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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十二卷 木綿庵鄭虎臣報冤

荷花桂子不胜悲,江介年華憶昔時。 天目山來孤鳳歇,海門潮去六龍移。 賈充誤世終無策,庾信哀時尚有詞。 莫向中原夸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

這一首詩,是張志遠所作。只為宋朝南渡以后,紹興、淳熙年間息兵罷戰,君相自謂太平,縱情佚樂,士大夫賞玩湖山,無复恢复中原之志,所以末一聯詩說道:“莫向中原夸絕景,西湖遺恨是西施。” 那時西湖有三秋桂子,十里荷香,青山四圍,中涵綠水,金碧樓台相間,說不盡許多景致。蘇東坡學士有詩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因此君臣耽山水之樂:忘社稷之憂,恰如吳宮被西施迷惑一般。 當初,吳王夫差寵幸一個妃子,名曰西施,日逐在百花洲、錦帆涇、姑蘇台,流連玩賞。其時有個佞臣伯嚭,逢君之惡,勸他窮奢极欲,誅戮忠臣,以致越兵來襲,國破身亡。 今日宋朝南渡之后,雖然夷勢猖獗,中原人心不忘趙氏,尚可乘机恢复。也只為听用了几個奸臣,盤荒懈惰,以致于亡。 那几個奸臣?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秦檜居相位一十九年,力主和議,殺害岳飛,解散張、韓、劉諸將兵柄。 韓侂胄居相位一十四年,陷害了趙汝愚丞相,罷黜道學諸臣,輕開邊釁,辱國殃民。史彌遠在相位二十六年,謀害了濟王竑,專任憸壬以居台諫,一時正人君子貶斥殆荊那時蒙古盛強,天變屢見,宋朝事勢已去了七八了。也是天數當盡,又生出個賈似道來。他在相位一十五年,專一蒙蔽朝廷,偷安肆樂;后來雖貶官黜爵,死于木綿庵,不救亡國之禍。有詩為證:奸邪自古誤人多,無奈君王輕信何。 朝論若分忠佞字,太平玉燭永調和。 話說南宋宁宗皇帝嘉定年間,浙江台州一個官人,姓賈名涉,因往臨安府听選,一主一仆,行至錢塘,地名叫做鳳口里。行路饑渴,偶來一個村家歇腳,打個中火。那人家竹篱茅舍,甚是荒涼。賈涉叫聲:“有人么?”只見蘆帘開處,走個婦人出來。那婦人生得何如:面如滿月,發若烏云。薄施脂粉,盡有容顏。 不學妖嬈,自然丰韻。鮮眸玉腕,生成福相端嚴;裙布釵荊,任是村妝希罕。分明美玉藏頑石,一似明珠墜塹淵。隨他呆子也消魂,況是客邊情易動。 那婦人見了賈涉,不慌不忙,深深道個万福。賈涉看那婦人是個福相,心下躊躇道:“吾今壯年無子,若得此婦為妾,心滿意足矣!” 便對婦人說道:“下官往京候選,順路過此,欲求一飯,未審小娘子肯為炊爂否?自當奉謝。”那婦人答道:“奴家職在中饋,炊爂當然;況是尊官榮顧,敢不遵命!但丈夫不在,休嫌怠慢。”賈涉見他應對敏捷,愈加歡喜。那婦人進去不多時,捧兩碗熟豆湯出來,說道:“村中乏茶,將就救渴。”少停,又擺出主仆兩個的飯米。賈涉自帶得有牛脯、干菜之類,取出嘎飯。那婦人又將大磁壺盛著滾湯,放在卓上,道:“尊官淨口。” 賈涉見他殷勤,便問道:“小娘子尊姓,為何獨居在此?” 那婦人道:“奴家胡氏,丈夫叫做王小四,因連年种田折本,家貧無奈,要同奴家去投靠一個財主過活。奴家立誓不從,丈夫拗奴不過,只得在左近人家趁工度日,奴家獨自守屋。”賈涉道:“下官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未知可否?”那婦人道:“但說不妨。”賈涉道: “下官頗通相術,似小娘子這般才貌,決不是下賤之婦。你今屈身隨著個村農,豈不耽誤終身?況你丈夫家道艱難,顧不得小娘子体面。下官壯年無子,正欲覓一側室,小娘子若肯相從,情愿多將金帛贈与賢夫,別謀婚娶,可不兩便?”那婦人道:“丈夫也曾几番要賣妾身,是妾不肯。既尊官有意見怜,待丈夫歸時,尊官自与他說,妾不敢擅許。”說猶未了,只見那婦人指著門外道:“丈夫回也。” 只見王小四戴一頂破頭巾,披一件舊白布衫,吃得半醉,闖進門來。 賈涉便起身道:“下官是往京听選的,偶借此中火,甚是攪扰。” 王小四答道:“不妨事。”便對胡氏說道:“主人家少個針線娘,我見你平日好手針線,對他說了,他要你去教導他女娘生活,先送我兩貫足錢。這遍要你依我去去。”胡氏半倚著蘆帘內外,答道:“后生家臉皮,羞答答地,怎到人家去趁飯?不去,不去。”王小四發個喉急,便道:“你不去時,我沒處尋飯養你。”賈涉見他說話湊巧,便詐推解手,卻分付家童將言語勾搭他道:“大伯,你花枝般娘子,怎舍得他往別人家去?”王小四說:“小哥,你不曉得我窮漢家事体。一日不識羞,三日不忍餓。卻比不得大戶人家,吃安閒茶飯。似此喬模喬樣,委的我家住不了。”家童道:“假如有個大戶人家,肯出錢鈔,討你這位小娘子去,你舍得么?”王小四道:“有甚舍不得!” 家童道:“只我家相公要討一房側室,你若情愿時,我攛掇多把几貫錢鈔与你。”王小四應允。家童將言語回覆了賈涉。賈涉便教家童与王小四講就四十兩銀子身价。王小四在村中央個教授來,寫了賣妻文契,落了十字花押。一面將銀子兌過,王小四收了銀子,賈涉收了契書。王小四還只怕婆娘不肯,甜言勸諭,誰知那婦人与賈涉先有意了。也是天配姻緣,自然情投意合。 當晚,賈涉主仆二人就在王小四家歇了。王小四也打舖在外間相伴,婦人自在里面舖上獨宿。明早賈涉起身,催婦人梳洗完了,吃了早飯,央王小四在村中另顧個生口,馱那婦人一路往臨安去。有詩為證:夫妻配偶是前緣,千里紅繩暗自牽。 況是榮華封兩國,村農豈得伴終年? 賈涉領了胡氏住在臨安寓所,約有半年,謁選得九江万年縣丞,迎接了孺人唐氏,一同到任。原來唐氏為人妒悍,賈涉平昔有個懼內的毛病;今日唐氏見丈夫娶了小老婆,不胜之怒,日逐在家淘气。又聞胡氏有了三個月身孕,思想道:“丈夫向來無子,若小賤人生子,必然寵用,那時我就爭他不過了。我就是養得出孩儿,也讓他做哥哥,日后要被他欺侮。 不如及早除了禍根方妙。”乃尋個事故,將胡氏毒打一頓,剝去衣衫,貶他在使婢隊里,一般燒茶煮飯,掃地揩台,舖床疊被。又禁住丈夫不許与他睡。每日尋事打罵,要想墮落他的身孕。賈涉滿肚子惡气,無可奈何。 一日,縣宰陳履常請賈涉次酒。賈涉与陳履常是同府人,平素通家往來,相處得极好的。陳履常請得賈涉到衙,飲酒中間,見他容顏不悅,叩其緣故。賈涉抵諱不得,將家中妻子妒妾事情,細細告訴了一遍。又道:“賈門宗嗣,全賴此婦。 不知堂尊有何妙策,可以保全此妾?倘日后育得一男,實為万幸,賈氏祖宗也當銜恩于地下。” 陳履常想了一會,便道:“要保全卻也容易,只怕足下舍不得他离身。”賈涉道:“左右如今也不容相近,咫尺天涯一般,有甚舍不得處?”