尾再理一遍,不想让我打扰她。她给我看了些文件,都很正式很官方。”

“你相信她吗?”他尽量不带嘲讽地问。

大卫没有回答。他说,“说来真的很惭愧。我本打算下周带她去见我父母和妹妹。他们知道我在和她交往,都还没见过她。我还想给他们个惊喜。”

“他们住在哪?”

“不远,在凯尼尔沃思。我应该常回去看看他们,不过他们自己过得还不错。我不想干涉他们。”

“你应该多花点时间陪陪父母,相信我,我是过来人。”

“你不了解我母亲。父亲去世后她变得更难相处了。我觉得她不喜欢家里有男人出入,至少在父亲那么对她之后。别问我原因,我不会告诉你的。”

保罗心想他也没兴趣知道,没兴趣卷入别人的往事。他自己的事还顾不过来呢。他站起身,说,“我该走了。”

大卫也站起来,问他“她不会有事的,对吧?”

“你说——治疗需要一大笔费用。谁来支付?”

“她没说。”

“她没说?”

“没说,她只说她时日无多了。那些文件之类的只能再帮她撑几个月,已经很不错了。然后她就香消玉殒了。”

保罗问,“你和她认识多久了?”

“我知道你怎么想——你是个多疑的人,对吧?你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我不是三岁小孩,你骗不了我。你觉得她问我借钱她就是在用美人计骗钱。”

“她已经借了?”

“只是在她的积蓄用完后帮她渡过难关。我想让她住在这,可她不同意。我想她很羞涩,很矜持,不想占我便宜。我知道她看起来挺冷的,不过她的内心很善良。”

保罗顿住了。只对他说,“如果我是你,在借她钱之前我会三思。看清状况再说。”

“三五千的毛毛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看看这栋房子,是我的一个叔叔遗嘱里留给我的。足够用了,还能剩点。我能负担得起。”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这是我的电话号码。”

第八章

虽说房子状况不错,可还有间卧室得注意一下。第二天保罗买了一桶木兰漆,在他父亲将近三十年前贴的墙纸上又刷了一层。

他花时间想了大卫的事,还有阿拉明塔对他的企图。他还思考了克里夫可能在这其中的角色。他想到克里夫和他的三个心腹游荡在酒吧和咖啡厅里,梦想着一夜暴富的计划,在杂货铺或找零店里售卖偷来的小物件,嗅着任何可能发财的机会。他不知道他们说的有多少是真的,他是不是应该知会雷克一声说出他们的名字,看看考文垂警察知不知道他们。按克里夫的说法,他们已经准备好大干一场,保罗怀疑阿拉明塔是不是也会参与这起不法活动。案情可能比想象的更加复杂肮脏,可能需要深入内部调查。

他见识了阿拉明塔铺设着她的骗局,大卫上钩了,用他的钱养着她,让她衣食无忧。但他想这是不是就是全部,是不是还有续集。大卫直爽坦白,或许不谙世事,单身独居在亲戚留给他没装完的大房子里。或许他已经成为一个漂亮女人的猎物,脚趾被拴住,不给他和谐甜蜜的关系,却总像牵引拉磨的驴子在磨前挂串胡萝卜似的在他面前许诺诱惑。他看到阿拉明塔就在这么做,一开始就牵着他鼻子让他亦步亦趋。他知道她的魔力和手段,还有她想要男人臣服的野心。他亲见过这种女人,还险些又着了她的道,幸好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情不自禁的笑、对她随意凌辱的默许——将自己点醒。

也或许是克里夫安排她去欺骗大卫,还有更大的计划,这都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或许他们也就只有这么大能耐了——诈骗一个孤独的单身男人的积蓄。在酒吧的时候,克里夫问大卫怎么样,很明显他认识他,或者至少和他有瓜葛,所以能问出这句话。保罗可以想见克里夫用游说他同样的方式游说大卫:说他知道有个人大卫会喜欢,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很专业,有脑子,容易相处的人……但不可能这样,要不她还说大卫在议会工作,她在写关于议会贪腐的报道——对,这可以是她的敲门砖:为此打电话到他办公室——大卫,我听说你是个宁折不弯刚直不阿的人,我能信任你。和我讲讲市政厅的那些肮脏内幕吧……

他在想阿拉明塔的事情的时候,手机响了,听到手机里她的声音后他没觉得惊讶。

“你昨天对大卫说什么了?”

