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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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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

郟鄏門開戰倚天,周公桔构尚依然。休言道德無關鎖,一閉乾坤八百年。

這首詩,單說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澠池,前伊朗,后大河;真個形勢無雙,繁華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今日說一樁故事,乃是西京人氏,一個是邢知縣,一個是單推官。他兩個都枉孝感坊下,并門而居。兩家宅眷,又是嫡親妹妹,姨丈相稱,所以往來甚密。雖為各姓,無异一家。先前,兩家末做官時節,妹妹同時怀孕,私下相約道:“若生下一男一女,當為婚姻。”后來單家生男,小名符郎,邢家生女,小名春娘。妹妹各對丈夫說通了,從此親家往來,非止一日。符郎和春娘幼時常在一處游戲,兩家都稱他為小夫婦。以后漸漸長成,符郎改名飛英,字騰實,進館讀書;春娘深居繡閣。各不相見。 其時宋徽宗宣和七年,春三月,邢公選了鄧州順陽縣知縣,單公選了揚州府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約任滿之曰,歸家成親。單推官帶了夫人和儿子符郎,自往揚州去做官,不題。卻說邢知縣到了鄧州順陽縣,未及半載,值金韃子分道入寇。金將斡离不攻破了順陽,邢知縣一門遇害。春娘年十二歲,為亂兵所掠,轉賣在全州樂戶楊家,得錢十七干而去。春娘從小讀過經書及唐詩干首,頗通文墨,尤善應對。鴇母愛之如寶,改名楊玉,教以樂器及歌舞,無不精絕。正是:三千粉黛輸顏色,十二朱樓讓舞歌。只是一件,他終是宦家出身,舉止端詳。每詣公庭侍宴,呈藝畢,諸妓調笑虐浪,無所不至。楊玉嘿然獨立,不妄言笑,有良人風度。為這個上,前后官府,莫不愛之重之。 話分兩頭。卻說單推官在任三年,時金虜陷了汗京,徽宗、欽宗兩朝天子,都被他擄去。虧殺呂好問說下了偽帝張邦昌,迎康王嗣統。康王渡江而南,即位于應天府,是為高宗。高宗懼怕金虜,不敢還西京,乃駕幸揚州。單推官率民兵護駕有功,累遷郎官之職,又隨駕至杭州。高宗愛杭州風景,駐蹕建都,改為臨安府。有詩為證:山外青山樓外摟,西湖歌舞几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卻把杭州作汗州。

話說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虜殘害,百姓從高東南渡者,不計其數,皆散處吳下。聞臨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單公時在戶部,閱看戶籍冊子,見有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縣名偵,此人名樣,敢是同行兄弟?自從游宦以后,邢家全無音耗相通,正在懸念。”乃道人密訪上,果邢知縣之弟,號為“四承務”者。急忙請來相見,問其消息。四承務答道:“自鄧州破后,傳聞家兄舉家受禍,未知的否。”因流淚不止,單公亦揪然不樂。念儿子年齒己長,意欲別國親事;猶恐傳言未的,媳婦尚在,且持干戈宁息,再行探听。從此單公与四承務仍認做親戚,往來不絕 再說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過了四年,又改元紹興。此時紹興元年,朝廷追敘南渡之功,單飛英受父蔭,得授全州司戶。謝恩過了,擇曰拜別父母起程,往全州到任。時年十八歲,一州官屬,只有單司戶年少,且是儀容俊秀,見者無不稱羡。上任之曰,州守設公堂酒會飲,大集聲妓。原來宋朝有這個規矩:凡在籍娼戶,謂之官妓;官府有公私筵宴,听憑點名,喚來鄖應。這一日,楊玉也在數內。單司戶于眾妓中,只看得他上眼,大有眷愛之意。詩曰:曾紹紅繩到處隨,佳人才子兩相宜。風流的是張京兆,何日臨窗試畫眉?

司理姓鄭,名安,榮陽舊族,也是個少年才子。一見單司戶,便意气相投,看他顧盼楊玉,己知其意。一日,鄭司理去拜單司戶,問道:“足下清年名族,為何單車赴仕,不攜宅眷?”單司戶答道:“實不相瞞,幼時曾定下妻室,因遭虜亂,存亡未卜,至今中饋尚虛。” 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無之?此司歌妓楊玉,頗饒雅致,且作望梅止渴,何如?”司戶初時遜謝不敢,被司理言之再三,說到相知的分際,司戶隱瞞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人,仆當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會,司戶見了楊玉,反覺有些避嫌,不敢注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懼怕太守嚴毅,做不得手腳。 如此二年。舊太守任滿升去,新太守姓陳,為人忠厚至誠,且与鄭司理是同鄉故舊。所以鄭司理屢次在太守面前,稱荐單司戶之才品,太守十分敬重。一日,鄭司理置酒,專請單司戶到私衙清話,只點楊玉一名抵候。這一日,比公里筵宴不同,只有賓主二人,單司戶才得飽看楊玉,果然美麗!有詞名《憶秦娥》,詞云: 香馥馥,樽前有個人如玉。人如玉,翠翹金風,內家妝柬。嬌羞慣把眉儿蹙,客人只唱傷心曲。傷心曲,一聲聲是怨紅愁綠。 鄭司理開言道:“今日之會,并無他窖,勿拘禮法。當開怀暢飲,務取盡歡。”遂斟巨觥來勸單司戶,楊玉清歌情酒。酒至半酣,單司戶看著楊玉,神魂飄蕩,不能自持;假裝醉態不飲。鄭司理己知其意,便道:“且請到書齋散步,再容奉勸。”那書齋是司理自家看書的所在,擺設著書、畫、琴、棋,也有些古玩之類。單司戶那有心情去看,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鄭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暫請安息片時。” 忙轉身而出,卻教楊玉斟下香茶一匝送去。單司戶素知司理有玉成之美,今番見楊玉獨自一個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門掩上,雙手抱住楊玉求歡。楊玉佯推不允,單司戶道:“相慕小姐子,己非一日,難得今番机會。司理公平昔見愛,就使知覺,必不嗔怪。”楊玉也識破三分關竅,不敢固卻,只得順情。兩個遂在榻上,草草的云雨一場。有詩為證:相慕相怜二載余,今朝且喜兩情舒。雖然未得通宵樂,猶胜陽台夢是虛。