陳履常附耳低言:“若要保全身孕,只除如此如此。”乃取紅帛花一朵,悄悄遞与賈涉,教他把与胡氏為暗記。這個計策,就在這朵花上,后來便見。有詩為證:吃醋捻酸從古有,覆宗絕嗣甘出丑。 紅花定計有堂尊,巧婦怎出男子手? 忽一日,陳縣宰打听得丞廳請醫,云是唐孺人有微恙。待其病痊,乃備了四盒茶果之類,教奶奶到丞廳問安。唐孺人留之寬坐。整備小飯相款,諸婢羅侍在側。說話中間,奶奶道:“貴廳有許多女使伏侍,且是伶俐。寒舍苦于無人,要一個會答應的也沒有,甚不方便。急切沒尋得,若借得一個小娘子与寒舍相幫几時,等討得個替力的來,即便送還何如?” 唐氏道:“通家怎說個‘借’字?只怕粗婢不中用。奶奶看得如意,但憑選擇,即當奉贈。” 奶奶稱謝了。看那諸婢中間,有一個生得齊整,鬢邊正插著這朵紅帛花,心知是胡氏。便指定了他,說道:“借得此位小娘子甚好。” 唐氏正在吃醋,巴不得送他遠遠离身,卻得此句言語,正合其意,加添縣宰之勢,丞廳怎敢不從?料道丈夫也難埋怨。連聲答應道:“這小婢姓胡,在我家也不多時,奶奶既中意時,即今便教他跟隨奶奶去。” 當時席散,奶奶告別。胡氏拜了唐氏四拜,收拾隨身衣服,跟了奶奶轎子,到縣衙去迄。唐氏方才對賈涉說知賈涉故意歎惜。正是: 算得通時做得凶,將他瞞在鼓當中。 縣衙此去方安穩,絕胜存孤趙氏宮。 胡氏到了縣衙,奶奶將情節細說,另打掃個房舖与他安息。光陰似箭,不覺十月滿足,到八月初八日,胡氏腹痛,產下一個孩儿。奶奶只說他婢所生,不使丞廳知道。那時賈涉适在他郡去檢校一件公事,到九月方歸,与縣宰陳履常相見。 陳公悄悄的報個喜信与他,賈涉感激不盡,對陳公說,要見新生的孩儿一面。陳公教丫鬟去請胡氏立于帘內,丫鬟抱出小孩子,遞与賈涉。賈涉抱了孩儿,心中雖然歡喜,覷著帘內,不覺墮下淚來。兩下隔帘說了几句心腹話儿,胡氏教丫鬟接了孩子進去,賈涉自回。自此背地里不時送些錢鈔与胡氏買東買西,闔家通知,只瞞過唐氏一人。 光陰荏苒,不覺二載有余。那縣宰任滿升遷,要赴臨安,賈涉只得將情告知唐氏,要領他母子回家。唐氏听說,一時亂將起來,咶噪個不住,連縣宰的奶奶,也被他“奉承”了几句。亂到后面,定要丈夫將胡氏嫁出,方許把小孩子領回。 賈涉听說嫁出胡氏一件,到也罷了;單只怕領回儿子,被唐氏故意謀害,或是絕其乳食,心下怀疑不決。 正在兩難之際,忽然門上報道:“台州有人相訪。”賈涉忙去迎時,原來是親兄賈濡。他為朝廷妙擇良家女子,養育宮中,以備東宮嬪嬙之眩女儿賈氏玉華,已選入數內。賈濡思量要打劉八太尉的關節,扶持女儿上去,因此特到兄弟任所,与他商議。賈涉在臨安听選時,賃的正是劉八太尉的房子,所以有舊。賈涉見了哥哥,心下想道:“此來十分湊巧。” 便將娶妾生子,并唐氏嫉妒事情,細細与賈濡說了。“如今陳公將次离任,把這小孩子沒送一頭處。哥哥若念賈門宗嗣,領他去養育成人,感恩非淺。”賈濡道:“我今尚無子息,同气連枝,不是我領去,教誰看管?”賈涉大喜,私下雇了奶娘,問宰衙要了孩子,交付奶娘。囑咐哥哥好生撫養。就寫了劉八太尉書信一封,繼發些路費送哥哥賈濡起身。胡氏托与陳公領去,任從改嫁。那賈涉、胡氏雖然兩不相舍,也是無可奈何。 唐孺人听見丈夫說子母都發開,十分象意了。只是苦了胡氏,又去了小孩子,又离了丈夫,跟隨陳縣宰的上路,好生凄慘,一路只是悲哭,奶奶也勸解他不住,陳履常也厭煩起來。行至維揚,分付水手,就地方喚個媒婆,教他尋個主儿,把胡氏嫁去,只要對頭老實忠厚,一分財禮也不要。你說白送人老婆,那一個不肯上樁?不多時,媒婆領一個漢子到來,說是個細工石匠,夸他許多志誠老實。你說偌大一個維揚,難道尋不出個好對頭?偏只有這石匠?是有個緣故。常言道: “三姑六婆,嫌少爭多。”那媒婆最是愛錢的,多許了他几貫謝禮就玉成其事了。石匠見了陳縣宰,磕了四個頭,站在一邊。陳履常看他衣衫濟楚,年力少壯,又是從不曾婚娶的,且有手藝,養得老婆過活,便將胡氏許他。石匠真個不費一錢,白白里領了胡氏去,成其夫婦,不在話下。 再說賈涉自從胡氏母子兩頭分散,終日悶悶不樂。忽一日,唐孺人染病上床,服藥不痊,嗚呼哀哉死了。賈涉買棺入殮已畢,棄官扶柩而回。到了故鄉,一喜一悲:喜者是見那小孩子比前長大,悲者是胡氏嫁与他人,不得一見。正是: 花開遭雨打,雨止又花殘。 世間無全美,看花几個歡? 卻說賈家小孩子長成七歲,聰明過人,讀書過目成誦。父親取名似道,表字師憲。賈似道到十五歲,無書不讀,下筆成文。不幸父親賈涉、伯伯賈濡,相繼得病而亡。殯葬已過,自此無人拘管,恣意曠蕩,呼盧六博,斗雞走馬,飲酒宿娼,無所不至。不勾四五年,把兩分家私蕩荊初時听得家中說道:嫡母胡氏嫁在維揚,為石匠之妻;姐姐賈玉華,選入宮中。思量:“維揚路遠,又且石匠手藝沒甚出產。聞得姐姐選入沂王府中,今沂王做了皇帝,寵一個妃子姓賈,不知是姐姐不是?且到京師,觀其動靜。”此時理宗端平初年,也是賈似道時運將至,合當發跡。將家中剩下家火,變賣几賞錢鈔,收拾行李,徑往臨安。 那臨安是天子建都之地,人山人海;況賈似道初到,并無半個相識,沒處討個消息,鎮日只在湖上游蕩,閒時未免又在賭博場中頑耍,也不免平康巷中走走。不勾几日,行囊一空,衣衫藍縷,只在西湖幫閒趁食。 一日醉倦,小憩于栖霞岭下,遇一個道人,布袍羽扇,從岭下經過。見了賈似道,站定腳頭,瞪目看了半晌,說道:“官人可自愛重,將來功名不在韓魏公之下。”那個韓魏公是韓蘄王諱世忠的,他位兼將相,夷夏欽仰,是何等樣功名,古今有几個人及得他!賈似道聞此言,只道是戲侮之談,全不准信。那道人自去了。 過了數日,賈似道在平康巷趙二媽家,酒后与人賭博相爭,失足跌于階下,磕損其額,血流滿面。雖然沒事,額上結下一個瘢痕。一日在酒肆中,又遇了前日的道人,頓足而歎,說道:“可惜,可惜!天堂破損,雖然功名蓋世,不得善終矣!”賈似道扯住道人衣服,問道:“我果有功名之分,若得一日稱心滿意,就死何恨。但目今流落無依,怎得個遭際? 富貴從何而來?”道人又看了气色,便道:“滯色已開,只在三日內自有奇遇,平步登天。但官人得意之日,休与秀才作對,切記切記。”說罷,道人自去了。賈似道半信不信。 看看捱到第三日,只見賭博場中的陳二郎來尋賈似道,對他說道: “朝廷近日冊立了賈貴妃,十分寵愛,言無不從。賈貴妃自言家住台州,特差劉八太尉往台州訪問親族。你時常說有個姐姐在宮中,莫非正是貴妃?特此報知。果有瓜葛,可去投劉八太尉,定有好處。”賈似道聞言,如夢初覺,想道:“我父親存日,常說曾在劉八太尉家作寓,往來甚厚;姐姐入宮近御,也虧劉八大尉扶持。一到臨安,就該投奔他才是,卻閒蕩過許多日子,豈不好笑!雖然如此,我身上藍縷,怎好去見劉八太尉?”心生一計:在典舖里賃件新鮮衣服穿了,折一頂新頭巾,大模大樣,搖擺在劉八太尉府中去,自稱故人之子台州姓賈的,有話求見。 