“你和人开始聊天的方式还真特别,”他说。

“别来这套,保罗。你说什么了?你折回去又和他去谈了,对吧?”真的很气愤了。

“这不能怪我。你把我强拉过去,我算老几?让他吃醋的帅哥道具?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去,却又不给我展示机会的原因了。”

“你在瞎扯些什么?”她一字一顿说的很用力,怕事情败露,“他今早给我打电话说……说他不会按照我说的去做。”

“借钱给你?”

“关你屁事。你毒害了他,是吧?你到底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就是给了点友好的建议。你说你得了癌症,我觉得他需要些建议。”

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知道她在随机应变想办法,在想据她所知关于他的了解和对付他的招式。

她底气不足地说,“我把你当朋友才带你去的。”看来,这是攻击点了,他想。“我知道我必须说的事情可能对他打击很大,我可能需要一些……一些支持。”

“我明白了……你要告诉他骇人的消息,以至于他可能需要有人抚慰,所以你带个陌生人过去。能出什么问题?”

“你不了解他。他要有个他信任的人支持他。你很可信。”

“这是你对我说过最动听的话了。”

“别臭美了。”

“癌症的事是真的吗?”

她又不说话了,保罗可以想见她的样子,手机贴在脸颊,脑子飞快地想着措辞。

但她还是出人意料,“今晚我们见个面。哈特福德大街最里面的莉藤树,保亚德旁边。我们见面再谈。”

“我得看看有没有时间。我很忙。”

“准时见。八点。”

第九章

雷克看着柯克兰像往常一样对齐球杆,持杆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似乎这个球会和以往的臭球不同。O型腿蹲伏在球边像是杰克•尼克劳斯的柯克兰,每次推球时都要回杆,直等角度偏离直线后才把球杆推出去。雷克对此司空见惯,他太享受赢球的感觉了,以至于他不想告诉柯克兰他的问题所在。

周五下午是他的球场时间,为了不让他一千三百磅的会员费打了水漂,他每周都坚持来。他花了三年时间最终搞定了赞助人,他要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让每一分会员费都落到实处,不能让球场上的草就那么安静地生长。周五时间最好,但他也尽量参加周末的比赛提高球技。

球场名叫舒特斯山,在格林威治,离金丝雀码头有段距离,有点难以置信。北肯特山和缓的坡度在温和的傍晚阳光下熠熠生辉,正如此刻。他从事那样的职业,却是这样的俱乐部的会员,真是讽刺,但他却很喜欢,而且可以略胜柯克兰一筹,感觉也不错。

柯克兰又失球了。他一贯如此——不会总结经验。雷克做了个深呼吸。

“就差一点,伙计,就那么一点。险球啊。”

柯克兰刚在雷克的球线上推球出杆的,他现在把球拿回来,一只膝盖弯曲,另一腿后撤,像个鹤科动物一样稳住架势。他是局里的新人,雷克带他,但不惯着他。到局里久了,懂规矩了,就能自己站稳脚跟了。

接下来是个短三杆,雷克先球……手机响了。

柯克兰一挥手,开什么玩笑。雷克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抬起食指,这个电话得接。

他对手机那头说,“好啊,该死的!你走的时候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你到底去哪了?”

