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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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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

人人盡說清閒好,誰肯逢閒閒此身?不是逢閒閒不得,清閒豈是等閒人?

則今且說個“閒”字,是“門”字中著個“月”字。你看那一輪明月,只見他忙忙的穿窗入戶,那天上清光不動,卻是冷淡無心。人學得他,便是鬧中取靜,才算得真閒。有的悅:“人生在世,忙一半,閒一半。”假如曰里做事是忙,夜司睡去便是閒了。卻不知曰里忙忙做事的,精神散亂.晝之所思,夜之所夢,連睡去的魂魄,都是忙的,那得清閒自在?古時有個仙長,姓庄,名周,睡去夢中化為蝴蝶,棚棚而飛,其意甚樂。醒將轉來,還只認做蝴蝶化身。只為他胸中無事,逍遙洒落,故有此夢。世上多少渴睡漢,怎不見第二個人夢為蝴蝶?可見夢睡中也分個閒忙在。且莫論閒忙,一入了名利關,連睡也討不得足意。所以古詩云:朝臣持漏五更寒,鐵甲將軍夜度關。山寺曰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閒。

《心相篇》有云:“上床便睡,定是高人;支枕無眠,必非閒客。” 如今人名利關心,上了床,于思万想,那得便睡?比及睡去,忽然又惊醒將來。盡有一般昏昏沉沉,以晝為夜,睡個沒了歇的,多因酒色過度,四肢困倦;或因愁緒牽纏,心神濁亂所致。總來不得睡趣,不是睡的樂境。 則今且說第一個睡中得趣的,無過陳摶先生。怎見得?有詩為證:昏昏黑黑睡中天,無暑無寒也沒年。彭祖壽經八百歲,不比陳摶一覺眠。 俗說陳摶一覺,睡了八百年。按陳摶壽止一百十八歲,雖說是尸解為仙去了,也沒有一睡八百年之理。此是評話?只是說他睡時多,醒時少。他曾兩隱名山,四辭朝命,終身不近女色,不親人事,所以步步清閒。則他這睡,也是仙家伏气之法,非他人所能學也。說話的,你道他隱在那兩處的名山?辭那四朝的君命?有詩為證:紛紛五代戰塵囂,轉眼唐周又宋朝。多少彩禽技籠罩,云中仙鶴不能招。 話說陳摶先生,表字圖南,別號扶搖子,毫州真源人氏。生長五六歲,還不會說話,人都叫他“啞孩儿”。一日,在水邊游戲,遇一婦人,身穿青色之農,自稱毛女。將陳摶抱去山中,飲以瓊漿,陳摶便會說話,自覺心竅開爽。毛女將書一冊,投他怀內,又贈以詩云:藥苗不滿笥,又更上危巔。回指歸去路,相將入翠煙。