劉八太尉正待打點動身,往台州訪問賈貴妃親族。聞知此言,又只怕是冒名而來的。喚個心腹親隨,先叩來歷分明,方准相見。 不一時,親隨回話道:“是賈涉之子賈似道。”劉八太尉道:“快請進。”原來內相衙門,規矩最大。尋常只是呼喚而已,那個“請” 字,也不容易說的,此乃是貴妃面上。當時賈似道見了劉八太尉,慌忙下拜。太尉雖然答禮,心下尚然怀疑。細細盤問,方知是實。留了茶飯,送在書館中安宿。 次早入宮,報与賈貴妃知道。貴妃向理宗皇帝說了,宣似道入宮,与貴妃相見。說起家常,姐弟二人,抱頭而哭。貴妃引賈似道就在宮中見駕,哭道:“妾只有這個兄弟,無家無室,伏乞圣恩重瞳看覷。” 理宗御筆,除授籍田令。即命劉八太尉在臨安城中,撥置甲第一區;又選宮中美女十人,賜為妻妾;黃金三千兩,白金十万兩,以備家資。 似道謝恩已畢,同劉八太尉出宮去了。似道叮囑劉八太尉道:“蒙圣恩賜我住宅,必須近西湖一帶,方稱下怀。”此時劉八太尉在貴妃面上,巴不得奉承賈似道,只揀湖上大宅院,自賠錢鈔,倍价買來,与他做第宅,奴仆器用,色色皆備。次日,宮中發出美女十名,貴妃又私贈金銀寶玩器皿,共十余車。似道一朝富貴,將百金賞了陳二郎,謝了報信之故;又將百金賞賜典舖中,償其賃衣。典舖中那里敢受?反備盛禮來賀喜。自此賈貴妃不時宣召似道入宮相會,圣駕游湖,也時常幸其私第,或同飲博游戲,相待如家人一般,恩幸無比。 似道恃著椒房之寵,全然不惜体面,每日或轎或馬,出入諸名妓家。遇著中意時,不拘一五一十,總拉到西湖上与賓客乘舟游玩。若賓客眾多,分船并進。另有小艇往來,載酒肴不絕。你說賈似道起自寒微,有甚賓客?有句古詩說得好,道是:“貧賤親戚离,富貴他人合。”賈似道做了國戚,朝廷恩寵日隆,那一個不趨奉他?只要一人進身,轉相荐引,自然其門如市了。文人如廖瑩中、翁應龍、趙分如等,武臣如夏貴、孫虎臣等,這都是門客中出色有名的,其余不可盡述也。 一日,理宗皇帝游苑,登鳳皇山,至夜望見西湖內燈火輝煌,一片光明。向左右說道:“此必賈似道也。”命飛騎探听,果然是似道游湖。天子對貴妃說了,又將金帛一車,贈為酒資。以此似道愈加肆意,全無忌憚。詩曰:天子偷安無遠猷,縱容貴戚恣遨游。 問他無賽西湖景,可是安邊第一籌? 那時宋朝仗蒙古兵力,滅了金人。又听了趙范、趙葵之計,与蒙古构難,要守河据關,收复三京。蒙古引兵入寇,責我敗盟,准漢騷動,天子憂惶。賈似道自思無功受寵,怎能勾超官進爵?又恐被人彈議。要立個蓋世功名,以取大位,除非是安邊蕩寇,方是目前第一個大題目。乃自荐素諳韜略,愿往淮揚招兵破賊,為天子保障東南。理宗大喜,遂封為兩淮制置大使,建節淮揚。賈似道謝恩辭朝,攜了妻妾賓客,來淮揚赴任。 三日后,密差門下心腹訪問生母胡氏,果然跟個石匠,在廣陵驛東首住居。訪得親切,回复了似道,似道即差轎馬人夫擺著儀從去迎接。本衙門听事官率領人夫,向胡氏磕頭,到把胡氏險些唬倒。听事官致了制使之命,方才心下安穩。胡氏道:“身既從夫,不可自專。” 急教人去尋石匠回家,對他說了。石匠也要跟去,胡氏不能阻當,只得同行。胡氏乘轎在前,石匠騎馬在后,前呼后擁,來到制使府。似道請母親進私衙相見,抱頭而哭。算來母子分散時,似道止三歲,胡氏二十余歲,到今又三十多年了,方才會面相識,豈不傷感? 似道聞得石匠也跟隨到來,不好相見。即將白金三百兩,差個心腹人伴他往江上興販。暗地授計,半途中將石匠灌醉,推墜江中,只將病死回報,胡氏也感傷了一常自此母子團圓,永無牽帶。 似道鎮守淮揚六年,僥幸東南無事。天子因貴妃思想兄弟,乃欽取似道還朝,加同樞密院事。此時丁大全罷相,吳潛代之。那吳潛號履齋,為人豪雋自喜,引進兄弟,俱為顯職。賈似道忌他位居己上,乃造成飛謠,教宮中小內侍于天子面前歌之。謠云:大蜈公,小娛公,盡是人間業毒虫。 夤緣攀附百虫叢,若使飛天便食龍。 天子聞得,乃問似道云:“聞街坊小儿盡歌此謠,主何凶吉?” 似道奏道:“謠言皆熒惑星化為小儿,教人間童子歌之。 此乃天意,不可不察。‘蜈’与‘吳’同,以臣愚見推之,‘大娛公,小娛公’,乃指吳潛兄弟,專權亂國。若使養成其志,必為朝廷之害。陛下飛龍在天,故天意以食龍示警。為今之計,不若罷其相位,另擇賢者居之,可以免咎。”天子听信了,即命翰林草制,貶吳潛循州安置,弟兄都削去官職。似道即代吳潛為右丞相,又差心腹人命循州知州劉宗申,日夜拾摭其短。吳潛被逼不過,伏毒而死。此乃似道狠毒處。 卻說蒙古主蒙哥屯合州城下,遣太弟忽必烈,分兵圍鄂州、襄陽一帶,人情洶懼。樞密院一日間連接了三道告急文書,朝廷大惊,乃以賈似道兼樞密使京湖宣撫大使,進師漢陽,以救鄂州之圍。似道不敢推辭,只得拜命。聞得大學生鄭隆文武兼全,遣人招致于門下。鄭隆素知似道奸邪,怕他難与共事,乃具名刺,先獻一詩云:收拾乾坤一擔擔,上肩容易下肩難。 勸君高著擎天手,多少傍人冷眼看。 這首詩明說似道位高望重,要他虛己下賢,小心做事。他若見了詩欣然听納,不枉在他門下走動一番。誰知似道見詩中有規諫之意,罵為狂生,把詩扯得粉碎,不在話下。 再說賈似道同了門下賓客,文有廖瑩中、趙分如等,武有夏貴、孫虎臣等,精選羽林軍二十万,器仗鎧甲,任意取辦,擇日辭朝出師,真個是威風凜凜,殺气騰騰。不一日,來到漢陽駐扎。 此時,蒙古攻城甚急,鄂州將破,似道心膽俱裂,那敢上前?乃与廖瑩中諸人商議,修書一封,密遣心腹人宋京詣蒙古營中,求其退師,情愿稱臣納幣。忽必烈不許,似道遣人往复三、四次。适值蒙古主蒙哥死于合州釣魚山下,太弟忽必烈一心要篡大位,無心戀戰,遂從似道請和,每年納幣稱臣奉貢。兩下約誓已定,遂拔寨北去,奔喪即位。 賈似道打听得蒙古有事北歸,鄂州圍解,遂將議和稱臣納幣之事瞞過不題,上表夸張己功。只說蒙古懼己威名,聞風遠遁,使廖瑩中撰為露布,又撰《福華編》,以記鄂州之功。 蒙古差使人來議歲幣,似道怕他破坏己事,命軟監于真州地方。只要蒙蔽朝廷,那顧失信夷虜?理宗皇帝謂似道有再造之功,下詔褒美,加似道少師,賜予金帛無算,又賜葛岭周圍田地,以廣其居,母胡氏封兩國夫人。 似道偃然以中興功臣自任,居之不疑。日夕引歌姬舞妾,于湖上取樂。四方貢獻,絡繹不絕。凡門客都布置顯要,或為大郡,掌握兵權。真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年八月八日,似道生辰,作詞頌美者,以數千計。似道一一親覽,第其高下,一時傳誦謄寫,為之紙貴。時陸景思《八聲甘州》一詞,稱為絕唱。詞云:滿清平世界,慶秋成,看斗米三錢。論從來,活國掄功第一,無過丰年。辦得民間安飽,余事笑談間。若問平戎策,微妙難傳。 玉帝要留公住,把西湖一曲,分入林園。有茶爐丹灶,更有釣魚船。覺秋風未曾吹著,但砌蘭長倚北堂萱。千千歲,上天將相。平地神仙。 其他諂諛之詞,不可盡述。 