斯特里听起来一如既往得冷静沉着,即使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也会让人觉得他远在千里之外。这是一种天分,让他在工作中能置身事外统领大局。

是他曾经的工作。

斯特里说,“我不想和你说,你知道你自己都说过什么。”

“你说得对,不过我觉得我没说过什么—更可能是我说你犯傻了。你想速战速决,不可能不犯傻。”

“那是我的事,雷克。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没办法继续待在城里了。而且我父亲去世了,我得料理后事。”

雷克一时无语,他理解家里的事,转而又想斯特里可能已经扛过来了,只是像别人建议的那样回避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像他们说的回来继续卖命。

“斯特里,你这混蛋,你所经历的任何人都可能经历到。你是奉命行事,而且已经查明你是清白的。”

“我本就不该走到要调查清白与否的这一步。都是我的错。”

雷克当晚也在现场,一切历历在目,地上的尸体似乎就在眼前,其他队员围着看着,都在想“倒霉蛋斯特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管怎么努力,事情总是不尽人意。

别多想。他想到托马斯的话,“把斯特里找回来,我们需要他”,他是业界精英,头脑冷静,沉稳老练。他去过斯特里以前住的房子,没找到他,只剩耳朵尖的邻居,那个大汗淋漓的年轻女人,他觉得她没和他说实话。可能是在暗恋斯特里。常有女人暗恋斯特里。

他说,“我理解你要走、需要时间之类的说辞。但你抛弃了太多东西。你应该振作起来,重新回来。”

“我辞职了——你忘了?”

“你也可以不辞职。”

“托马斯和你谈过?那个自恋狂?我能料到他会找你谈,让你把我弄回去,因为他自己收拾不了那些乱摊子。”

“这都不是问题,对吧?我们谈的不是他。”

“我知道,你想的是我的问题。你们都让我好感动,好想拥抱下。去抱着泰迪熊睡了。”

柯克兰在练习挥杆动作,看准方向,站好位,查看肘部角度,好像用的不是自己的胳膊肘。雷克转过身,对斯特里说,“这么说你还是不打算回来,也不想告诉我你在哪,那给我打电话干什么?你要不介意的话我这边还有个年轻人等着好好打一场呢。还有,我不想多做解释。”

“你和你那该死的高尔夫。可能的话,我想让你帮我。”

终于来了,雷克心想。他们从不放过任何机会,不会忘记体制——能得到别处得不到的信息的地方。他认识太多离开体制跳槽到私营安保组织的人,他们时不时打来电话说,能不能帮我查个地址……他通常都会说,不行,我真没办法,只有在伍人员才能接触这类信息。

但保住斯特里这层关系总比和他翻脸好。要是托马斯想让他回来,那他就必须帮他,要是事情败露,他再说说好话。

“你想利用我,之后再像用过的纸巾一样丢掉我。”

“对极了。”

然后斯特里给雷克讲了他碰到的这个小团伙、这个叫阿拉明塔的女人和叫克里夫的男人。他和他们有点纠葛,他现在在继续调查他们的计划。他们对他一无所知,不过好像很喜欢他的行为处事。

雷克说,“那你想干什么?逮捕?警告?”

“什么都行。我认识艾略特,因为我和他曾是校友。我又见到了他。那个叫阿拉明塔的女人是个十足的骗子。如果她在有关艾略特的场合出现,那你表现温和一点,尽管我不确定她会出现。”

“你应该交给当地警察处理。你是怎么掺和进去的?”

“自己找点事做。另外,我是正义使者,不是吗?天生的正义使者。”

“别扯了。我要去打个十四杆,把那家伙杀个屁滚尿流。”

“别风大闪了舌头伤了自己。”

雷克挂了电话,转身看到柯克兰在看他,眉毛上扬,好像是在等他告诉是谁来的电话。

拉倒吧。他不需要知道任何事情。如果雷克要违规给斯特里提供信息,越少人知道越好。

第十章

还没到酒吧门口他就看见他们了—克里夫的三个心腹在门外晃悠,两个抽着烟,另一个他想可能是荷兰,手里端着一品脱啤酒。该死。她绑他身上了?没有克里夫她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吗?

他环顾四周。莉藤树是位于市中心附近闹市区的一家美食酒吧,在去火车站和凯尼尔沃思的路上。透过双层门他能看到墙上的壁挂大电视,至少有一米八宽。虽然街道冷清,但里面看起来很热闹。

“在这遇到你们三个好巧啊,”他说。

小个子加里目光灼灼,用脚踩灭烟头,“还是那么多嘴。就不能消停点?”