單司戶私問楊玉道:“你雖然才藝出色,偏覺雅致,不似青樓習气,必是一個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瞞我,可從實說与我知道,果是何人?”楊玉滿面羞慚,答道:“實不相瞞,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楊姬所生也。”司戶大惊,問道:“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楊玉不覺雙淚交流,答道:“妻本姓邢,在東京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許与母姨之子結婚。妾之父授鄧州順陽縣知縣,不幸胡寇猖撅,父母皆遭兵刃,妾被人掠賣至此。”司戶又問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職?所許嫁之子,又是何名?”楊玉道:“夫家姓單,那時為揚州推官。其子小名符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說罷,哭泣不止。司戶心中己知其為春娘了,且不說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鮮衣美食,花朝月夕,勾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敝,誰人輕賤你?況宗族遠离,夫家存亡未卜,隨緣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泣耶?”楊玉蹙順答道: “妻聞‘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雖不幸風塵,實出無親。夫家宦族,即使無恙,妾亦不作團圓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荊級布裙,啜菽飲水,亦是良人家媳婦,比在此中迎新送舊,胜卻千万倍矣。”司戶點頭道: “你所見亦是。果有此心,我當与汝作主。”楊玉叩頭道:“恩官若能拔妾于苦海之中,真乃万代陰德也。”說未畢,只見司理推門進來道:“陽台夢醒也未?如今無事,可飲酒矣。”司戶道:“酒己過醉,不能复飲。”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醉。”司戶道:“一分醉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來,重來筵上,是曰盡歡而散。 過了數日,單司戶置酒,專請鄭司理答席,也喚楊玉一名答應。楊玉先到,單司戶不复与狎呢,遂正色問曰:“汝前日有言,為小民婦,亦所甘心。我今喪偶,未有正室,汝肯相隨我乎?”楊玉含淚答道:“積棘豈堪鳳凰所栖,若恩官可怜,得蒙收錄,使得備巾櫛之列,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來,固妾所愿也。但恐他日新孺人性嚴,不能相容,然妻自當含忍,万一征色發聲,妾情愿持齋佞佛,終身獨宿,以報思官之德耳。”司戶聞言,不覺摻然,方知其厭惡風塵,出于至誠,非斑語也。少停,鄭司理到來,見楊玉淚痕未干,戲道:“古人云樂极生悲,信有之乎?”楊玉斂斂答道:“忱從中來,不可斷絕耳!”單司戶將楊玉立志從良說話,向鄭司理說了。鄭司理道:“足下若有此心,下官亦愿效一臂。”這一日,飲酒無話。 席散后,單司戶在燈下修成家書一封,書中備言岳丈邢知縣全家受禍,春娘流落為娼,厭惡風塵,志向可憫。男情愿复聯舊約,不以良賤為嫌。單公拆書觀看大惊,隨即請邢四承務到來,商議此事,兩家各傷感不己。四承務要親往全州主張親事;教單公致書于太守求為春娘脫籍。單公寫書,付与四承務收訖,四承務作別而行。不一日,來到全州,徑入司戶衙中相見,道其來歷。單司戶先与鄭司理說知其事,司理一力攛掇,道:“諺云:賈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風塵之女,不以存亡易心,雖古人高義,不是過也。”遂同司戶到太守處,將情節告訴;單司戶把父親書札呈上。太守著了,道:“此美事也,敢不奉命?”次日,四承務具狀告府,求為釋賤歸良,以續舊婚事,太守當面批准了。 候至曰中,還不見發下文牒。單司戶疑有他變,密位人打探消息。見廚司正在忙亂,安排筵席。司戶猜道:“此酒為何而設?豈欲与楊玉舉离別觴耶?事己至此,只索听之。”少頃,果召楊玉抵候,席司只請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兩套。太守喚楊玉近前,將司戶愿續舊婚,及邢樣所告脫籍之事,一一說了。楊玉拜謝道:“妾一身生死榮辱,全賴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樂籍,明日即為縣君,將何以報我之德?”楊玉答道:“恩官拔人于火宅之中,陰德如山,妾惟有曰夕吁天,愿恩官子孫富賈而己。”太守歎道:“麗色佳音,不可复得。”不覺前起抱持楊玉說道:“汝必有以報我。”那通判是個正直之人,見太守發狂,便离席起立,正色發作道:“既司戶有宿約,便是孺人,我等懼有同僚叔嫂之誼。君子進退當以禮,不可苟且,以傷雅道。”太守(足叔)(足昔)謝道:“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之言,不知其為過也。今得罪于司戶,當謝過以質耳。”乃令楊玉入內宅,与自己女眷相見。卻教人召司理、司戶二人,到后堂同席,直吃到天明方散。 太守也不進衙,徑坐早堂,便下文書与楊家翁、媼,教除去楊玉名字。楊翁、楊媼出其不意,號哭而來,拜著太守訴道:“養女十余年,費盡心力。今既蒙明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見而別,亦所甘心。” 太守道人傳語楊玉。楊玉立在后堂,隔屏對翁、媼說道:“我夫妻重會,也是好事!我雖承汝十年撫養之恩,然所得金帛己多,亦足為汝養老之計。從此永訣,休得相念。”媼几自號哭不止,太守喝退了楊翁、楊媼。當時差州司人從,自宅堂中掐出楊玉,徑送至司戶衙中;取出私財十万錢,權佐資奩之費。司戶再三推辭,太守定教受了。是曰,鄭司理為媒,四承務為主婚,如法成親,做起洞房花燭。有詩為證:風流司戶心如渴,文雅嬌娘意似狂。今夜官衙尋舊約,不教人話負心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員,都來慶貿,司戶置酒相持。四承務自歸臨安,回复單公去訖。司戶夫妻相愛,自不必說。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任滿。春娘對司戶說道:“妾失身風塵,亦荷翁姬愛官;其他妹妹中相處,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將遠去,終身不复相見。欲具少酒食,与之話別,不識官人肯容否?”司戶道:“汝之事,合州莫不聞之,何可隱諱?便治酒話別,何礙大体?”春娘乃設筵于會胜寺中,教人請楊翁、楊媼,及舊時同行妹妹相厚者十余人,都來會飲。至期,司戶先差人在會胜寺等候眾人到齊,方才來稟。楊翁、楊媼先到,以后眾妓陸續而來。從人點窖己齊,方敢稟知司戶,請孺人登輿。仆從如云,前呼后擁。到會胜寺中,与眾人相見。略敘寒喧,便上了筵席。飲至數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內中一妓,姓李,名英,原与楊姐家連居。其音樂技藝,皆是春娘教導。常呼春娘為姊,情似同胞,极相敬愛。自從春娘脫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是曰,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執春娘之手,說道:“姊今超脫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于沉淪糞土,無有出期,相去不啻天堂、地獄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說罷,遂放聲大哭。春娘不胜凄慘,流淚不止。原來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針線,能干暗中縫紉,分際不差。正是:織發夫人昔擅苛,神針娘子古來稀。誰人乞得天孫巧?十二樓中一李姬。

春娘道:“我司戶正少一針線人,吾妹肯來与我作伴否?”李英道:“若得阿姊為我方便,得脫此門路,是一段大陰德事。若司戶左右要覓針線人,得我為之,素知阿姊心性,強似尋生分人也。”春娘道:“雖然如此,但吾妹乎曰与我同行同輩,今日豈能居我之下乎?” 李英道:“我在風塵中,每自退姊一步,況今日云泥泅隔,又有嫡庶之异;即使朝夕毒侍阿姊,比于侍嬸,亦所甘心。況敢与阿姊比肩耶?” 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當与司戶商之。” 當晚席散。春娘回衙,將李英之事對司戶說了。司戶笑道:“一之為甚,豈可再乎!”春娘再三攛掇,司戶只是不允,春娘悶悶不悅。一連几曰,李英道人以問安奶奶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對司戶說道: “李家妹情性溫雅,針線又是第一,內助得如此人,誠所罕有。且官人能終身不納姬侍則己,若納他人,不如納李家妹,与我少小相處,兩不見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從,不過棄一沒趣而己,妾亦有詞以回絕李氏。倘僥幸相從,豈非全美!”司戶被孺人強逼數次,不得己,先去与鄭司理說知了,提了他同去見太守,委曲道其緣故。太守笑道:“君欲一箭射雙雕乎?敬當奉命,以贖前此通判所責之罪。”當下太守再下文牒,与李英脫籍,送歸司戶。司戶將太守所贈十万錢,一半繪与李姬,以為贖身之費;一半繪与楊姬,以酬其養育之勞。自此春娘与李英妹妹相稱,极其和睦。當初單飛英只身上任,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雙全,意外良緣,歡喜無限。后人有詩云:

宮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線喜雙牽。 符郎不念當時舊,邢氏徒怀再世緣。 空手忽擎雙塊玉,污泥挺出并頭蓮。 姻緣不論良和賤,婚牒書來五百年。

單司戶選吉起程,別了一府官僚,摯帶妻妾,還歸臨安宅院。單飛英率春娘拜見舅姑,彼此不覺傷感,痛哭了一場。哭罷,飛英又率李英拜見。單公問是何人,飛英述其來歷。單公大怒。說道:“吾至親骨肉,流落失所,理當收拾,此乃万不得己之事。又旁及外人,是何道理?”飛英皇恐謝罪,單公怒气不息,老夫人從中勸解,遂引去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將改嫁。李英那里肯恢允,只是苦苦哀求。老夫人見其至誠,且留作伴。過了數日,看見李氏小心婉順,又愛他一手針線,遂勸單公收留与儿子為妾。 單飛英遷授令丞。上司官每聞飛英娶娼之事,皆以為有義气;互相傳說,無不加意欽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無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愛如己出。后讀書登第,遂為臨安名族。至今青樓傳為佳話。有詩為證:山盟海誓忽更遷,誰向青樓認舊緣?仁義還收仁義報,宦途無梗子孫賢。