一日,似道同諸姬在湖上倚樓閒玩,見有二書生,鮮衣羽扇,丰致翩翩,乘小舟游湖登岸。傍一姬低聲贊道:“美哉,二少年!”似道听得了,便道:“汝愿嫁彼二人,當使彼聘汝。” 此姬惶恐謝罪。不多時,似道喚集諸姬,令一婢捧盒至前。似道說道:“适間某姬愛湖上書生,我已為彼受聘矣。”眾姬不信,啟盒視之,乃某姬之首也,眾姬無不股栗。其待姬妾慘毒,悉如此類。又常差人販鹽百般,至臨安發賣。太學生有詩云:昨夜江頭長碧波,滿船都載相公鹺。 雖然要作調羹用,未必調羹用許多。 似道又欲行富國強兵之策,御史陳堯道獻計,要措辦軍餉,便國便民,無如限田之法。怎叫做限田之法?如今大戶田連阡陌,小民無立錐之地,有田者不耕,欲耕者無田。宜以官品大小,限其田數。某等官戶止該田若干,其民戶止該田若干。余在限外者,或回買,或派買,或官買。回買者,原系其人所賣,不拘年遠,許其回贖。派買者,揀殷實人戶,不滿限者派去,要他用价買之。官買者,官出价買之,名為“公田”,顧人耕种,收租以為軍餉之費。先行之浙右,候有端緒,然后各路照式舉行。大率回買、派買的都是下等之田,又要照价抽稅入官;其上等好田,官府自買,又未免虧損原价。浙中大扰,無不破家者,其時怨聲載道。太學生又詩云:胡塵暗日鼓鼙鳴,高臥湖山不出征。 不識咽喉形勢地,公田枉自害蒼生。 賈似道恐其法不行,先將自己浙田万余畝入官為公田。朝中官員要奉承宰相,人人聞風獻產。翰林院學士徐經孫條具公田之害,似道諷御史舒有開劾奏罷官。又有著作郎陳著亦上疏論似道欺君瘠民之罪,似道亦尋事黜之于外。公田官陳茂濂目擊其非,棄官而去。又有錢塘人葉李者,字太白,素与似道相知,上書切諫。似道大怒,黥其面流之于漳州。自此滿朝鉗口,誰敢道個不字! 似道又立推排打量之法。何為推排打量之法?假如一人有田若干,要他契書查勘買賣來歷,及質對四址明白。若對不來時,即系欺誑,沒入其田。這便是推排。又去丈量尺寸,若是有余,即名隱匿田數,也要沒入,這便是打量。行了這法,白白的沒入人產,不知其數。太學生又有詩云:三分天下二分亡,猶把山河寸寸量。 縱使一丘添一畝,也應不似舊封疆。 又有人作《沁園春》詞云: 道過江南,泥牆粉壁,右具在前。述何縣何鄉里,住何人地,佃何人田。气象蕭條,生靈憔悴,經界從來未必然。惟何甚,為官為己,不把人怜? 思量几許山川,況土地、分張又百年。西蜀廛岩,云迷鳥道;兩淮清野,日警狼煙。宰相弄權,奸人罔上,誰念干戈未息肩?掌大地,何須經理,万取千焉。 似道屢聞太學生譏訕,心中大怒,与御史陳伯大商議,奏立士籍。凡科場應舉及免舉人,州縣給歷一道,親書年貌世系及所肆業于歷首,執以赴舉。過省參對筆跡异同,以防偽濫。乃密令人四下查訪,凡有詞華文采,能詩善詞者,便疑心他造言生謗,就于參對時尋其過誤,故意黜罷。由是諂諛進身。文人喪气。時人有詩云:戎馬掀天動地來,荊襄一路哭聲哀。 平章束手全無策,卻把科場惱秀才。 又有人作《沁園春》詞云: 士籍令行,條件分明,逐一排連。問子孫何習? 父兄何業?明經詞賦?右具如前,最是中間,娶妻某氏,試問于妻何与焉?鄉保舉,那堪著押,開口論錢。祖宗立法于前,又何必、更張万万千 算行關改會,限田放糴;生民調瘁,膏血俱 – f。只有士心,僅存一脈,今又艱難最可怜。誰作俑?陳伯大附勢專權! 陳伯大收得此詞,獻与似道。似道密訪其人不得,知是秀才輩所為,乘理宗皇帝晏駕,奏停是年科舉。自此太學、武學、宗學三處秀才,恨入骨髓。其中又有一班無恥的,倡率眾人,稱功頌德。似道欲結好學校,一一厚酬。一般也有感激賈平章之恩,愿為之用的。此見秀才中人心不一,所以公論不伸,也不在話下。 卻說理宗皇帝傳位度宗,改元咸淳。那度宗在東宮時,似道曾為講官,兼有援立之恩。及即位,加似道太師,封魏國公。每朝見,天子必答拜,稱為師相而不名。又詔他十日一朝,赴都堂議事,其余听從自便,大小朝政,皆就私第取決。 當時傳下兩句口號,道是: 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 一日,似道招右丞相馬廷鸞、樞密使葉夢鼎,于湖中飲酒。似道行令,要舉一物,送与一個古人,那人還詩一聯。似道首令云:我有一局棋,送与古人弈秋。弈秋得之,予我一聯詩:“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馬廷鸞云: 我有一竿竹,送与古人呂望。呂望得之,予我一聯詩:“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葉夢鼎云: 我有一張犁,送与古人伊尹。伊尹得之,予我一聯詩:“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孫耕。” 似道見二人所言,俱有譏諷之意,明日尋事,奏知天子,將二人罷官而去。 那時蒙古強盛,改國號曰元,遣兵圍襄陽、樊城,已三年了,滿朝盡知,只瞞著天子一人而已。似道心知國勢將危,乃汲汲為行樂之計。嘗于清明日游湖,作絕句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 人生有酒須當醉,青冢儿孫几個悲? 于葛岭起建樓台亭榭,窮工极巧。凡民間美色,不拘娼尼,都取來充實其中。聞得宮人葉氏色美,勾通了穿宮太監,徑取出為妾,晝夜淫樂無度。又造多寶閣,凡珍奇寶玩,百方購求,充積如山。每日登閣一遍,任意取玩,以此為常。有人言及邊事者,即加罪責。 忽一日,度宗天子問道:“聞得襄陽久困,奈何?”似道對云: “北兵久已退去,陛下安得此語?”天子道:“适有女嬪言及,料師相必知其實。”似道奏云:“此訛言,陛下不必信之。万一有事,臣當親率大軍,為陛下誅盡此虜耳。”說罷退朝。似道乃令穿宮太監,密查女嬪名姓,將他事誣陷他,賜死宮中。正是: 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堪笑當時眾台諫,不如女嬪肯分憂。 自宮嬪死后,內外相戒,無言及邊事者。養成虜患,非一朝一夕之故也。 似道又造半閒堂,命巧匠塑己像于其中。旁室數百間,招致方術之士及云水道人,在內停宿。似道暇日,到中堂打坐,与術士道人談講。門客中獻詞,頌那半閒堂的极多。只有一篇名《糖多令》,最為似道所稱賞,詞云:天上摘星班,青牛度關。幻出蓬萊新院宇,花外竹。竹邊山。 軒冕倘來間,人生閒最難,算真閒、不到人間。 一半神仙先占取,留一半,与公閒。 有一術士,號富春子,善風角鳥占。賈似道招之,欲試其術,問以來日之事。富春子乃密寫一紙,封固囑道:“至晚方開。”次日,似道宴客湖山,晚間于船頭送客,偶見明月當頭,口中歌曹孟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二句。