“是你让我才思泉涌。阿拉明塔在吗?”

加里抬眼看了看泰山,“你想什么呢,泰山?你见过她没?”他喜欢大个子给他当陪衬,保罗想,用这种方式向别人炫耀他的地位。不等泰山回答,他就接着说,“我确定这附近有她的气味。她在等着有人溜进她的裙底,像个发情的婊子。是吧,泰山?你听说过别人这么形容吗?”

泰山猛吸了口烟,摇了摇头。

“最近没见过。也没闻到裙子味。”

保罗说,“那你们什么事?在等人?很久前有人告诉我,要是三个男人站在酒吧门外,那其中两个可能是同性恋,另一个是醋坛子。你们各是哪个角色?”

加里拽着腰带往上提了提裤子,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看,保罗已经做好了接拳的准备。泰山扔掉香烟,保罗以为他们就要择机开战,荷兰却大笑起来。

“你们俩还要动真的,”他说,“别让人家内行扯了你们两个笨蛋的裤子。”

“你他妈闭嘴,”加里说,保罗看到他脸红了,“我不像泰山,我是纯种爷们。”

“对,我看得出来,”荷兰说,“都写在你脸上了。”

酒吧的门开了,克里夫蹲伏着,露出强健的肌肉,脸色严峻,保罗开始觉察到他不同常人的实力。克里夫说,“你们在搞什么,他妈的妇女联合会?”

“我们在……”

“对,对,我让你们盯着那家伙什么时候出现。”

保罗问,“是说我吗?”

“你觉得呢?对号入座了呀。听着,沿这条路往前走,”说着拉起保罗胳膊,要带他离开正门穿过保亚德区向通向多层停车场的地下通道走去。

保罗甩开他的手,想知道要带他去哪。克里夫是要从这里开始亮招子铺陈他的计划了吗?还是有别的意图?

他们在地下通道中途停了下来,对面是黑白花砖墙。他绷紧继而放松肌肉找到重心。开始集中听力密切注意他们脚步踩在柏油路面的声音,五个人各在其位,丝丝微风掠过地下通道,六个蓝色工业垃圾桶散发着恶臭。

克里夫说,“我得和你说说明蒂的事,你知道,对吧?”

“她在这吗?”

“这不重要。你对她有什么想法?你想上她?那种漂亮女人?多数时候她是头痛苦的母牛,但我向你保证,她有她的手段。”

保罗向后靠了靠,离克里夫稍远一点,随意地说,“关你什么事?她有男朋友,不是吗?”

“你昨天见过他了吧。我知道前因后果了。她对你和他谈话这事非常生气。她断定你在毁灭她的爱情生活。你得当心点,伙计,不要横在女人和善良的傻蛋中间,知道我的意思吧?”

保罗突然意识到他被围在了中心,其他人已经变换了位置。

他说,“这又是玩的哪套?”随后想了想又继续说,“你在威胁我?”

克里夫看了看他的手下,又转回头对他说,“这像是威胁吗?五个醉鬼在这破地道里?我们可以谈垂钓,不行吗,可惜我不懂垂钓,我从来就不懂——为什么他们都叫它‘安格林’?安格是什么鬼?用在这里干什么。”

保罗说,“你知道阿拉明塔和大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就癌症这事?给她钱让她治病……我很好奇他怎么会信。”

“怎么,以你作为保险评估师对人类心理学的丰富经验来看,你不明白?”

“还有别的事。”

克里夫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他料到保罗会说这样或类似的话,“对,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办公室文员。你太精明了。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比如你的背景?”

保罗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用目光逼视着他,有如千斤重锤。

克里夫说,“我肯定你有军方背景,到处跑来跑去执行任务……我敢说你在爱尔兰或伊拉克或其他地方干过,对吧?”