– – 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

君不見平陽公主馬前奴,一朝富貴嫁為夫?又不見咸陽東門种瓜者,昔日封侯何在也?榮枯貴賤如轉丸,風云變幻誠多端。達人知命總度外,傀儡場中一例看。 這篇古風,是說人窮通有命,或先富后貧,先賤后貴,如云蹤無定,瞬息改觀,不由人意想測度。且如宋朝呂蒙正秀才未遇之時,家道艱難。三日不曾飽餐,天津橋上賒得一瓜,在橋柱上磕之,失手落于橋下。那瓜順水流去,不得到口。后來狀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起造落瓜亭,以識窮時失意之事。你說做狀元宰相的人,命運未至,一瓜也無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時,向人說道:“此人后來榮貴。”被人做一万個鬼臉,啐干了一千擔吐沫,也不為過,那個信他?所以說: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軍卒楊仁杲為丞相丁晉公治第,夏天負土運石,汗流不止,怨歎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的,何等安樂!我們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無福之人伏侍人。”這里楊仁杲口出怨聲,卻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頓皮鞭,打得負痛吞聲。不隔數年,丁丞相得罪,貶做崖州司戶。那楊仁杲從外戚起家,官至太尉,號為皇親,朝廷就將丁丞相府第,賜与楊仁杲居祝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楊仁杲做個工頭。正是:

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 窮通無定准,變換總由天。

閒話休題。則今說一節故事,叫做“楊八老越國奇逢”。 那故事,遠不出漢、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陝西西安府地方。這西安府乃《禹貢》雍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關中,漢曰渭南,唐曰關內,宋曰永興,元曰安西。話說元朝至大年間,一人姓楊名复,八月中秋節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府盩屋縣人氏。妻李氏,生子才七歲,頭角秀异,天資聰敏,取名世道。夫妻兩口儿愛惜,自不必說。 一日,楊八老對李氏商議道:“我年近三旬,讀書不就,家事日漸消乏。祖上原在閩、廣為商,我欲湊些資本,買辦貨物,往漳州商販,圖几分利息,以為贍家之資,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聞治家以勤儉為本,守株待兔,豈是良圖?乘此壯年,正堪跋踄,速整行李,不必遲疑也。”八老道:“雖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嬌,放心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長成,妾自能教訓,但愿你早去早回。” 當日商量已定,擇個吉日出行,与妻子分別。帶個小廝,叫做隨童,出門搭了船只,往東南一路進發。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為商的苦處;人生最苦為行商,拋妻棄子离家鄉。餐風宿水多勞役,披星戴月時奔忙。水路風波殊未穩,陸程雞犬惊安寢。平生豪气頓消磨,歌不發聲酒不飲。 少資利薄多資累,匹夫怀璧將為罪。偶然小恙臥床幃,鄉關万里書誰寄?一年三載不回程,夢魂顛倒妻孥惊。燈花忽報行人至,闔門相慶如更生。男儿遠游雖得意,不如骨肉長相聚。請看江上信天翁,拙守何曾闕生計? 話說楊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媽媽家,專待收買番禺貨物。原來檗媽媽無子,只有一女,年二十三歲,曾贅個女婿,相幫過活。那女婿也死了,已經周年之外,女儿守寡在家。檗媽媽看見楊八老本錢丰厚,且是志誠老實,待人一團和气,十分歡喜,意欲將寡女招贅,以靠終身。八老初時不肯,被檗媽媽再三勸道:“楊官人,你千鄉万里,出外為客,若沒有切己的親戚,那個知疼著熱?如今我女儿年紀又小,正好相配官人,做個‘兩頭大’。你歸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來時,有我女儿。兩邊來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順溜的。老身又不費你大錢大鈔,只是單生一女,要他嫁個好人,日后生男育女,連老身門戶都有依靠。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時,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娼樓妓館,使錢撒漫,這還是本分之事。官人須從長計較,休得推阻。” 八老見他說得近理,只得允了,擇日成親,入贅于檗家。夫妻和順,自此無話。不上二月,檗氏怀孕。期年之后,生下一個孩子,合家歡喜。三朝滿月,親戚慶賀,不在話下。 卻說楊八老思想故鄉妻嬌子幼,初意成親后,一年半載,便要回鄉看覷;因是怀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動身。光陰似箭,不覺住了三年,孩儿也兩周歲了,取名世德,雖然与世道排行,卻冒了檗氏的姓,叫做檗世德。楊八老一日對檗氏說,暫回關中,看看妻子便來。檗氏苦留不住,只得听從。八老收拾貨物,打點起身。也有放下人頭帳目,与隨童分頭并日催討。 八老為討欠帳,行至州前。只見挂下榜文,上寫道“近奉上司明文:倭寇生發,沿海搶劫,各州縣地方,須用心巡警,以防沖犯。一應出入,俱要盤詰。城門晚開早閉”等語。 八老讀罷,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動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來時,閉了城門,知道何日平靜?不如趁早走路為上。”也不去討帳,徑回身轉來。只說拖欠帳目,急切難取,待再來催討未遲。聞得路上賊寇生發,貨物且不帶去,只收拾些細軟行裝,來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著三歲的孩儿,對丈夫說道:“我母親只為終身無靠,將奴家嫁你,幸喜有這點骨血。你不看奴家面上,須牽挂著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懸望。”言訖,不覺雙眼流淚。楊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須挂怀,三載夫妻,恩情不淺,此去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載,便得相逢也。”當晚檗媽媽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楊八老起身梳洗,別了岳母和渾家,帶了隨童上路。未及兩日,在路吃了一惊。但見:舟車擠壓,男女奔忙。人人膽喪,盡愁海寇恁猖狂;個個心惊,只恨官兵無備御。扶幼攜老,難禁兩腳奔波;棄子拋妻,單為一身逃命。不辨貧窮富貴,急難中總則一般;那管城市山林,藏身處只求片地。正是: 宁為太平犬,莫作亂离人。 楊八老看見鄉村百姓,紛紛攘攘,都來城中逃難,傳說倭寇一路放火殺人,官軍不能禁御,聲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進退兩難,思量無計,只得隨眾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區處。 又走了兩個時辰,約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聲震地,后面百姓們都號哭起來,卻是倭寇殺來了。眾人先唬得腳軟,奔跑不動。楊八老望見傍邊一座林子,向刺料里便走,也有許多人隨他去林叢中躲避。誰知倭寇有智,慣是四散埋伏。林子內先是一個倭子跳將出來,眾人欺他單身,正待一齊奮勇敵他。只見那倭子,把海叵羅吹了一聲,吹得嗚嗚的響,四圍許多倭賊,一個個舞著長刀,跳躍而來,正不知那里來的。 有几個粗莽漢子,平昔間有些手腳的,拚著性命,將手中器械,上前迎敵。猶如火中投雪,風里揚塵,被倭賊一刀一個,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得眾人一齊下跪,口中只叫饒命。 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擄得婦女,恣意奸淫,弄得不耐煩了,活活的放了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贈。只是這婦女雖得了性命,一世被人笑話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發,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發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過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自己都尾其后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胜。昔人有詩單道著倭寇行兵之法,詩云:

倭陣不喧嘩,紛紛正帶斜。 螺聲飛蛺蝶,魚貫走長蛇。 扇散全無影,刀來一片花。 更兼真偽混,駕禍扰中華。

楊八老和一群百姓們,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中之鱉,釜中之魚,沒處躲閃,只得隨順,以圖苟活。隨童已不見了,正不知他生死如何。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顧他人?莫說八老心中愁悶,且說眾倭奴在鄉村劫掠得許多金寶,心滿意足。聞得元朝大軍將到,搶了許多船只,驅了所擄人口下船,一齊開洋,歡歡喜喜,徑回日本國去了。 原來倭奴入寇,國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島窮民,合伙泛海,如中國賊盜之類,彼處只如做買賣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統,自稱大王之號。到回去,仍复隱諱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將十分中一二分,獻与本鳥頭目,互相容隱。 如被中國人殺了,只作做買賣折本一般。所擄得壯健男子,留作奴仆使喚,剃了頭,赤了兩腳,与本國一般模樣,給与刀仗,教他跳戰之法。中國人懼怕,不敢不從。過了一年半載,水土習服,學起倭話來,竟与真倭無异了。 光陰似箭,這楊八老在日本國,不覺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對天拜禱:“愿神明護佑我楊复再轉家鄉,重會妻子。” 如此寒暑無問。有詩為證:

异國飄零十九年,鄉關魂夢已茫然。 蘇卿困虜旄俱脫,洪皓留金雪滿顛。 彼為中朝甘守節,我成俘虜獲何愆? 首丘無計傷心切,夜夜虔誠禱上天。

話說元泰定年間,日本國年歲荒歉,眾倭糾伙,又來入寇,也帶楊八老同行。八老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所喜者,乘此机會,到得中國。陝西、福建二處,俱有親屬,皇天護佑,万一有骨肉重逢之日,再得團圓,也未可知。所憂者,此身全是倭奴形象,便是自家照著鏡子,也吃一惊,他人如何認得?況且刀槍無情,此去多凶少吉,枉送了性命。只是一說,宁作故鄉之鬼,不愿為夷國之人。天天可怜,這番飄洋,只愿在陝、閩兩處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來倭寇飄洋,也有個天數,听憑風勢:若是北風,便犯廣東一路;若是東風,便犯福建一路;若是東北風,便犯溫州一路;若是東南風,便犯淮揚一路。此時二月天气,眾倭登船离岸,正值東北風大盛,一連數日,吹個不住,徑飄向溫州一路而來。那時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備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軍士,都不堪拒戰,望風逃走。眾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殺人。楊八老雖然心中不愿,也不免隨行逐隊。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軍連敗了數陣,搶了几個市鎮,轉掠宁紹,又到餘杭,其凶暴不可盡述。各府州縣寫了告急表章,申奏朝廷。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帥領兵征剿。 這普花元帥足智多謀,又手下多有精兵良將,奉命克日興師,大刀闊斧,殺奔浙江路上來。前哨打探俊寇占住清水閘為穴,普花元帥約會浙中兵馬,水陸并進。那倭寇平素輕視官軍,不以為意。誰知普花元帥手下有十個統軍,都有万夫不當之勇,軍中多帶火器,四面埋伏。一等倭賊戰酣之際,埋伏都起,火器一齊發作,殺得他走頭沒路,大敗虧輸,斬首千餘級,活捉二百餘人,其搶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兵截殺,也多有落水死者。普花元帥得胜,賞了三軍。猶恐余倭未盡,遣兵四下搜獲。真個是:饒伊凶暴如狼虎,惡貫盈時定受殃。 話分兩頭。卻說清水閘上有順濟廟,其神姓馮名俊,錢塘人氏。年十六歲時,夢見玉帝遣天神傳命割開其腹,換去五髒六腑,醒來猶覺腹痛。從幼失學,未曾知書,自此忽然開悟,無書不曉,下筆成文,又能預知將來禍福之事。忽一日,臥于家中,叫喚不起,良久方醒。自言适在東海龍王處赴宴,被他勸酒過醉。家人不信,及嘔吐出來都是海錯异味,目所未睹,方知真實。到三十六歲,忽對人說:“玉帝命我為江濤之神,三日后,必當赴任。”至期無疾而終。是日,江中波濤大作,行舟將覆,忽見朱幡皂蓋,白馬紅纓,簇擁一神,現形云端間,口中叱吒之聲。俄頃,波恬浪息。問之土人,其形貌乃馮俊也。于是就其所居,立廟祠之,賜名順濟廟。紹定年間,累封英烈王之號。其神大有靈應。 倭寇占住清水閘時,楊八老私向廟中祈禱,問答得個大吉之兆,心中暗喜。与先年一般向被擄去的,共十三人約會,大兵到時,出首投降,又怕官軍不分真假,拿去請功,狐疑不決。 到這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大敗,楊八老与十二個人,俱潛躲在順濟廟中,不敢出頭。正在兩難,急听得廟外喊聲大舉,乃是老王千戶,名喚王國雄,引著官軍入來搜廟。一十三人盡被活捉,捆縛做一團儿,吊在廊下。眾人口稱冤枉,都說不是真倭,那里睬他?此時天色已晚,老王千戶權就廟中歇宿,打點明早解官請功。 事有湊巧,老王千戶帶個貼身伏侍的家人,叫做王興,夜間起來出恭,聞得廊下哀號之聲,其中有一個像關中聲音,好生奇异。悄地點個燈去,打一看,看到楊八老面貌,有些疑惑,問道:“你們既說不是真倭,是那里人氏?如何入了倭賊伙內,又是一般形貌?”楊八老訴道:“眾人都是閩中百姓,只我是安西府盩厔縣人。十九年前在漳浦做客,被倭寇擄去,髡頭跣足,受了万般辛苦。眾人是同時被難的。今番來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其奈形狀怪异,不遇個相識之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決。幸天兵得胜,倭賊敗亡,我等指望重見天日,不期老將軍不行細審,一概捆吊,明日解到軍門,性命不保。” 說罷,眾人都哭起來。王興忙搖手道:“不可高聲啼哭,恐惊醒了老將軍,反為不美。則你這安西府漢子,姓甚名誰?”楊八老道:“我姓楊名复,小名八老。長官也帶些關中語音,莫非同郡人么?” 王興听說,吃了一惊:“原來你就是我舊主人!可記得隨童么?小人就是。”楊八老道:“怎不記得!只是須眉非舊,端的對面不相認了。自當初在閩中分散,如何卻在此處?”王興道:“且莫細談,明早老將軍起身發解時,我站在旁邊,你只看著我,喚我名字起來,小人自來与你分解。”說罷,提了燈自去了。眾人都向八老問其緣故,八老略說一二,莫不歡喜。 正是:

 