陳摶回到家中,忽然念這四句詩出來,父母大惊!問道:“這四句詩,誰教你的?”陳摶說其緣故,就怀中取出書來看時,乃是一本《周易》。陳摶便能成誦,就曉得八卦的大意。自此無書不覽,只這本《周易》,坐臥不离。又愛讀《黃庭》、《老子》諸書,洒然有出世之志。十八歲上,父母雙亡。便把家財拋散,分贈親族鄉党。自只攜一石擋,往本縣隱山居住。夢見毛女授以煉形歸气、煉气歸神、煉神歸虛之法,遂毒而行之,足跡不入城市。粱唐士大夫慕陳先生之名,如活神仙,求一見而不可得。有造謁者,先生輒側臥,不与交接。人見他鼾睡不起,歎息而去。 后唐明宗皇帝長興年司,聞其高尚之名,御筆親書丹謠,道宮招之。使者絡繹不絕,先生違不得圣旨,只得隨使者取路到洛陽帝都,遇見天子,長揖不拜,滿朝文武失色,明宗全不嗔怪。御手相攙,錦墩賜坐,說道:“勞苦先生遠來,朕今得睹清光,三生之幸。”陳摶答道:“山野鄙夫,自比朽木,無用于世。過蒙陛下來錄,有負圣意,乞從賜放歸,以全野性。”明宗道:“既荷先生不棄而來,朕正欲侍教,豈可輕去?”陳摶不應,閉目睡去了。明宗歎道:“此高士也,朕不可以常禮持之。”乃送至禮賢賓館,飲食供帳甚設。先生一無所用,早晚只在個蒲團上打坐。明宗屢次駕幸禮賢館,有時值他睡臥,不敢惊醒而去。明宗心知其為异人,愈加敬重,欲授以大宮,陳摶那里肯就。 有丞相馮道奏道:“臣聞:七情莫甚于愛欲,六欲莫甚于男女。方今冬天雨雪之際,陳摶獨坐蒲團,必然寒冷。陛下差一使命,將嘉醞一樽賜之;妙選美女三人,前去与他情酒暖足。他若飲其酒,留其女,何愁他不受宮爵矣!”明宗從其言,于宮中選二八女子一人,美麗無比裝束華整,更自動人。又將尚方美醞一樽,道內侍宣賜。內侍口傳皇命道:“宮家見天气苛冷,特賜美醞消道;又賜美女与先生暖足,先生万勿推辭。”只見陳摶欣然對使開樽,一飲而盡:送來美人,也不推辭。內侍入宮复命,明宗龍顏大悅。次日,早朝己畢,明宗即差馮丞相親詣禮賢館。請陳摶入朝見駕。只等來時,加宮授爵。馮丞相領了圣旨,上馬前去。你道請得來,請不來?正是:神龍不貪香餌,彩風不入雕籠。馮丞相到禮賢賓館看時,只見一個美女,閉在一司空室之中,己不見了陳摶。問那美女道:“陳先生那里去了?”美女答道:“陳先生自飲了御酒,便向蒲團睡去。妾等候至五更方醒。他說: ‘勞你們辛苦一夜,無物相贈。’乃題詩一首,教妾收留,回复天子。遂閉妾等于此室,飄然出門而去,不知何往。”馮丞相引著一個美人,回朝見駕。明宗取詩看之,詩曰:雪為肌体玉為腮,多謝景王送得來。處士不興巫峽夢,空煩神女下陽台。

明宗讀罷書,歎息不己。差人四下尋訪陳摶蹤跡,直到隱山舊居,并無影響。不在話下。 卻說陳摶這一去,直走到均州武當山。原來這山初名太岳,又喚做太和山,有二十七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澗。是真武修道、自曰升天之處。后人謂:“此山非真武,不足以當之。“更名武當山。陳摶至武當山,隱于九石岩。忽一日,有五個自須老愛來問《周易》八卦之義。陳摶与之劊晰微理,因見其顏如紅玉,亦問以導養之方。五老告之以蟄法。怎喚做蟄法?凡寒冬時令,天气伏藏,龜蛇之類,皆蟄而不食。當初,有一人因床腳損坏,偶取一龜支之。后十年移床,其龜尚活,此乃服气所致。陳摶得此蟄法,遂能辟谷。或一睡數月不起。若沒有這蟄法,睡夢中腹中饑餓,腸鳴起來,也要醒了。陳摶在武當山住了二十余年,壽已七十余歲。忽一日,五老又來對陳摶說道:“吾等五人,乃曰月池中五龍也。此地非先生所栖,吾等受先生講誨之益,當送先生到一個好所在去。”令陳傳:“閉目休開!”五老翼之而行。覺兩足騰空,耳邊惟聞風雨之聲。頃刻司,腳蹋著地,開眼看時,不見了五老,但見空中五條龍天矯而逝。陳摶看那去處,乃西岳太華山石上,己不知來了多少路,此乃神龍變化之妙。陳摶遂留居于此。太華山道士,見其所居沒有鍋灶,心中甚异,俏地稟之。更無他事,惟鼾睡而己。一日,陳傳下九石岩,數月不歸。道土疑他往別處去了。后于柴房中,忽見一物,近前看之,乃先生也。正不知几時睡在那里的!搬柴的堆積在上,直持燒柴將盡,方才看見。又一日,有個樵夫在山下割草,見山凹里一個尸骸,塵埃起寸。樵夫心中怜憫,欲取而理之。提起來看時,卻認得是陳摶先生。樵夫道:“好個陳摶先生,不知如何死在這里?”只見先生把腰一伸,睜開雙眼,說道:“正睡得快活,何人攪醒我來?”樵夫大笑。 華陰令王睦,親到華山求見先生。至九石岩,見光光一片石頭,絕無半司茅舍。乃問道:“先生寢止在于何所?”陳摶大笑,吟詩一首答之,詩曰:蓬山高處是吾宮,出即凌風跨曉風。台榭不將金鎖閉,來時自有自云封。