保罗继续无言地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任何举动。

克里夫似乎有点不耐烦了,“算了——别去打扰大卫就是了。他是个好人,做的事情也很重要。不像你。”

“都依你。”

“哦,你现在肯说话啦?我还以为停车场的孤魂野鬼们割走了你的舌头。那你同意不去骚扰他了?”

“我会考虑的……”

后来他想克里夫是不是释放出什么他没察觉到的信息,还是只为一个约定……但背后落在他头上的一记重击让他顿时发懵,重心不稳向前栽去。可能是泰山的长臂一击,然后就是荷兰的嘴脸现出怪异的表情。紧接着腹部一拳排空了保罗肺里的空气,让他直不起腰来。然后他等着吃加里的拳头,却什么也没等来。

克里夫站在他面前,双手抓住扶起他,他听到自己喘着粗气,眼前一片模糊,后侧头骨疼痛欲裂。他觉得他们可能在查看他的伤势。

他又合下腰,想吐口唾沫也吐不出来。克里夫放开他,拍着他的背,好像他已经通过了试探。保罗告诉自己什么也别说,只深呼吸就好。他眼神不再涣散,可仍然恶心欲吐。

克里夫又走近对他耳语,“准备好了再入伙,不用着急。不会死人的。”

然后保罗听到他们说着话走远了。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尝到了后颈喉咙里胆汁上涌的味道。

他很高兴他们终究动作了。

回到酒吧时他感觉好了些,但他在想为什么还要回去。他想喝两杯,可他担心克里夫和他那些小喽啰们还有惯用招式。他也知道他现在离开就是在示弱,不管他和克里夫之间将会发生什么,他都不会退缩。

他们就坐在前窗旁,头发油光锃亮,纹丝未动。除加里外他们脸色看起来都很清醒,想尽力显示扳倒保罗一局。

他拉出椅子,坐在了克里夫对面,盯着他的眼睛,然后转向加里,加里对他还是有点嬉皮笑脸,他眼神一亮计上心来。

保罗随意一挥将加里的一品脱啤酒带洒到加里的大腿上,不等加里反应起身,他一把抓住加里头发,把加里的头按到了湿漉漉的桌面上,按住他的同时转脸看着克里夫,全不顾手下人想要挣脱的努力。泰山和荷兰都紧张起来,但谁也没动手。

克里夫没动,只是说,“加里连你手指头都没碰过一下。”

“是吗?那就是他交友不慎了。”

“湿漉漉的,他会很难闻。”

“反正他也得换衣服。我真讨厌他那件外套。”

保罗推开加里的脑袋,这个小个子男人站了起来,脸上淌着啤酒,向前迈了一步。

克里夫低声说,“别动手。别在这儿动手。去洗把脸。让你再幸灾乐祸。”

“我要撂翻他,”加里一边擦着下巴一边说,“你走着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会给他来个出其不意。”

他转身向厕所走去。荷兰去吧台找了几块餐巾把桌子擦干。

克里夫说,“我记得你是一个学校的,可别的不太能记得起来。比如我知道你——打橄榄球,网球队队长,但我不记得经常能见到你。说真的,我不常在校,总是惹是生非,我的生活和你的不同,对吧?我曾沾上毒瘾,犯些小罪弄钱吸毒。还总胡说八道。但没犯过大事。一直住在这里。偶尔去小池塘钓钓鱼。嘿,你在哪学的?”

“学什么?”

“加里想从你手下挣脱,可你一只手就能搞定,这是特警队的身手还是别的?压力点和技巧?”