死中得活因災退,絕處逢生遇救來。

原來隨童跟著楊八老之時,才一十九歲,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十八歲人了,急切如何認得?當先与主人分散,躲在茅廁中,僥幸不曾被倭賊所掠。那時老王千戶還是百戶之職,在彼領兵。偶然遇見,見他伶俐,問其來歷,收在身邊伏侍,就便許他訪問主人消息,誰知杳無音信。后來老王百戶有功,升了千戶,改調浙中地方做官。隨意改名王興,做了身邊一個得力的家人。也是楊八老命不當盡,祿不當終,否极泰來,天教他主仆相逢。 閒話休題。卻說老王千戶次早點齊人眾,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解往軍門請功。正待起身,忽見倭犯中一人,看定王興,高聲叫道: “隨童,我是你舊主人,可來救我!”王興假意認了一認,兩下抱頭而哭。因事体年遠,老王千戶也忘其所以了,忙喚王興,問其緣故。王興一一訴說:“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也。彼時尋覓不見,不意被倭賊擄去。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誰想他到認得小人,喚起小人的舊名。望恩主辨其冤情,釋放我舊主人。小人便死在階前,瞑目無怨。”說罷,放聲大哭。眾倭犯都一齊聲冤起來,各道家鄉姓氏,情節相似。老王千戶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專,解在帥府,教他自行分辨。”王興道:“求恩主將小人一齊解去,好做對證。”老王千戶起初不允,被王興哀求不過,只得允了。 當日將一十三名倭犯,連王興解到帥府。普花元帥道:“既是倭犯,便行斬首。”那一十三名倭犯,一個個高聲叫冤起來,內中王興也叫冤枉。王國雄便跪下去,將王興所言事情,稟了一遍。普花元帥准信,就教王國雄押著一干倭犯,并王興發到紹興郡丞楊世道處,審明回報。 故元時節,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職,卻只下太守一肩,与太守同理府事,最有權柄。那日,郡丞楊公升廳理事,甚是齊整。怎見得?有詩為證:吏書站立如泥塑,軍卒分開似木雕。 隨你凶人好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饒。 老王千戶奉帥府之命,親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楊郡丞廳前,相見已畢,備言來歷。楊公送出廳門,复歸公座。先是王興開口訴冤,那一班倭犯哀聲動地。楊公問了王興口詞,先喚楊八老來審。楊八老將姓名家鄉備細說了。楊郡丞問道:“既是盩厔縣人,你妻族何姓?有子無子?”楊八老道:“妻族東村李氏,止生一子,取名世道。小人到漳浦為商之時,孩儿年方七歲。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身倭國,經今又十九年。自從离家之后,音耗不通,妻子不知死亡。若是孩儿撫養得長大,算來該二十九歲了。老爺不信時,移文到盩…''縣中,將三党親族姓名,一一對驗,小人之冤可白矣。”再問王興,所言皆同。眾人只齊聲叫冤。楊公一一細審,都是閩中百姓,同時被擄的。楊公沉吟半晌,喝道:“權且收監,待行文本處查明來歷,方好釋放。” 當下散堂,回衙見了母親楊老夫人,口稱怪事不絕。老夫人問道: “孩儿今日問何公事?口稱怪异,何也?”楊公道:“有王千戶解到倭犯一十三名,說起來都是我中國百姓,被倭奴擄去的,是個假倭,不是真倭。內中一人,姓楊名复,乃關中縣人氏。他說二十一年前,別妻李氏,往漳浦經商。 三年之后,遭倭寇作亂,擄他到倭國去了。与妻臨別之時,有儿年方七歲,到今算該二十九歲了。母親常說孩儿七歲時,父親往漳州為商,一去不回。他家鄉姓名正与父親相同,其妻子姓名,又分毫不异。孩儿今年正二十九歲,世上不信有此相合之事。況且王千戶有個家人王興,一口認定是他舊主。那王興說舊名隨童,在漳浦亂軍分散,又与我爺舊仆同名,所以稱怪。”老夫人也不覺稱道:“怪事,怪事!世上相同的事也頗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你明日再行吊審,我在屏后竊听,是非頃刻可決。” 楊世道領命,次日重喚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細鞫。其言与昨無二。老夫人在屏后大叫道:“楊世道我儿!不須再問,則這個盩厔縣人,正是你父親!那王興端的是隨童了。”惊得郡丞楊世道手腳不迭,一跌跌下公座來,抱了楊八老放聲大哭,請歸后堂,王興也隨進來。當下母子夫妻三口,抱頭而哭,分明是夢里相逢一般。則這隨童也哭做一堆。哭了一個不耐煩,方才拜見父親。隨童也來磕頭,認舊時主人、主母。 楊八老對儿子道:“我在倭國,夜夜對天禱告,只愿再轉家鄉,重會妻子。今日皇天可怜,果遂所愿。且喜孩儿榮貴,万千之喜。只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閩中百姓,与我同時被擄的,實出無奈。吾儿速与昭雪,不可偏枯,使他怨望。”楊世道領了父親言語,便把一十二人盡行開放,又各贈回鄉路費三兩,眾人謝恩不荊一面分付書吏寫下文書,申复帥府;一面安排做慶賀筵席。衙內整備香湯,伏侍八老沐浴過了,通身換了新衣,頂冠束帶。楊世道娶得夫人張氏,出來拜見公公。一門骨肉團圓,歡喜無限。 這一事鬧遍了紹興府前。本府檗太守听說楊郡丞認了父親,備下羊酒,特往稱賀,定要請楊太公相見。楊复只得出來,見了檗公,敘禮已畢,分賓而坐。檗太守欣羡不已。楊郡丞置酒留款。飲酒中間,檗太守問楊太公何由久客閩中,以致此禍。楊八老答道:“初意一年半載便欲還鄉,何期下在檗家,他家适有寡女,年二十三歲,正欲招夫幫家過活。老夫入贅彼家,以此淹留三載。”檗公問道:“在彼三年,曾有生育否?”八老答道:“因是檗家怀孕,生下一儿,兩不相舍,不然也回去久矣。”檗公又問道:“所生令郎可曾取名?”八老不知太守姓名,便隨口應道:“因是本縣小儿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就取名檗世德,要見兩姓兄弟之意。算來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該二十二歲了,不知他母子存亡下落。”說罷,下淚如雨。檗太守也不盡歡。又飲了數杯,作別回去,与母親檗老夫人說知如此如此:“他說在漳浦所娶檗家,与母親同姓,年庚不差,莫非此人就是我父親?” 檗老夫人道:“你明日備個筵席,請他赴宴,待我屏后窺之,便見端的。” 次日,楊八老具個通家名帖,來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檗老夫人在屏后偷看,那時八老衣冠濟楚,又不似先前倭賊樣子,一發容易認了。檗老夫人听不多几句言語,便大叫道:“我儿檗世德,快請你父親進衙相見!”楊八老出自意外,倒吃了一惊。檗太守慌忙跪下道:“孩儿不識親顏,乞恕不孝之罪。”請到私衙,与檗老夫人相見,抱頭而哭,与楊郡丞衙中無异。 正敘話間,楊郡丞遣隨童到太守衙中,迎接父親。听說太守也認了父親,隨童大惊,撞入私衙,見了檗老夫人,磕頭相見。檗老夫人問起,方知就是隨童。此時隨童才敘出失散之后,遇了王百戶始末根由。闔門歡喜無限,檗太守娶妻蔣氏,也來拜見公公。檗公命重整筵席,請楊郡丞到來,備細說明。一守一丞,到此方認做的親兄弟。當日連楊衙小夫人張氏都請過來,做個合家歡筵席,這一場歡喜非校分明是:苦盡生甘,否极遇泰。丰城之劍再合,合浦之珠复回。高年學究,忽然及第連科;乞食貧儿,驀地發財掘藏。寡婦得夫花發蕊,孤儿遇父草行根。 喜胜他鄉遇故知,歡如久旱逢甘雨。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楊八老在日本國受了一十九年辛苦,誰知前妻李氏所生孩儿楊世道,后妻檗氏所生孩儿檗世德,長大成人,中同年進士,又同選在紹興一郡為官。今日天遣相逢,在枷鎖中脫出性命,就認了兩位夫人,兩個貴子,真是古今罕有。第三日闔郡官員盡知奇事,都來賀喜。老王千戶也來稱賀,已知王興是楊家舊仆,不相爭護。王興已娶有老婆,在老王千戶家。老王千戶奉承檗太守、楊郡丞,疾忙差人送王興妻子到于府中完聚。檗太守和楊郡丞一齊備個文書,到普花元帥處,述其認父始末。普花元帥奏表朝廷,一門封贈。檗世德复姓歸宗,仍叫楊世德。八老在任上安享榮華,壽登耆耋而終。此乃是死生有命,富貴在天,榮枯得失,盡是八字安排,不可強求。有詩為證:

才离地獄忽登天,二子雙妻富貴全。 命里有時終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

– – 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

寶劍長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風流。 丈夫莫道無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 楊益,字謙之,浙江永嘉人也。自幼倜儻有大節,不拘細行。博學雄文,授貴州安庄縣令。安庄縣地接岭表,南通巴蜀,蠻僚錯雜,人好蠱毒戰斗,不知禮義文字,事鬼信神,俗尚妖法,產多金銀珠翠珍寶。原來宋朝制度,外官辭朝,皇帝臨軒親問,臣工各獻詩章,以此卜為政能否。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楊益承旨辭朝,高宗皇帝問楊益曰:“卿為何官?”楊益奏曰:“臣授貴州安庄縣知縣。”帝曰:“卿亦詢訪安庄風景乎?”楊益有詩一首獻上,詩云:

蠻煙寥落在東風,万里天涯迢遞中。 人語殊方相識少,鳥聲睍睆听來同。 桄榔連碧迷征路,象郡南天絕便鴻。 自愧年來無寸補,還將禮樂俟元功。

高宗听奏是詩,首肯久之,惻然心動,曰:“卿處殊方,誠為可憫。暫去攝理,不久取卿回用也。” 楊益揮淚拜辭,出到朝外,遇見鎮撫使郭仲威。二人揖畢,仲威曰:“聞君榮任安庄,如何是好?”楊益道:“蠻煙瘴疫,九死一生,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窮,去時必陷死地,煩乞賜教!”仲威答道:“要知端的,除是与你去問恩主周鎮撫,方知備細。恩主見謫連州,即今也要起身。” 二人同來見鎮撫周望,楊益叩首再拜曰:“楊某近任安庄邊縣,煩望指示。”周望慌忙答禮,說道:“安庄蠻僚出沒之處,家戶都有妖法,蠱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財寶盡你得了;若不能處置得他,須要仔細。尊正夫人亦不可帶去,恐土官無禮。”楊益見說了,雙淚交流,道言:“怎生是好?”周望怜楊益苦切,說道:“我見謫遣連州,与公同路,直到廣東界上,与你分別。一路盤纏,足下不須計念。” 楊益二人拜辭出來,等了半月有余,跟著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送別過,自去了。 二人來到鎮江,雇只大船。周望、楊益用了中間几個大艙口,其余艙口,俱是水手搭人覓錢,搭有三四十人。內有一個游方僧人,上湖廣武當去燒香的,也搭在眾人艙里。這僧人說是伏牛山來的,且是粗魯,不肯小心。共艙有十二三個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做飯与他吃。這共艙的人說道:“出家人慈悲小心,不貪欲,那里反倒要討我們的便宜?” 這和尚听得說,回話道:“你這一起是小人,我要你伏侍,不嫌你也就夠了。”口里千小人,万小人罵眾人。眾人都气起來,也有罵這和尚的,也有打這和尚的。這僧人不慌不忙,隨手指著罵他的說道: “不要罵!”那罵的人就出聲不得,閉了口,又指著打他的說道:“不要打!”那打的人就動手不得,癱了手。這几個木呆了,一堆儿坐在艙里,只白著眼看。有一輩不曾打罵和尚的人,看見如此模樣,都惊張起來,叫道:“不好了,有妖怪在這里!”喊天叫地,各艙人听得,都走來看。 也惊動了官艙里周、楊二公。 兩個走到艙口來看,果見此事,也吃惊起來。正要問和尚,這和尚見周、楊二人是個官府,便起身朝著兩個打個問訊,說道:“小僧是伏牛山來的僧人,要去武當隨喜的,偶然搭在寶舟上,被眾人欺負,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鎮撫說道:“打罵你,雖是他們不是;你如此,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 和尚見說,回話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討饒,我并不計較了。” 把手去摸這啞的嘴,道:“你自說!”這啞的人便說得話起來;又把手去扯這癱的手,道:“你自動!”這癱的人便抬得手起來,就如耍場戲子一般,滿船人都一齊笑起來。周鎮撫悄悄的与楊益說道: “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們正要尋這樣人,何不留他去你艙里問他?” 楊益道:“說得是,我艙里沒家眷,可以住得。”就与和尚說道:“你既与眾人打伙不便,就到我艙里權住罷。隨茶粥飯,不要計較。”和尚說道:“取扰不該。” 和尚就到楊益艙里住下。 一住過了三四日,早晚說些經典或世務話,和尚都曉得。 楊益時常說些路上切要話,打動和尚,又与他說道要去安庄縣做知縣。和尚說道:“去安庄做官,要打點停當,方才可去。” 楊益把貧難之事,備說与和尚。和尚說道:“小僧姓李,原籍是四川雅州人,有几房移在威清縣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回去,替你尋個有法術手段得的人,相伴你去,才無事。若尋不得人,不可輕易去。我且不上武當了,陪你去廣里去。” 楊益再三致謝,把心腹事備細与和尚說知。這和尚見楊益開心見誠,為人平易本分,和尚愈加敬重楊公,又知道楊公甚貧,去自己搭連內取十來兩好赤金子,五六十兩碎銀子,送与楊公做盤纏。楊公再三推辭不肯受,和尚定要送,楊公方才受了。 不覺在船中半個月余,來到廣東瓊州地方。周鎮撫与楊公說:“我往東去是連州,本該在這里相陪足下,如今有這個好善心的長老在這里,可托付他,不須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別,后日天幸再會。”又再三囑付長老說道:“凡事全仗。”長老說:“不須分付,小僧自理會得。”周鎮撫又安排些酒食,与楊公、和尚作別。飲了半日酒,周望另討個小船自去了。 且說楊公与長老在船中,又行了几日,來到偏橋縣地方。 長老來對楊公說道:“這是我家的地方了,把船泊在馬頭去處,我先上去尋人,端的就來下船,只在此等。”和尚自駝上搭連禪杖,別了自去。一連去了七八日,并無信息,等得楊公肚里好焦。雖然如此,卻也諒得過這和尚是個有信行的好漢,決無誑言之事,每日只懸懸而望。到第九日上,只見這長老領著七八個人,挑著兩擔箱籠,若干吃食東西;又抬著一乘有人的轎子,來到船邊。掀起轎帘儿,看著船艙口,扶出一個美貌佳人,年近二十四五歲的模樣。看這婦女生得如何?詩云:獨占陽台万點春,石榴裙染碧湘云。 眼前秋水渾無底,絕胜襄王紫玉君。 又詩云:

海棠枝上月三更,醉里楊妃自出群。 馬上琵琶催去急,阿蠻空恨艷陽春。

說這長老与這婦人与楊公相見已畢,又叫過有媳婦的一房老小,一個義女,兩個小廝,都來叩頭。長老指著這婦人說道:“他是我的嫡堂侄女儿,因寡居在家里,我特地把他來伏事大人。他自幼學得些法術,大人前路,凡百事都依著他,自然無事”就把箱籠東西,叫人著落停當。天色已晚,長老一行人權在船上歇了。這媳婦、丫鬟去火艙里安排些茶飯,与各人吃了,李氏又自賞了五錢銀子与船家。楊公見不費一文東西,白得了一個佳人并若干箱籠人口,拜謝長老,說道: “荷蒙大恩,犬馬難報!”長老道:“都是緣法,諒非人為。”飲酒罷,長老与眾人自去別艙里歇了。楊公自与李氏到官艙里同寢,一夜綢繆,言不能荊次日,長老起來,与眾人吃了早飯,就与楊公、李氏作別,又分付李氏道:“我前日已分付了,你務要小心在意,不可托大!榮遷之日再會。”長老直看得開船去了,方才轉身。 且說這李氏,非但生得妖嬈美貌,又兼稟性溫柔,百能百俐。也是天生的聰明,与楊公彼此相愛,就如結發一般。 又行過十數日,來到燸TM爚江了。說這個燸TM爚江,東通巴蜀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諸江會合,水最湍急利害,無風亦浪,舟楫難濟。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飯飽了,才好開船過江。開了船時,風水大,住手不得,況兼江中都是尖鋒石插,要隨著河道放去,若遇著時,這船就罷了。 船上人打點端正,才要發號開船,只見李氏慌對楊公說:“不可開船,還要躲風三日,才好放過去。”楊公說道:“如今沒風,怎的倒不要開船?”李氏說道:“這大風只在頃刻間來了。依我說,把船快放入浦里去躲這大風。”楊公正要試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問道: “這里有個浦子么?”水手稟道:“前面有個石圯浦,浦西北角上有個羅市,人家也多,諸般皆有,正好歇船。”楊公說:“恁的把船快放入去。”水手一齊把船撐動。剛剛才要撐入浦子口,只見那風從西北角上吹將來,初時揚塵,次后拔木,一江綠水都烏黑了。那浪掀天括地,鬼哭神號,惊怕殺人。這陣大風不知坏了多少船只,直顛狂到日落時方息。李氏叫過丫環媳婦,做茶飯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發起風來。到午后風定了,有几只小船儿,載著市上土物來賣。楊公見李氏非但曉得法術,又曉得天文,心中歡喜,就叫船上人買些新鮮果品土物,奉承李氏。又有一只船上叫賣蒟醬,這蒟醬滋味如何?有詩為證:

白玉盤中簇絳茵,光明金鼎露丰神。 椹精八月枝頭熟,釀就人間琥珀新。

楊公說道:“我只聞得說,蒟醬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買些与奶奶吃?”叫水手去問那賣蒟醬的,這一罐子要賣多少錢。賣蒟醬的說:“要五百貫足錢。”楊公說:“恁的,叫小廝進艙里問奶奶討錢數与他。” 小廝進到艙里,問奶奶取錢買醬。李氏說:“這醬不要買他的,買了有口舌。”小廝出來回复楊公。楊公說:“買一罐醬值得甚的,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見貴了,不舍得錢,故如此說。”自把些銀子与這蠻人,買了這罐醬,拿進艙里去。揭開罐子看時,這醬端的香气就噴出來,顏色就如紅瑪瑙一般可愛。吃些在口里,且是甜美得好,李氏慌忙討這罐子醬蓋了,說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來了。這蒟醬我這里沒有的,出在南越國。其木似谷樹,其葉如桑椹,長二三寸,又不肯多生。九月后,霜里方熟。土人采之,釀醞成醬,先進王家,誠為珍味。這個是盜出來賣的,事已露了。” 原來這蒟醬是都堂著縣官差富戶去南越國用重价購求來的,都堂也不敢自用,要進朝廷的奇味。富戶吃了千辛万苦,費了若干財物,破了家,才設法得一罐子。正要換個銀罐子盛了,送縣官轉送都堂,被這蠻子盜出來。富戶因失了醬,舉家慌張,四散緝獲,就如死了人的一般。有人知風,報与富戶。富戶押著正牌,駕起一只快船,二三十人,各執刀槍,鳴鑼擊鼓,殺奔楊知縣船上來,要取這醬。那兵船离不遠,只有半箭之地。 楊知縣听得這風色慌了,躲在艙里說道:“奶奶,如何是好?” 李氏說道:“我教老爹不要買他的,如今惹出這場大事來。蠻子去處,動不動便殺起來,那顧禮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連忙叫小廝拿一盆水進艙來,念個咒,望著水里一畫,只見那只兵船就如釘釘在水里的一般,隨他撐也撐不動,上前也上前不得,落后也落后不得,只釘住在水中間。兵船上人都慌起來,說道:“官船上必然有妖法,快去請人來斗法。”這里李氏已叫水手過去,打著鄉談說道:“列位不要發惱,官船偶然在貴地躲風,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醬來賣,不知就里,一時間買了這醬,并不曾動。送還原物便罷,這价錢也不要了。”兵船上人見說得好,又知道醬不曾吃他的,說道:“只要還了原物,這原銀也送還。”水手回來复楊知縣,拿這罐醬送過去。兵船上還了原銀,兩邊都不動刀兵。李氏把手在水盆里連畫几畫,那兵船便輕輕撐了去,把這偷醬的賊送去縣里問罪。楊知縣說道:“虧殺奶奶,救得這場禍!”李氏說道:“今后只依著我,管你沒事。”次日,風也不發了。正是:金波不動魚龍寂,玉樹無聲鳥雀栖。 眾人吃了早飯,便把船放過江。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漸漸近安庄地方。本縣吏書門皂人役接著,都來參拜。 原來安庄縣只有一知一典,有個徐典史,也來迎接相見了,先回縣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著,把行李扛抬起來,把乘四人轎抬了奶奶,又有二乘小轎,几匹馬,与從人使女,各乘騎了,先送到縣里去。楊知縣隨后起身,路上打著些蠻中鼓樂,遠近人听得新知縣到任,都來看。楊知縣到得縣里,徑進后堂衙里,安穩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后堂,与典史拜見。禮畢,就吃公堂酒席。 飲酒之間,楊知縣与徐典史說:“我初到這里,不知土俗民情,煩乞指教。”徐典史回話道:“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此!”因說道:“這里地方与馬龍連接,馬龍有個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之后,其富敵國。僚蠻仡佬,只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与宣尉司表里,衙門常規,長官行香后,先去看望他,他才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望長官在意。”楊知縣說道:“我都知得。”又問道:“這里与馬龍多遠?”徐典史回話道:“离本縣四十余里。”又說些縣里事務。 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楊知縣對奶奶說這宣尉司的緣故。李氏說:“薛宣尉年紀小,极是作聰的。若是小心与他相好,錢財也得了他的。我們回去,還在他手里。不可托大,說他是土官,不可怠慢他。”又說道:“這三日內,有一個穿紅的妖人無禮,來見你時,切不可被他哄起身來,不要采他。”楊知縣都記在心里了。 等待三日,城隍廟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屬都來參見。發放已畢,只見階下有個穿紅布員領戴頂方頭巾的土人,走到楊知縣面前,也不下跪,口里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公問道:“你是那縣的老人?与我這衙門有相干也無相干?”老人也不回報甚么,口里又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 知縣相公雖不采他,被他三番兩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見兩邊看的人多了,褻威損重,又恐人恥笑,只記得奶奶說不要立起身來,那時气發了,那里顧得甚么?就叫皂隸:“拿這老人下去,与我著實打!”只見跑過兩個皂隸來,要拿下去打時,那老人硬著腰,兩個人那里拿得倒?口里又說道:“打不得!” 知縣相公定要打。眾皂隸們一齊上,把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眾吏典都來討饒,楊公叱道:“赶出去!”這老人一頭走,一頭說道: “不要慌!” 知縣相公坐堂是個好日子,止望發頭順利,撞出這個歹人來,惱這一場,只得勉強發落些事,投文畫卯了,悶悶的就散了堂,退入衙里來。李奶奶接著,說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這個穿紅的人,你又与他計較!”楊公說道:“依奶奶言語,并不曾起身,端端的坐著,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說道:“他正是來斗法的人!你若起身時,他便夜來變妖作怪,百般惊嚇你。你卻怕死討饒,這縣官只當是他做了。那門皂吏書,都是他一路,那里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卻不來弄神通惊你,只等夜里來害你性命。”楊公道:“怎生是好?” 奶奶說道:“不妨事,老爹且寬心,晚間自有道理。”楊公又說道: “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飯,收拾停當。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著四方,畫四個符,中間空處,也畫個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間符上。分付道:“夜里有怪物來惊嚇你,你切不可動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 李奶奶也結束,箱里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大金針來,把香燭朱符,供養在神前,貼貼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 約莫著到二更時分,耳邊听得風雨之聲,漸漸響近,來到房檐口,就如裂帛一聲響,飛到房里來。這個惡物,如茶盤大,看不甚明白,望著楊公扑將來。扑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繞著白圈子飛,只扑不進來。楊公惊得捉身不祝李奶奶念動咒,把這道符望空燒了。卻也有靈,這惡物就不似發頭飛得急捷了。說時遲,那時快,李奶奶打起精神,雙眼定睛,看著這惡物,喝聲:“住!”疾忙拿起右手來,一把去搶這惡物,那惡物就望著地扑將下來。這李奶奶隨著勢,就低身把手按住在地上,雙手拿這惡物起來看時,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渾身黑白花紋,一個鮮紅長嘴,看了怕殺人。楊公惊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來。李氏對老爹說:“這惡物是老人化身來的,若把這惡物打死在這里,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手。他的子孫也多了,必來報仇。我且留著他。”把兩片翼翅雙疊做一處,拿過金針釘在白圈子里符上,這惡物動也動不得。拿個籃儿蓋好了,恐貓鼠之類害他。李氏与老爹自來房里睡了。 次日,起來升堂,只見有二十來個老人,衣服齊整,都來跪在知縣相公面前,說道:“小人都是龐老人的親鄰,龐某不知高低,夜來沖激老爹,被老爹拿了,煩望開恩,只饒恕這一遭,小人与他自來孝順老爹。”知縣相公說道:“你們既然曉得,我若沒本事,也不敢來這里做官。我也不殺他,看他怎生脫身!”眾老人們說道:“實不敢瞞老爹,這縣里自來是他与几個把持,不由官府做主。如今曉得老爹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饒放龐老人一個,滿縣人自然歸順!” 知縣相公又說道:“你眾人且起來,我自有處。”眾人喏喏連聲而退。 知縣散了堂,來衙里見李奶奶,備說討饒一事。李氏道:“待明日這干人再來討饒,才可放他。”又過了一夜,次日知縣相公坐堂,眾老人又來跪著討饒,此時哀告苦切。知縣說:“看你眾人面上,且姑恕他這一次。下次再無禮,決不饒了!” 眾老人拜謝而去。知縣退入衙里來,李氏說:“如今可放他了。” 到夜來,李氏走進白圈子里,拔起金針,那個惡物就飛去了。 這惡物飛到家里,那龐老人就在床上爬起來,作謝眾老人,說道: “几乎不得与列位見了。這知縣相公猶可,這奶奶利害。他的法術,不知那里學來的,比我們的不同。過日同列位備禮去叩頭,再不要去惹他了。”請眾老人吃些酒食,各人相別,說道:“改日約齊了,同去參拜。” 且說楊公退入衙里來,向李氏稱謝。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去看薛宣尉了。”楊公道:“容備禮方好去得。”李氏道:“禮已備下了:金花金緞,兩匹文葛,一個名人手卷,一個古硯。”預備的,取出來就是,不要楊公費一些心。楊公出來,撥些人夫轎馬,連夜去。天明時分,到馬龍地方。這宣尉司偌大一個衙門,周圍都是高磚城裹著;城里又筑個圃子,方圓二十余里;圃子里廳堂池榭,就如王者。知縣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門首,著人通報入去。 一會間,有人出來請入去。薛宣尉自也來接。到大門上,二人相見,各遜揖同進。到堂上行禮畢,就請楊知縣去后堂坐下吃茶。彼此通道寒溫已畢,請到花園里廳上赴宴。薛宣尉見楊知縣人品雖是瘦小,卻有學問,又善談吐,能詩能飲。 飲酒間,薛宣尉要試楊知縣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鏡來。 薛宣尉說道:“這鏡是紫金鑄的,沖瑩光洁,悉照秋毫。鏡背有四卦,按卦扣之,各應四位之聲,中則應黃鐘之聲。漢成帝嘗持鏡為飛燕畫眉,因用不斷膠,臨鏡呢呢而崩。”楊公持看古鏡,果然奇古,就作一銘,銘云:猗与茲器,肇制軒轅。大冶范金,炎帝秉虔。 鑿開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畫卦,四象乃全。因時制律,師曠審焉。高下清濁,官微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視則,冠裳儼然;淑婉臨之,朗然而天。妍媸畢見,不為少遷。喜怒在彼,我何与焉? 相公寫畢,文不加點,送与薛宣尉看。薛宣尉把這文章番复細看,又見寫得好,不住口稱贊,說是漢文晉字,天下奇才,王、楊、盧、駱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鏡來,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銘。楊公又作一銘,銘云:

察見淵魚,實惟不祥。 靡聰靡明,順帝之光。 全神返照,內外兩忘。

薛宣尉看了這銘,說道:“辭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楊公。一連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楊公。薛宣尉問起龐老人之事,楊公備說這來歷,二人都笑起來。楊公苦死告辭要回縣來,薛宣尉再三不忍拋別,問楊公道:“足下尊庚?”楊公道:“不才虛度三十六歲。”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歲,公長弟十歲。”就拜楊公為兄。二人結義了,彼此歡喜。又擺酒席送行,贈楊公二千余兩金銀酒器。楊公再三推辭,薛宣尉說道:“我与公既為兄弟,不須計較。弟頗得過,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時常要送東西与兄,以后再不必推卻。” 楊公拜謝,別了薛宣尉,回到縣里來,只見龐老人与一干老人,備羊酒緞匹,每人一百兩銀子,共有二千余兩,送入縣里來。楊知縣看見許多東西,說道:“生受你們,恐不好受么!”眾老人都說道: “小人們些須薄意,老爹不比往常來的知縣相公。這地方雖是夷人難治,人最老實一性的。小人們歸順,概縣人誰敢梗化?時常還有孝順老爹。”楊公見如此殷勤,就留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酒飯。眾老人拜謝去了。 舊例:夷人告一紙狀子,不管准不准,先納三錢紙价。每限狀子多,自有若干銀子。如遇人命,若愿講和,里鄰干證估凶身家事厚薄,請知縣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与知縣,一股給与苦主,留一股与凶身,如此就說好官府。蠻夷中另是一种風俗,如遇時節,遠近人都來饋送。楊知縣在安庄三年有余,得了好些財物。凡有所得,就送到薛宣尉寄頓,這知縣相公宦囊也頗盛了。一日,對薛宣尉說道:“知足不辱,楊益在此,蒙兄顧愛,嘗叨厚賜,況俸資也可過得日子了。楊益已告致仕,只是有這些俸資,如何得到家里?煩望兄長救濟!” 薛宣尉說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這里積下的財物,我自著人送去下船,不須兄費心。”楊公就此相別。 薛宣尉又擺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贐禮,俱預先送在船里。 楊公回到縣里來,叫眾老人們都到縣里來,說道:“我在此三年,生受你們多了。我已致仕,今日与你們相別。我也分些東西与你眾人,這是我的意思。我來時這几個箱籠,如今去也只是這几個箱籠,當堂上你們自看。”眾老人又稟道:“沒甚孝順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東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歡喜拜謝了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擺列香花燈燭送行。縣里人只見楊公沒甚行李,那曉得都是薛宣尉預先送在船里停當了。楊公只像個沒東西的一般。楊公与李氏下了船,照依舊路回來。 一路平安,行了一月有余,來到舊日泊船之處,近著李氏家了。泊到岸邊,只見那個長老并几個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來,与楊公相見,彼此歡天喜地。李氏也來拜見長老。 楊公就教擺酒來,聊敘久別之情。楊公把在縣的事都說与長老。長老回話道:“我都曉得了,不必說。今日小僧來此,別無甚話,專為舍侄女一事。他原有丈夫,我因見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顧廉恥,使侄女相伴足下,到那縣里。謝天地,無事故回來。十分好了。侄女其實不得去了,還要送歸前夫,財物恁憑你處。” 楊公听得說,兩淚交流,大哭起來,拜倒在奶奶、長老面前,說道:“丟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罷!”拔出一把小解手刀來,望著咽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奪了刀,也就啼哭起來。長老來勸,說道: “不要哭了,終須一別。我原許還他丈夫,出家人不說謊。”楊知縣帶著眼淚,說道:“財物恁憑長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過。” 長老見這楊公如此情真,說道:“我自有處。且在船里宿了,明日作別。” 楊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淚不曾干,說了一夜。到明日早起來,梳洗飯畢。長老主張把宦資作十分,說:“楊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各人都無話說。 李氏与楊公兩個抱住,那里肯舍?真個是生离死別。李氏只得自上岸去了。楊公也開了船。那個長老又說道:“這條水路最是難走,我直送你到臨安才回來。我們不打劫別人的東西也好了,終不成倒被別人打劫了去。”這和尚直送楊知縣到臨安,楊知縣苦死留這僧人在家住了兩月。楊公又厚贈這長老,又修書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絕。有詩為證:

蠻邦薄宦一孤身,全賴高僧覽好音。 隨地相逢休傲慢,世間何處沒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