時廖瑩中在旁說道:“此際可拆書觀之矣。” 紙中更無他事,惟寫“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八個字。似道大惊,方知其術神驗,遂叩以終身禍福。富春子道:“師相富貴,古今莫及,但与姓鄭人不相宜,當遠避之。” 原來似道少時,曾夢自己乘龍上天,卻被一勇士打落,墮于坑塹之中,那勇士背心上繡成“滎陽”二字。“滎陽”卻是姓鄭的郡名,与富春子所言相合,怎敢不信?似道自此檢閱朝籍,凡姓鄭之人,极力擠排,不容他在位,宦籍中竟無一姓鄭者。 有門客揣摩似道之意,說道:“太學生鄭隆慣作詩詞譏訕朝政,此人不可不除。”似道想起昔日獻詩規諫之恨,分付太學博士,尋他沒影的罪過,將他黥配恩州,鄭隆在路上嘔气而死。又有一人善能拆字,決斷如神。似道富貴已极,漸蓄不臣之志,又恐虜信漸迫,瞞不到頭,朝廷必須見責,于是欲行董卓、曹操之事。召拆字者,以杖畫地,作“奇”字。使決休咎。拆字的相了一回,說道:“相公之事不諧矣!道是‘立’,又不‘可’;道是‘可’,又不‘立’。”似道默然無語,厚贈金帛而遣之,恐他泄漏机關,使人于中途謀害。自此反謀遂沮。富春子見似道舉動非常,懼禍而逃,可謂見机而作者矣。 卻說兩國夫人胡氏,受似道奉養,將四十年,直到咸淳十年三月某日,壽八十余方死。衣衾棺槨,窮极華侈,齋醮追荐,自不必說。過了七七四十九日,扶柩到台州,与賈涉合葬。舉襄之日,朝廷以鹵簿送之。自皇太后以下,凡貴戚朝臣,一路擺設祭饌,爭高競胜。有累高至數丈者,裝祭之次,至顛死數人。百官俱戴孝,追送百里之外,天子為之罷朝。那時天降大雨,平地水深三尺。送喪者都冒雨踏水而行,水沒及腰膝,泥淖滿面,無一人敢退后者。葬畢,又飯僧三万口,以資冥福。有一僧飯罷,將缽盂覆地而去。眾人揭不起來,報与似道。似道不信,親自來看,將手輕輕揭起,見缽盂內覆著兩行細字,乃白土寫成,字畫端楷。似道大惊,看時卻是兩句詩,道是:得好休時便好休,開花結子在綿州。 正惊訝間,字跡忽然滅沒不見。似道遍召門客,問其詩意,都不能解。直到后來,死于木綿庵,方應其語。大凡大富貴的人,前世來歷必奇,非比等閒之輩。今日圣僧來點化似道,要他回頭免禍,誰知他富貴薰心,迷而不悟。從來有權有勢的,多不得善終,都是如此。 閒話休題,再說似道葬母事畢,寫表謝恩,天子下詔,起复似道入朝。似道假意乞許終喪,卻又諷御史們上疏,虛相位以待己。詔書連連下來,催促起程。七月初,似道應命,入朝面君,复居舊職。其月下旬,度宗晏駕,皇太子顯即位,是為恭宗。此時元左丞相史天澤,右丞相伯顏,分兵南下,襄、鄧、淮、揚,處處告急。賈似道料定恭宗年少膽怯,故意將元兵消息,張皇其事,奏聞天子,自請統軍行邊。卻又私下分付御史們上疏留己,說道:“今日所恃,只師臣一人。若統軍行邊,顧了襄漢一路,顧不得淮揚;若顧了淮揚一路,顧不得襄漢。不如居中以運天下,運籌帷幄之中,方能決胜于千里之外。倘師臣出外,陛下有事商量,与何人議之?”恭宗准奏道:“師相豈可一日离吾左右耶?” 不隔几月,樊城陷了,鄂州破了。呂文煥死守襄陽五年,聲援不通,城中糧盡,力不能支,只得以城降元。元師乘胜南下,賈似道遮瞞不過,只得奏聞。 恭宗聞報,大惊,對似道道:“元兵如此逼近,非師相親行不可。” 似道奏道:“臣始初便請行邊,陛下不許;若早听臣言,豈容胡人得志若此?”恭宗于是下詔,以賈似道都督諸路軍馬。似道荐呂師夔參贊都督府軍事。其明年為恭宗皇帝德祐元年,似道上表出師,旌旗蔽天,舳艫千里,水陸并進。 領著兩個儿子,并妻妾輜重,凡百余舟。門客俱帶家小而行。 參贊呂師夔先到江州以城降元,元兵乘勢破了池州。似道聞此信,不敢進前,遂次于魯港。步軍招討使孫虎臣,水軍招討使夏貴,都是賈似道門客,平昔間談天說地,似道倚之為重,其實原沒有張、韓、劉、岳的本事,今日遇了大戰陣,如何僥幸得去? 卻說孫虎臣屯兵于丁家洲,元將阿 – X來攻,孫虎臣抵敵不過,先自跨馬逃命,步軍都四散奔潰。阿 – X遣人繞宋舟大呼道:“宋家步軍已敗,你水軍不降,更待何時?”水軍見說,人人喪膽,個個心惊,不想廝殺,只想逃命。一時亂將起來,舳艫簸蕩,乍分乍合,溺死者不可胜數。似道禁押不住,急召夏貴議事。夏貴道:“諸軍已潰,戰守俱難。為師相計,宜入揚州,招潰兵,迎駕海上。貴不才,當為師相死守淮西一路。”說罷自去。 少頃,孫虎臣下船,撫膺慟哭道:“吾非不欲血戰,奈手下無一人用命者,奈何?”似道尚未及對,哨船來報道:“夏招討舟已解纜先行,不知去向。”時軍中更鼓正打四更,似道茫然無策,又見哨船報道:“元兵四圍殺將來也。”急得似道面如土色,慌忙擊鑼退師,諸軍大潰。孫虎臣扶著似道,乘單舸奔揚州。堂吏翁應龍搶得都督府印信,奔還臨安。到次日,潰兵蔽江而下,似道使孫虎臣登岸,揚旗招之,無人肯應者。只听得罵聲嘈雜,都道:“賈似道奸賊,欺蔽朝廷,養成賊勢,誤國蠹民,害得我們今日好苦!”又听得說道:“今日先殺了那伙奸賊,与万民出气。”說聲未絕,船上亂箭射來,孫虎臣中箭而倒。似道看見人心已變,急催船躲避,走入揚州城中,托病不出。 話分兩頭。卻說右丞相陳宜中,平昔諂事似道,無所不至,似道扶持他做到相位。宜中見翁應龍奔還,問道:“師相何在?”應龍回言不知。宜中只道已死于亂軍之中,首上疏論似道喪師誤國之罪,乞族誅以謝天下。于是御史們又趨奉宜中,交章劾奏。恭宗天子方悟似道奸邪誤國,乃下詔暴其罪,略云:大臣具四海之瞻,罪莫大于誤國;都督專閫外之寄,律尤重于喪師。具官賈似道,小才無取,大道未聞。歷相兩朝,曾無一善。變田制以傷國本,立士籍以阻人才,匿邊信而不聞,曠戰功而不舉。 至于寇逼,方議師征,謂當纓冠而疾趨,何為抱頭而鼠竄?遂致三軍解体,百將离心,社稷之勢綴旒,臣民之言切齒。姑示薄罰,俾爾奉祠。嗚呼!膺狄懲荊,無复周公之望;放兜殛鯀,尚寬《虞典》之誅。可罷平章軍馬重事及都督諸路軍馬。 廖瑩中舉家亦在揚州,聞似道褫職,特造府中問慰。相見時一言不能發,但索酒与似道相對痛飲,悲歌雨泣,直到五鼓方罷。瑩中回至寓所,遂不复寢,命愛姬煎茶,茶到,又遣愛姬取酒去,私服冰腦一握。那冰腦是最毒之物,脹之無不死者。藥力未行,瑩中只怕不死,急催熱酒到來,袖中取出冰腦,連進數握。愛姬方知吃的是毒藥,向前奪救,已不及了,乃抱瑩中而哭。瑩中含著雙淚,說道:“休哭,休哭! 我從丞相二十年,安享富貴,今日事敗,得死于家中,也算做善終了。”說猶未畢,九竅流血而死。可怜廖瑩中聰明才學,詩字皆精,做了權門犬馬,今日死于非命。詩云:不作無求蚓,甘為逐臭蠅。 試看風樹倒,誰复有榮藤? 再說賈似道罷相,朝中議論紛紛,謂其罪不止此。台臣复交章劾奏,請加斧鉞之誅。天子念他是三朝元老,不忍加刑,謫為高州團練副使,仍命于循州安置。