保罗说是他的运气——他坐的角度好,能让他不太费力就能制住加里。还有他的体型也有助力,所以才能转动肩部和肘部压住比他低的加里。

他说,“我多少学了点。自卫。保险业水很深。”

克里夫看着他的肩膀。

“加里回来了,我们现在走吧。站起来。”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保罗最终想是要去什么地方了,克里夫带着他向一辆白色面包车走去,面包车停在出租车站旁的一条街道上。

克里夫解锁驾驶位车门,钻了进去,荷兰向后滑开乘客座一侧的车门,让保罗上车。保罗在一上来的座位上坐下了,看到泰山跟着他爬了进来,坐在他对面的座椅上,他魁梧的身材坐下的时候压得弹簧嘎吱嘎吱作响。他觉得泰山是派来监视他的。荷兰、加里和克里夫坐在前排,克里夫启动引擎,挂了一档,发动车子驰离市中心。

前面三人开始互相攀谈起来,保罗在后面噪音太大听不真切。他环顾四周,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旁边有个空位,泰山旁边也有个空位,除此之外车里显得很空:花纹金属底板,车轮向上拱起,还有几根带金属钩用来固定运输货物的橡皮带。后窗封死了。

他对泰山说,“这蝙蝠车是谁的?”

泰山身体前倾,他的两条长臂悬空在他的膝盖间,保罗发现他没再穿成第一次见他时那样,这次他穿的很接近正装的样子—外套和裤子搭配很好,内衬扣角领白衬衫,扣子开着,脚蹬一双纯黑皮鞋。他似乎不太自在,保罗心想他可能不太适应这么正式的穿着。

泰山说,“我不喜欢你,别和我说话。要不你后脑勺就再吃一记。”

“我以为我们尽释前嫌了。”

“你说我是同性恋。”

“只是建议。不好当真的。”

“我没当真。闭上你的臭嘴吧。”

“我喜欢你的穿着。”

泰山瞪着他没再说话。保罗努力想听清前面几个人说什么,可他们声音很低,克里夫换了个档,从车底板能感觉到引擎加速动力传导至后轮,在他脚下不断震颤。

保罗现在能认出转入的这段环路了,他们经过了华美达酒店,保罗估计可能是要去本市西部的狄乐山。几分钟之后,沿路房屋灯光逐渐稀疏,等他们经过希尔松科蒙时左右两侧都荒无人烟,彻底暗淡下来。

“我十八岁的时候在这边工作过。是个卖小零件的机加厂。在狄乐山,刚出梅西费格森,”他对泰山说。

不知道他说的哪一点戳开了泰山的话匣子,“现在已经关闭了,”他说,“都扒了盖房了。”

“考文垂建完了就好了,对吧?”

但泰山的兴趣好像仅限于此,他重新懒散轻蔑地看着保罗,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中间。

克里夫放慢速度,转了个弯减速停车。透过挡风玻璃保罗看到他们在一条死路上,可能是个工业区,路边停了几辆车。只有一盏路灯照亮路面。

荷兰从前排转过身来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保罗,本来苍白的脸变得通红。

“我们一伙的,伙计,你是我们一员了。你知道你要和我们一起干什么吗,有没有猜到什么?”

克里夫说,“荷兰,”荷兰回神向挡风玻璃外看去,另外三人也是,保罗想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几个如此激动。是要入室行窃吗?要他带上手套和套头露脸帽和他们一起爬过铁丝网?

他觉得不是这种事。他们没什么准备,也没带装备。那他们是在踩点,也许是在探查地形,或者是给他看……可能是这样。给他看他们计划的意图是要拉他下水,一步一步让他陷入不法活动,越来越没法抽身。

克里夫抬起一根指头,指着挡风玻璃外侧右方和停车位置平行的方向。保罗挪了一下位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十来间深灰色的低顶工业仓库,警卫室都空着。克里夫似乎指的是最远的两间。

“知道那是什么?”他说,“前面有小办公室的那间?”

“我怎么知道?”

“说得对,没人知道。看起来像个仓库,对吧?因为它就是个仓库,是个艺术品仓库,”他在座位上转过身,冷静地看了眼保罗,“知道了吧?”

“存放点?画廊没地方存下所有东西。”

“满分。我朋友告诉我的。但这地方很特殊。我是说它不太合法。不完全干净,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克里夫看向坐在他旁边长条座椅上的荷兰和加里。

“你们这些个专家都知道什么,嗯?”