王睦要与他伐木建庵,先生固辭不要。此周世宗顯德年司事也。這四句詩直達帝听,世宗知其高士,召而見之,問以國柞長短。陳摶說出四句,道是:“好塊木頭,茂盛無賽。若要長久,添重寶蓋。” 世宗皇帝本姓柴、名榮,木頭茂盛,正合姓名。又有“長久”二字,只道是佳兆,卻不知趙太祖代周為帝,國號宋,“木”安添蓋乃是 “宋”字。宋朝享國長久,先生己預知矣。 且說世宗要加陳摶以极品之爵,陳摶不愿,堅請還山。世宗采其 “來時自有自云封”之句,賜號“自云先生”。后因陳橋兵變,趙太祖披了黃袍,即了帝位。先生适乘驢到華陰縣,聞知此事,在驢背上拍掌大笑。有人間道:“先生笑甚么?”先生道:“你們眾百姓造化,造化!天下是今日定了。”原來后唐未年司,契丹兵起,百姓紛紛避亂。先生在路上闊步,看見一婦人,挑著一個竹籃而走,籃內兩頭坐兩個孩子。先生口吟二句,道是:“莫言皇帝少,皇帝上擔挑。”你道那兩個孩子是誰?那大的便是宋太祖趙匡胤,那小的便是宋太宗趙匡義,這婦人便是杜太后。先生二十五六年前,便識透宋朝的真命天子了。 又一日,先生游長安市上,遇趙匡胤兄弟和趙普,共是三人,在酒肆飲酒。先生亦入肆沾飲,看見趙普坐于二趙之右,先生將趙普推下去道:“你不過是紫微垣邊一個小小星儿,如何敢占在上位?”趙匡胤苛其言。有認得的,指道:“這是自云先生陳摶。”匡胤就問前程之事。陳摶道:“你弟兄兩的星,比他大得多哩!”匡胤自此自負。后來定了天下,屢次差宮迎取陳摶入朝,陳摶不肯。后來趙太祖手謠促之,陳摶向使者說道:“創業之君,必須尊崇体貌,以示天下,我等以山野廢人,入見天子,若下拜,則違吾性;若不下拜,則褻其体。是以不敢毒謠。”乃于謠書之尾,寫四句附奏,云:“九重天謠,休教丹風銜來:一片野心,己被自云留住。”使者复命,太祖笑而置之。 后太祖晏駕,太宗皇帝即位,念酒肆中之舊,召与相見,說過持以不臣之禮。又賜御詩云:曾向前朝號白云,后來消息畜無聞。如今若肯隨征召,總把三峰乞与君。

先生見詩,乃服華陽巾、布袍、草履,來到東京。見太宗于便殿,只是長揖道:“山野廢人,与世隔絕,不習跪拜,望陛下优容之。” 太宗賜坐,問以修養之道。陳摶對道:“天子以天下為一身,假令自曰升天,競何益于百姓?今君明臣良,興化勤政,功德被乎八荒,榮名流于力世。修煉之道,無出于此。”太宗點頭稱善,愈加敬重。問道:“先生心中,有何所欲?可為喋言之。”陳摶答道:“臣無所欲,只愿求一靜室。”乃賜居于建隆道觀。 其時太宗正用兵征伐河東,道人間先生胜負消息。先生在使者掌中,寫一“休”字,太宗見之不樂。因軍馬己發,不曾停止。再道人間先生時,但見他閉目而睡,鼾齁之聲,直達戶外。明日去看,仍复如此。一連睡了三個月,不曾起身。河東軍將,果然無功而返。太宗正當嗟歎,忽見陳摶道冠野服,逍遙而來,直上金鑾寶殿。太宗見其不召自來,甚以為异。陳摶道:“老夫今日還山,將來辭駕。”太宗聞言,如有所失,欲加傳以帝師之號,筑宮毒事,時時請教。陳摶固辭求去,呈詩一首。詩云:

草澤吾皇謠,圖南傳姓陳。 三峰千栽窖,四海一閒人。 世態從來薄,詩情自得真。 乞全獐鹿性,何處不稱臣?