其田產園宅,盡數籍沒,以充軍餉。謫命下日,正是八月初八日,值似道生辰建醮,乃自撰青詞祈祐,略云:老臣無罪,何眾議之不容?上帝好生,奈死期之已迫。适當懸弧之旦,預陳易簀之詞。竊念臣似道際遇三朝,始終一節,為國任怨,遭世多艱。屬丑虜之不恭,驅孱兵而往御。士不用命,功竟五成。 眾口皆詆其非,百喙難明此謗。四十年勞悴,悔不效留侯之保身;三千里流离,猶恐置霍光于赤族。 仰慚覆載,俯愧劬勞。伏望皇天后土之鑒臨,理考度宗之昭格。三宮霽怒,收瘴骨于江邊;九廟闡靈,掃妖氛于境外。 故宋時立法,凡大臣安置遠州,定有個監押官,名為護送,實則看守,如押送犯人相似。今日似道安置循州,朝議斟酌個監押官,須得有力量的,有手段的,又要平日有怨隙的,方才用得。只因循州路遠,人人怕去。獨有一位官員,慨然請行。那官員是誰?姓鄭名虎臣,官為會稽尉,任滿到京。 此人乃是太學生鄭隆之子,鄭隆被似道黥配而死,虎臣銜恨在心,無門可報,所以今日愿去。朝中察知其情,遂用為監押官。 似道雖然不知虎臣是鄭隆之子,卻記得幼年之夢,和那富春子的說話,今日正遇了姓鄭的人,如何不慌!臨行時,備下盛筵,款待虎臣。虎臣巍然上坐,似道稱他是天使,自稱為罪人,將上等寶玩,約值數万金獻上,為進見之禮;含著兩眼珠淚,凄凄惶惶的哀訴,述其幼時所夢,“愿天使大發菩薩之心,保全螻蟻之命,生生世世,不敢忘報。”說罷,屈膝跪下。鄭虎臣微微冷笑,答應道:“團練且起,這寶玩是殃身之物,下官如何好受?有話途中再講。”似道再三哀求,虎臣只是微笑,似道心中愈加恐懼。 次日,虎臣催促似道起程。金銀財寶,尚十余車,婢妾童仆,約近百人。虎臣初時并不阻當,行了數日,嫌他行李太重,擔誤行期,將他童仆輩日漸赶逐;其金寶之類,一路遇著寺院,逼他布施,似道不敢不依。約行半月,止剩下三個車子,老年童仆數人,又被虎臣終日打罵,不敢親近。似道所坐車子,插個竹竿,扯帛為旗,上寫著十五個大字,道是“奉旨監押安置循州誤國奸臣賈似道”。似道羞愧,每日以袖掩面而行。一路受鄭虎臣凌辱,不可盡言。 又行了多日,到泉州洛陽橋上,只見對面一個客官,匆匆而至,見了旗上題字,大呼:“平章久違了。一別二十余年,何期在此相會。” 似道只道是個相厚的故人,放下衣袖看時,卻是誰來?那客官姓葉,名李,字太白,錢唐人氏,因為上書切諫似道,被他黥面流于漳州。似道事敗,凡被其貶竄者,都赦回原籍。葉李得赦還鄉,路從泉州經過,正与似道相遇,故意叫他。似道羞慚滿面,下車施禮,口稱得罪。葉李問鄭虎臣討紙筆來,作詞一首相贈。詞云:君來路,吾歸路,來來去去何曾住?公田關子竟何如,國事當時誰与誤?雷州戶,崖州戶,人生會有相逢處。客中頗恨乏蒸羊,聊贈一篇長短句。 當初北宋仁宗皇帝時節,宰相寇准有澶淵退虜之功,卻被奸臣了謂所譖,貶為雷州司戶。未几,丁謂奸謀敗露,亦貶于崖州。路從雷州經過,寇准遣人送蒸羊一只,聊表地主之禮。 丁謂慚愧,連夜偷行過去,不敢停留。今日葉李詞中,正用這個故事,以見天道反复,冤家不可做盡也。 似道得詞,慚愧無地,手捧金珠一包,贈与葉李,聊助路資,葉李不受而去。鄭虎臣喝道:“這不義之財,犬豕不顧,誰人要你的!” 就似道手中奪來,拋散于地,喝教車仗快走,口內罵聲不絕。似道流淚不止。鄭虎臣的主意,只教賈似道受辱不過,自尋死路,其如似道貪戀余生。比及到得漳州,童仆逃走俱盡,單單似道父子三人。真個是身無鮮衣,口無甘味,賤如奴隸。窮比乞儿,苦楚不可盡說。 漳州太守趙分如,正是賈似道舊時門客,聞得似道到來,出城迎接,看見光景凄涼,好生傷感。又見鄭虎臣顏色不善,不敢十分殷勤。是日,趙分如設宴館驛,管待鄭虎臣,意欲請似道同坐。虎臣不許,似道也謙讓道:“天使在此,罪人安敢与席?”到教趙分如過意不去,只得另設一席于別室,使通判陪侍似道,自己陪虎臣。飲酒中間,分如察虎臣口气,銜恨頗深,乃假意問道:“天使今日押團練至此,想無生理,何不教他速死,免受蒿惱,卻不干淨?”虎臣笑道:“便是這惡物事,偏受得許多苦惱,要他好死卻不肯死。”趙分如不敢再言。次日五鼓,不等太守來送,便催趲起程。 离城五里,天尚未大明。到個庵院,虎臣教歇腳,且進庵梳洗早膳。似道看這庵中扁額寫著“木綿庵”三字,大惊道:“二年前,神僧缽盂中贈詩,有‘開花結子在綿州’句,莫非應在今日?我死必矣!”進庵,急呼二子分付說話,已被虎臣拘囚于別室。似道自分必死,身邊藏有冰腦一包,因洗臉,就掬水吞之。覺腹中痛极,討個虎子坐下,看看命絕。虎臣料他服毒,乃罵道:“奸賊,奸賊!百万生靈死于汝手,汝延捱許多路程,卻要自死,到今日老爺偏不容你!” 將大槌連頭連腦打下二三十,打得希爛,嗚呼死了。卻教人報他兩個儿子說道:“你父親中惡,快來看視。”儿子見老子身死,放聲大哭。虎臣奮怒,一槌一個,都打死了。卻教手下人拖去一邊,只說逃走去了。虎臣投槌于地,歎道:“吾今日上報父仇,下為万民除害,雖死不恨矣。”就用隨身衣服,將草荐卷之,埋于木綿庵之側。埋得定當,方將病狀關白太守趙分如。 趙分如明知是虎臣手腳,見他凶狠,那敢盤問?只得依他開病狀,申報各司去迄。直待虎臣動身去后,方才備下棺木,掘起似道尸骸,重新殯殮,埋葬成墳,為文祭之。辭曰:嗚呼!履齋死蜀,死于宗申;先生死閩,死于虎臣。哀哉,尚饗! 那履齋是誰,姓吳名潛,是理宗朝的丞相。因賈似道謀代其位,造下謠言,誣之以罪,害他循州安置,卻教循州知州劉宗申逼他服毒而死。今日似道下貶循州,未及到彼,先死于木綿庵,比吳潛之禍更慘。這四句祭文,隱隱說天理報應。趙分如雖然出于似道門下,也見他良心不泯處。 閒話休題,再說似道既貶之后,家私田產,雖說入官,那葛岭大宅,誰人管業?高台曲池,日就荒落,牆頹壁倒,游人來觀者,無不感歎,多有人題詩于門壁。今錄得二首,詩云:深院無人草已荒,漆屏金字尚輝煌。 底知事去身宜去?豈料人亡國亦亡? 理考發身端有自,鄭人應夢果何祥? 臥龍不肯留渠住,空使晴光滿畫牆。 又詩云: 事到窮時計亦窮,此行難倚鄂州功。 木綿庵里千年恨,秋壑亭中一夢空。 石砌苔稠猿步月,松亭葉落鳥呼風。 客來不用多惆悵,試向吳山望故宮。

 

– – 第二十三卷 張舜美燈宵得麗女