保罗说,“我不懂艺术。我和橱柜、书架和沙发打交道。艺术品不在我的评估范围内,那得行家才能干。”

克里夫又转眼看他,“听过一个叫做‘阿帕梅亚’的地方吗?”

保罗摇摇头。

“它在叙利亚,他们称之为历史名胜古迹遗址。那地方很古老,有几个世纪前的遗留古建筑物,有两千米长的巨石路。问题是它在伊斯兰国的掌控下。他们知道里面全是古文物——雕塑、钱币、拼贴绘画之类的……”

“镶嵌画。”

“就是他们这帮莽夫,头上裹着烂布的家伙开始挖掘一切想卖出去。前前后后,谷歌上都能找到图片。结果那地方就像高尔夫球球面那样坑坑巴巴的了。”

“你是说那仓库里全是非法走私过来的古文物,对吧?”

“不是我说,是我那朋友这么说的。说他有几件小东西,雕塑、地毯和镶嵌画之类的,想倒给我弄点钱花,你想说成出手也成。”

“他从叙利亚走私出来,跨越欧洲弄到考文垂的一个仓库里,就为了卖给你?说得通吗?”

“谁都会指手画脚。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是他走私或怎么样弄到手。他碰巧得手了,又想卖给我拿个好价钱。”

保罗听说过易趣网上突然开售古文物的事,所以现在说它们流落到考文垂他也不觉得奇怪。但据他对克里夫的了解,这一切都会是个骗局,克里夫怎么会甘心为此花费巨资却一无所获。也或许他能扭转局势,想办法利用这次交易把克里夫支走……这是他的目的吗?他想了一阵发现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了,对此他很震惊。难道他被伦敦之事打击得如此惨烈以至于丧失了全部决断能力和正义感?

他说,“你们拿到东西后打算怎么办?在公开市场上出售古文物可不太容易。”

克里夫瞥了他一眼,“我不傻,我已经找到买家了,伯明翰的一个熟人,他有个珠宝店,腰缠万贯,碰巧也是个叙利亚人。”

“想找到他祖传的文物。”

“视为己任。从伊斯兰国拿回东西,但也付钱。”

“最终钱不会再回到他们手里吗?你那个买家可能会给中间商分点羹,但会派黑衣人再拿回去,”他努力不泄露明朗的态度,但他担心是不是表现得有点不够积极。

克里夫没注意到这些,保罗看到他还陷在沉思里,数着脑袋里奔腾翻滚的金币。

“你买这些文物的钱从哪来?那个伯明翰给你预付?”

“预付一部分,另一部是我自己的钱。投机倒把积攒下的。”

整个路上加里几乎没说什么话,他们停下后也还是没说话。保罗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被来了个啤酒大扣篮生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清了一下喉咙,保罗和克里夫都转眼看向他。

“我和你说过别用你自己的钱买。那会让你急切地想要赚回来,谈判筹码就被削弱了。”

保罗对克里夫说,“他说得没错,你也知道,对吧?你想参与的原因是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不管是卖给伯明翰还是其他人,不是一锤子买卖。”看到他们起点内讧还是很有趣的,让他们为无谓的事斗一斗分散对自己的注意力。

但很显然克里夫还是准备忽略加里的意见,“我说一下要你做什么。我们安排好了见面,到时候只需要你评估一下那些东西就成。”

“可是……”

“你看好后悄悄告诉我,我要在他的要价基础上砍掉三成。”

“然后呢?”

“然后我们拿走东西。”

保罗觉得克里夫很满意让他参与谈判这个安排,他在想把他拉进去对克里夫能有多少好处。

“要是我不想去呢?我对古文物或艺术品一无所知,”他说。

“没人知道,真的。这就是玄妙之处,”克里夫答道。

“你不会想让伯明翰付钱买中国制造的假货吧?”

“很多东西都是中国制造,伙计,我们可是中国的一流客户,你该多出去见识见识。”

保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坐在一辆破金属面包车里,旁边陪着这么一个大个子怪物,由三个脑残看守着。

他成什么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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