又道:“二十年之后,老夫再來候見圣顏。”太宗知不可留,特賜御宴于都堂,使宰相、兩禁官員懼侍坐,每人制送行詩一首,以寵其歸。又將太華全山,御筆判与陳摶為修真之所,他人不得侵漁。賜號為“自云洞主希夷先生”,听其還山。此太平興國元年事也。 到端拱五年,太宗皇帝管二十年的乾坤,尚不曾立得太子。長子楚王元佐,因九月九日,不曾預得御宴,縱火燒宮。太宗大怒,廢為庶人。心愛第三子襄王元侃,未知他福分如何,一中不言,心下思想: “惟有希夷先生陳摶,最善相人。當初在酒肆中,就相定我兄弟二人,當為皇帝,趙普為宰相。如今得他一來,決斷其事便好。”轉念猶未了,內侍報道:“有太華山處士陳摶,叩宮門求見。”太宗大惊,即時宣進,問道:“先生此來何意?”陳摶答道:“老夫知陛下胸中有疑,特來決之。”太宗大笑道:“朕固疑先生有前知之術,今果然也。朕東宮未定,有襄王元侃,寬仁慈愛,有帝王之度,但不知福分如何,煩先生到襄府一看。”陳摶領命,才到襄府門首便回。太宗問道:“朕煩先生到襄府看襄王之相,如何不去而回?”陳摶道:“老夫已看過了。襄府門前,毒役奔走之人、都有將相之福,何必見襄王哉?”太宗之意遂決。即日宣謠,立襄王為太子,后來真宗皇帝就是。陳摶在京師,又住了一月。忽然辭去,仍歸九石岩。 其時,有門人穆伯長、种放等百余人,皆筑室于華山之下,朝夕听講。惟有五龍蟄法,先生未嘗授人。忽一日,道門人輩于張超谷口,高岩之上,鑿一石室。門人不敢違命。室既鑿成,先生同門人往觀之。其岩最高,望下云煙如翠。先生指道:“此毛女所謂‘相將人翠煙’ 也,吾其歸于此乎?”言末畢,屈膝而坐,揮門人使去。右手支頤,閉目而逝,年一百一十八歲。門人環守其尸,至七日,容色如生,肢体溫軟,异香扑鼻。乃制為石匣盛之,仍用石蓋;柬以鐵鎖數丈,置于石室。門人方去,其岩自崩,遂成陡絕之勢。有五色云,封住谷口,彌月不散。后人因名其處為希夷峽。 到徽宗宣和年司,有閩中道士徐知常,來游華山。見峽上有鐵鎖垂下,知常攀緣而上,至于石室。見匣蓋歌側,啟而觀之,惟有仙骨一具,其色紅潤,香气逼人。知常再拜畢,為整其蓋,复攀緣而下。其時徐知常得幸于徽宗,宮拜左街道錄。將此事奏知天子,天子差知常賚御香一注,重到希夷峽,要取仙骨供養在大內。來到峽邊,己不見有鐵鎖,但見云霧重重,危岩壁立,歎息而返。至今希夷先生蛻骨在張超谷,無复有人見之者矣!有詩為證:

從來處士竊名淳,誰似希夷閒到頭? 兩隱名山供笑傲,四斧朝中肯淹留。 五龍蟄法前人少,八卦神机后學求。 片片自云迷峽鎖,石床高臥足干秋。

– – 第十五卷 史弘肇龍虎君臣會

倦壓螯頭請左符,笑尋赬尾為西湖。 二三賢守去非遠,六一清風今不孤。 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曾插菊花無? 聚星堂上誰先到?欲傍金尊倒玉壺。

這一首詩,乃宋朝士大夫劉季孫《畜蘇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詩。元來東坡先生蘇學士凡兩次到杭州:先一次;神宗皇帝熙宁二年,通判杭州;第二次,元佑年中,知杭州軍州事。所以臨安府多有東坡古跡詩句。后來南渡過江,文章之士极多。惟有烘內翰才名,可繼東坡之作。烘內翰曾編了《夷堅》三十二志,有一代之史才。在孝宗朝,圣眷甚隆。因在禁林,乞守外郡、累次上章,圣上方允,得知越州紹興府。是時,淳熙年上,到任時遇春天,有首回文詩,做得极好!乃詩人熊元素所作。詩云:

融融日暖乍晴天,駿馬雕鞍銹轡聯。 風細落花紅襯地,雨微垂柳綠拖煙, 茸舖草色春江曲,雪剪花梢玉砌前。 同恨此時良會罕,空飛巧燕舞翩翩。

若倒轉念時,又是一首好詩!