太平時節元宵夜,十里燈球映月輪。 多少王孫并士女,綺羅叢里盡怀春。 話說東京汴梁,宋天子徽宗放燈買市,十分富盛。且說在京一個貴官公子,姓張名生,年方十八,生得十分聰俊,未娶妻室。因元宵到乾明寺看燈,忽于殿上拾得一紅綃帕子,帕角系一個香囊。細看帕上,有詩一首云:囊里真香心事封,鮫綃一幅淚流紅。 殷勤聊作江妃佩,贈与多情置袖中。 詩尾后又有細字一行云:“有情者拾得此帕,不可相忘。 請待來年正月十五夜,于相藍后門一會,車前有鴛鴦燈是也。” 張生吟諷數次,歎賞久之,乃和其詩曰:濃麝因知玉手封,輕綃料比杏腮紅。 雖然未近來春約,已胜襄王魂夢中。 自此之后,張生以時挨日,以日挨月,以月挨年。倏忽間烏飛電走,又換新正。將近元宵,思赴去年之約,乃于十四日晚,候于相藍后門,果見車一輛,燈挂雙鴛鴦,呵衛甚眾。張生惊喜無措,無因問答,乃誦詩一首,或先或后,近車吟詠。云:何人遺下一紅綃?暗遣吟怀意气饒。 料想佳人初失去,几回纖手摸裙腰。 車中女子聞生吟諷,默念昔日遺香囊之事諧矣。遂啟帘窺生,見生容貌皎洁,儀度閒雅,愈覺動情。遂令侍女金花者,通達情款,生亦會意。須臾,香車遠去,已失所在。 次夜,生复伺于舊處。俄有青蓋舊車,迤邐而來,更無人從,車前挂雙鴛鴦燈。生睹車中,非昨夜相遇之女,乃一尼耳。車夫連稱: “送師歸院去。”生遲疑間,見尼轉手而招生,生潛隨之,至乾明寺。老尼迎門謂曰:“何歸遲也?”尼入院,生隨入小軒,軒中已張燈列宴。尼乃卸去道裝,忽見綠鬢堆云,紅裳映月。生女聯坐,老尼侍傍。酒行之后,女曰:“愿見去年相約之媒。”生取香囊紅綃,付女視之。女方笑曰:“京都往來人眾,偏落君手,豈非天賜爾我姻緣耶?”生曰:“當時得之,亦曾奉和。”因舉其詩。女喜曰:“真我夫也。” 于是与生就枕,极盡歡娛。 頃而雞聲四起,謂生曰:“妾乃霍員外家第八房之妾。員外老病,經年不到妾房,妾每夜焚香祝天,愿遇一良人,成其夫婦,幸得見君子,足慰平生。妾今用計脫身,不可复入。 此身已屬之君,情愿生死相隨;不然,將置妾于何地也?”生曰: “我非木石,豈忍分离?但尋思無計。若事發相連,不若与你懸梁同死,雙雙做風流之鬼耳。”說罷,相抱悲泣。 老尼從外來曰:“你等要成夫婦,但恨無心耳,何必做沒下梢事!”生女雙雙跪拜求計,老尼曰:“汝能遠涉江湖,變更姓名于千里之外,可得盡終世之情也。”女与生俯首受計。 老尼遂取出黃白一包,付生曰:“此乃小娘子平日所寄,今送還官人,以為路資。”生亦回家,收拾細軟,打做一包。是夜,拜別了老尼,雙雙出門,走到通津邸中借宿。次早顧舟,自汴涉淮,直至蘇州平江,創第而居。兩情好合,諧老百年。正是: 意似鴛鴦飛比翼,情同鸞鳳舞和鳴。 今日為甚說這段話?卻有個波俏的女子,也因燈夜游玩,撞著個狂蕩的小秀才,惹出一場奇奇怪怪的事來。未知久后成得夫婦也否?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燈初放夜人初會,梅正開時月正圓。 且道那女子遇著甚人?那人是越州人氏,姓張,雙名舜美。年方弱冠,是一個輕俊標致的秀士,風流未遇的才人。偶因鄉試來杭,不能中選,遂淹留邸舍中,半年有余。正逢著上元佳節,舜美不免關閉房門,游玩則個。況杭州是個熱鬧去處,怎見得杭州好景?柳耆卿有首《望海潮》詞,單道杭州好處,詞云:東南形胜,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帘翠幕,參差十万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奢華。 重湖疊#t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弦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的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時听簫鼓,吟賞煙霞。异日圖將好景,歸到鳳池賒。 舜美觀看之際,勃然興發,遂口占《如夢令》一詞以解怀,云:明月娟娟篩柳,春色溶溶如酒。今夕試華燈,約伴六橋行走回首,回首,樓上玉人知否? 且誦且行之次,遙見燈影中,一個丫鬟,肩上斜挑一盞彩鸞燈,后面一女子,冉冉而來。那女子生得鳳髻舖云,蛾眉掃月,生成媚態,出色嬌姿。舜美一見了那女子,沉醉頓醒,竦然整冠,湯瓶樣搖擺過來。為甚的做如此模樣?元來調光的人,只在初見之時,就便使個手段。凡萍水相逢,有几般討探之法。做子弟的,听我把調光經表白几句:雅容賣俏,鮮服夸豪。遠覷近觀,只在雙眸傳遞;捱肩擦背,全憑健足跟隨。我既有意,自當送情;他肯留心,必然答笑。點頭須會,咳嗽便知。 緊處不可放遲,閒中偏宜著鬧。訕語時,口要緊;刮涎處,臉須皮。冷面撇清,還察其中真假;回頭攬事,定知就里應承。說不盡百計討探,湊成來十分机巧。假饒心似鐵,弄得意如糖。 說那女子被舜美撩弄,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亂了,腿也蘇了,腳也麻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面面有情。那女子走得緊,舜美也跟得緊;走得慢,也跟得慢;但不能交接一語。不覺又到眾安橋,橋上做賣做買,東來西去的,挨擠不過。過得眾安橋,失卻了女子所在,只得悶悶而回。開了房門,風儿又吹,燈儿又暗,枕儿又寒,被儿又冷,怎生睡得?心里丟不下那個女子,思量再得与他一會也好。你看世間有這等的痴心漢子,實是好笑。正是: 半窗花影模糊月,一段春愁著摸人。 舜美甫能夠捱到天明,起來梳裹了,三餐已畢,只見街市上人,又早收拾看燈。舜美身心按捺不下,急忙關閉房門,徑往夜來相遇之處。立了一會,轉了一會,尋了一會,靠了一會,呆了一會,只是等不見那女子來。遂調《如夢令》一詞消遣,云:燕賞良宵無寐,笑倚東風殘醉。未審那人儿,今夕玩游何地?留意,留意,几度欲歸還滯。 吟畢,又等了多時,正爾要回,忽見小鬟挑著彩鸞燈,同那女子從人叢中挨將出來。那女子瞥見舜美,笑容可掬,況舜美也約莫著有五、六分上手。那女子徑往鹽橋,進廣福廟中拈香,禮拜已畢,轉入后殿。舜美隨于后,那女子偶爾回頭,不覺失笑一聲。舜美呆著老臉,陪笑起來。他兩個挨挨擦擦,前前后后,不复顧忌。那女子回身袖中遺下一同心方胜儿。舜美會意,俯而拾之,就于燈下拆開一看,乃是一幅花箋紙。不看万事全休,只因看了,直教一個秀才,害了一二年鬼病相思,險些送了一條性命。你道花箋上寫的甚么文字?原來也是個《如夢令》,詞云:

邂逅相逢如故,引起春心追慕。 高挂彩鸞燈,正是儿家庭戶。 那步,那步,千万來宵垂顧。