翩翩舞燕巧飛空,罕會良時此恨同。 前砌玉梢花尊雪,曲江春色草舖茸。 煙拖綠柳垂微雨,地襯紅花落細風。 聯轡銹鞍雕馬駿,天睛乍暖日融融。

這烘內翰遂安排筵席于鎮越堂上,請眾官宴會。那四間六局袛應供過的人都在堂下,甚次第1當日果獻時新,食烹异昧。酒至三杯,眾妓中有一妓,姓王,名英。這王英以纖纖春筍柔荑,捧著一管纏金絲龍笛,當筵品弄一曲。吹得清音嘹亮,美韻悠揚,文官听之大喜。這烘內翰令左右取文房四寶來,諸妓女供侍于面前,對眾官乘興,一時文不加點,掃一只詞,喚做《虞美人》詞云: 忽聞碧玉接頭笛,聲透晴空碧。官商角羽任西東,映我奇觀惊起碧潭龍。數聲嗚咽青霄去,不舍《粱州序》。穿云裂石響無蹤,惊動梅花初謝玉玲瓏。 烘內翰珠礬滿腹,錦繡盈腸,一只曲儿,有甚難處?做了呈眾官,眾官看罷,皆喜道:“語意清新,果是佳作。”方才夸羡不己,只見一個官員,在眾中呵呵大笑,言曰:“學士作此龍笛詞,雖然奇妙,此詞八句,偷了古人作的雜詩、詞中各一句也。”烘內翰看那官人,乃孔通判諱德明。烘內翰大惊道:“孔丈既知如此,可望見教否?一孔通判乃就筵上,從頭一一解之。 第一句道:“忽聞碧玉接頭笛。”偷了張紫微作《道隱》詩中第四句。詩道:

試問清軒可煞青,霜天孤月照蓬瀛。 廣寒宮里琴三弄,碧玉接頭笛一聲。 金井轆轤秋水冷,石床茅舍暮云清。 夜來忽作瑤池夢,十二闌干獨步行。

第二句道:“聲透晴空碧。”偷了駱解元作《王嬌姿唱詞》中第一句。詩道:

謝氏筵中聞雅唱,何人隔幕在帘幃?

一聲點破睛空碧,遏住行云不敢飛。

第一句道:“官商角羽任西東。”偷了曹仙姑作《風響》詩中第

二句。詩道:

碾玉懸絲挂碧空,官商角羽任西東。

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風吹別調中。

第四句道:“映我奇觀惊起碧潭龍。”偷了東坡作《櫓》詩中第

三、第四句。詩道:

伊軋江心激箭沖,天涯無際去無蹤。

遙遙映我奇觀處,料應惊起碧潭龍。

過處第五句道:“數聲嗚咽青霄去。”偷了朱淑真作《雁》詩中

第四句。詩道:

傷怀遣我腸干縷,征雁南來無定据。

嘹嘹嚦嚦自孤飛,數聲嗚咽青霄去。

第六句道:“不舍《粱州序》。”偷了秦少游作《歌舞》詩中第

四句。詩道:

纖腰如舞態,歌韻如鶯語。 似錦罩廳前,不舍《粱州序》。

第七句道:“穿云裂石響無蹤。”偷了劉兩府作《水底火炮》 詩中第三句。詩道:一激轟然如霹雷,万波鼓動魚龍息。 穿云裂石響無蹤,卻虜驅邪歸正直。 臨了第八句道:“惊動梅花初謝玉玲瓏。”偷了士人劉改之來遇見婺州陳侍郎作《元宵望江南》詞中第四句。詞道: 元宵景,天气正融融。柳線正垂金落索,梅花初謝玉玲瓏。明月映高空。賢太守,歡樂与民同。簫鼓聯殘燈火市,輪蹄踏破廣寒宮。良夜莫匆匆。 孔通判從頭解說罷,烘內翰大喜!眾官稱歎道:“奇哉!奇哉!” 烘內翰教左右別辦一勸。勸罷,与孔通判道:“适間門下解說得甚妙,甚妙!欲求公作《龍笛》詞一首,永為珍賜。”孔通判相謝罷,遂作一詞,喚做《水調歌頭》。詞云: 玉人揎皓腕,纖手映朱唇。龍吟越調孤噴,清濁最堪听。欲度宁王一曲,莫學桓伊三弄,听答几中丁。憶昔知音窖,鑒別在柯亭。至更深,宣月朗,稱疏星。天高气爽,霜重水綠与山青。幸遇良宵佳景,轟起一聲蘄州,耳釁覺冷冷。裂石穿云去,万鬼盡潛形。 兀的正是:高才得見高才窖,不枉留傳紀好音。 說話的,你因甚的頭回說這“八難龍笛詞”?自家今日不說別的,說兩個客人,將一對龍笛蘄材,來東峰岱岳燒獻。只因燒這蘄材,卻教鄭州毒宁軍一個上廳行首,有分做兩國夫人,嫁一個好漢,后來為當朝四鎮令公,名標青史。直到如今,做几回花錦似話說。這未發跡的好漢,卻姓甚名誰?怎地發跡變泰?直教縱橫宇宙三千里,威鎮華夷四百州。 有一詩,單道五代興亡。詩云