詞后复書云:“女之敝居,十官子巷中,朝南第八家。明日父母兄嫂赶江干舅家燈會,十七日方歸,止妾与侍儿小英在家。 敢邀仙郎惠然枉駕,少慰鄙怀,妾當焚香掃門,迎候翹望。妾劉素香拜柬。”舜美看了多時,喜出望外。那女子已去了,舜美步歸邸舍,一夜無眠。 次早又是十五日,舜美捱至天晚,便至其外,不敢造次突入。乃成《如夢令》一詞,來往歌云:漏滴銅壺聲唱咽,風送金猊香烈。一見彩鸞燈,頓使狂心煩熱。應說,應說,昨夜相逢時節。 女子听得歌聲,掀帘而出,果是燈前相見可意人儿。遂迎迓到于房中,吹滅銀燈,解衣就枕。他兩個正是曠夫怨女,相見如餓虎逢羊,蒼蠅見血,那有工夫問名敘禮?且做一班半點儿事。有《南鄉子》詞一首,單題著交歡趣的。道是:粉汗濕羅衫,為雨為云底事忙?兩只腳儿肩上閣,難當。顰蹙春山入醉鄉。忒殺太顛狂,口口聲聲叫我郎。舌送丁香嬌欲滴,初嘗甘露,非蜜非糖滋味長。 兩個講歡已罷,舜美曰:“仆乃途路之人,荷承垂盼,以凡遇仙。自思白面書生,愧無纖毫奉報。”素香撫舜美背曰:“我因愛子胸中錦繡,非圖你囊里金珠。”舜美稱謝不已。素香忽然長歎,流淚而言曰:“今日已過,明日父母回家,不能复相聚矣,如之奈何?”兩個沉吟半晌,計上心來。素香曰:“你我莫若私奔他所,免使兩地永抱相思之苦,未知郎意何如?”舜美大喜曰:“我有遠族,見在鎮江五條街開個招商客店,可往依焉。”素香應允。 是夜素香收拾了一包金珠,也妝做一個男儿打扮,与舜美攜手迤邐而行。將及二鼓,方才行到北關門下。你道因何三四里路,走了許多時光?只為那女子小小一雙腳儿,只好在蹀廊緩步,芳徑輕移,輕抬繡閣之中,出沒繡裙之下。 腳 又穿著一雙大靴,教他跋長途,登遠道,心中又慌,怎地的拖得動?且又城中人要出城,城外人要入城,兩下不免撒手。 前后隨行,出得第二重門,被人一涌,各不相顧。那女子徑出城門,從半塘橫去了。舜美慮他是婦人,身体柔弱,挨擠不出去,還在城里,也不見得,急回身尋問把門軍士。軍士說道:“适間有個少年秀才,尋問同輩,回未半里多地。”舜美自思:“一條路往錢塘門,一條路往師姑橋,一條路往褚家堂,三、四條叉路,往那一條好?” 躊躇半晌,只得依舊路赶去。至十官子巷,那女子家中,門已閉了,悄無人聲。急急回至北關門,門又閉了。整整尋了一夜。 巴到天明,挨門而出。至新馬頭,見一伙人圍得緊緊的,看一只繡鞋儿。舜美認得是女子脫下之鞋,不敢開聲。眾人說:“不知何人家女孩儿,為何事來,溺水而死,遺鞋在此?” 舜美听罷,惊得渾身冷汗。复到城中探信,滿城人喧嚷,皆說十官子巷內劉家女儿,被人拐去,又說投水死了,隨處做公的緝訪。這舜美自因受了一晝夜辛苦,不曾吃些飯食,況又痛傷那女子死于非命,回至店中,一臥不起,寒熱交作,病勢沉重將危。正是: 相思相見知何日?多病多愁損少年。 且不說舜美臥病在床,卻說劉素香自北關門失散了舜美,從二更直走到五更,方至新馬頭。自念舜美尋我不見,必然先往鎮江一路去了,遂暗暗地脫下一只繡花鞋在地。為甚的? 他惟恐家中有人追赶,故托此相示,以絕父母之念。素香乘天未明,賃舟沿流而去。數日之間,雖水火之事,亦自謹慎,梢人亦不知其為女人也。比至鎮江,打發舟錢登岸,隨路物色,訪張舜美親族。又忘其姓名居止,問來問去,看看日落山腰,又無宿處。偶至江亭,少憩之次,此時乃是正月二十二日,況是月出較遲,是夜夜色蒼然,漁燈隱映,不能辨認咫尺。素香自思,為他拋离鄉井父母兄弟,又無消息,不若從浣紗女游于江中。哭了多時,只恨那人不知妾之死所。不覺半夜光景,亭隙中射下月光來。遂移步憑欄,四顧澄江,渺茫千里。正是: 一江流水三更月,兩岸青山六代都。 素香嗚嗚咽咽,自言自語,自悲自歎,不覺亭角暗中,走出一個尼師,向前問曰:“人耶?鬼耶?何自苦如此?”素香听罷,答曰: “荷承垂問,敢不實告。妾乃浙江人也,因隨良人之任,前往新丰。卻不思慢藏海盜,梢子因瞰良人囊金,賤妾容貌,輒起不仁之心。良人、婢仆皆被殺害,獨留妾一身。 梢子欲淫污妾,妾誓死不從。次日梢子飲酒大醉,妾遂著先夫衣冠,脫身奔逃,偶然至此。”素香難以私奔相告,假托此一段說話。尼師聞之,愀然曰:“老身在施主家,渡江歸遲,天遣到此亭中与娘子相遇,真是前緣。娘子肯從我否?”素香曰:“妾身回視家鄉,千山万水,得蒙提挈,乃再生之賜。”尼師曰:“出家人以慈悲方便為本,此分內事,不必慮也。”素香拜謝。 天明,隨至大慈庵,屏去俗衣,束發簪冠,獨處一室。諸品經咒,目過輒能成誦。旦夕參禮神佛,拜告白衣大士,并持大士經文,哀求再會。尼師見其貞順,自謂得人,不在話下。 再說舜美在那店中,延醫調治,日漸平复。不肯回鄉,只在邸舍中溫習經史。光陰荏苒,又逢著上元燈夕。舜美追思去年之事,仍往十官子巷中一看,可怜景物依然,只是少個人在目前。悶悶歸房,因誦秦少游學士所作《生查子》詞云: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在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与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舜美無情無緒,洒淚而歸。慚愧物是人非,悵然絕望,立誓終身不娶,以答素香之情。 在杭州倏忽三年,又逢大比,舜美得中首選解元。赴鹿鳴宴罷,馳書歸報父母,親友賀者填門。數日后,將帶琴劍書箱,上京會試。一路風行露宿,舟次鎮江江口,將欲渡江,忽狂風大作。移舟傍岸,少待風息。其風數日不止,只得停泊在彼。 且說劉素香在大慈庵中,荏苒首尾三載。是夜,忽夢白衣大士報云:“爾夫明日來也。”恍然惊覺,汗流如雨。自思:“平素未嘗如此,真是奇怪!”不言与師知道。 舜美等了一日又是一日,心中好生不快,遂散步獨行,沿江閒看。行至一松竹林中,中有小庵,題曰“大慈之庵”,清雅可愛。趨身入內,庵主出迎,拉至中堂供茶。也是天使其然,劉素香向窗楞中一看,唬得目睜口呆,宛如酒醒夢覺。尼師忽入換茶,素香乃具道其由。尼師出問曰:“相公莫非越州張秀才乎?”舜美駭然曰:“仆与吾師素昧平生,何緣垂識?” 尼師又問曰:“曾娶妻否?”舜美簌簌淚下,乃應曰:“曾有妻劉氏素香,因三載前元宵夜觀燈失去,未知存亡下落。今仆雖不才,得中解元,便到京得進士,終身亦誓不再娶也。”師遂呼女子出見,兩個抱頭慟哭。多時,收淚而言曰:“不意今生再得相見!”悲喜交集,拜謝老尼。乃沐浴更衣,詣大士前,焚香百拜。次以白金百兩,段絹二端,奉尼師為壽。兩下相別,雙雙下舟。真個似缺月重圓,斷弦再續,大喜不胜。 一路至京,連科進士,除授福建興化府莆田縣尹。謝恩回鄉,路經鎮江,二人复訪大慈庵,贈尼師金一笏。回至杭州,徑到十官子巷,投帖拜望。劉公看見車馬臨門,大紅帖子上寫著“小婿張舜美”,只道誤投了。正待推辭,只見少年夫婦,都穿著朝廷命服,雙雙拜于庭下。父母兄嫂見之大惊,悲喜交集。丈母道:“因元宵失卻我儿,聞知投水身死,我們苦得死而复生。不意今日再得相會,況得此佳婿,劉門之幸。” 乃大排筵會,作賀數日,令小英隨去。二人別了丈人、丈母,到家見了父母。舜美告知前事,令妻出拜公姑。張公、張母大喜過望,作宴慶賀。不數日,同妻別父母上任去訖。久后,舜美官至天官侍郎,子孫貴盛。有詩為證:間別三年死复生,潤州城下念多情。 今宵然燭頻頻照,笑眼相看分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