自從唐季墜朝綱,天下生靈被扰攘。 社稷安危懸卒伍,朝廷輕重系藩方。 深冬寒木固不脫,未旦小星猶有光。 五十三年更五姓,始知迅掃持真王。

卻說是五代唐朝里,有兩個客人:王一太,王二太,乃兄弟兩人。獲得一對蘄州出的龍笛材,不曾開成笛。天生奇异,根似龍頭之狀,世所無者。特地將來究州毒符縣東峰東岱岳殿下火池內燒獻。燒罷,圣帝賜与炳靈公。炳靈公遂令康、張二圣前去鄭州毒宁軍,喚開笛閻招亮來。康、張二圣領命,即時到鄭州,變做兩個凡人,徑來見閻招亮。這閻招亮正在門前開笛,只見兩個人來相揖。作揖罷,道:“一個官員,有兩管龍笛蘄材,欲請持謠便去開則個。這官員急性,開畢重重酬謝,便等同去。”閻招亮即時收拾了作仗,廝赶二人來。頃刻間,到一個所在。閻招亮抬頭看時,只見牌上寫道:“東峰東岱岳。” 但見:

群山之祖,五岳為尊。上有三十八盤,中有七十二間。水帘映日,天柱插空。九間大殿,瑞光罩碧瓦凝煙;四面高峰,偃仰見金龍吐露。竹林寺有影無形,看日山藏真隱圣。

閻招亮理會不下。康、張二圣相引去,參拜了炳靈公。將至一閣子內,己安蘄材在桌上,教閻招亮就此開笛。分付道:“此乃陰間,汝不可遠去。倘行遠失路,難以回歸。”分付畢,二圣自去。 招亮片時開成龍笛。吹其聲,清幽可愛。等半晌,不見康、張二圣來。招亮默思量起:“既到此間,不去看些所在,也須可惜。”遂出閣子來。行不甚遠,見一座殿宇,招亮走至廊下,听得靜鞭聲急,遂去窗縫里偷眼看時,只見: 蝦須帘卷,雉尾扇開。冕旒升殿,一人端拱坐中間;簪笏隨朝,眾圣趁將分左右。金鐘響動,玉磬聲頻。悠揚天樂五云間,引領百神朝圣帝。 圣帝降輦升殿,眾神起居畢。傳圣旨:“押過公事來。”只見一個漢,項戴長枷,臂連雙扭,推將來。閻招亮肚里道:“這個漢,好面熟!”一時間,急省不起他是几誰。再傳圣旨,令押去換銅膽鐵心;卻令回陽世,為四鎮令公,告戒:“切勿妄殺人命。”招亮听得,大惊。忽然一鬼吏喝道:“凡夫怎得在此偷看公事?”當時,閻招亮听得鬼吏叫,急慌走回,來開笛處閣子里坐地。良久之間,康、張二圣,來那閣子里來。見開笛了,同招亮將龍笛來呈。吹其笛,聲清韻長。炳靈公大喜道:“教汝福上加福,壽上加壽。”招亮告曰:“不愿加其福壽;招亮有一親妹閻越英,見為娼妓。但求越英脫离風塵,早得從良,實所愿也。”炳靈公道:“汝有此心,乃凡夫中賢人也,當令汝妹嫁一四鎮令公。”招亮拜謝畢,康、張二圣送歸。行至山半路高險之處,指招亮看一去處。正看里,被康、張二圣用手打一推,顛將下峭壁岩崖里去。閻待謠吃一惊,猛閃開眼,卻在屋里床上,渾家和儿女都在身邊。問那渾家道:“做甚的你們都守著我眼淚出?”渾家道:“你前日在門前正做生活里,驀然倒地,便死去。摸你心頭時,有些溫,扛你在床上兩日。你去下世做甚的來?”招亮從康、張二圣來叫他去許多事,一一都說。屋里人見說,盡旨駭然。自后過了几時,沒話說。 時遇冬間,雪降長空,石信道有一首《雪》詩,道得好:

六出飛花夜不收,朝來佳景有宸州。 重重玉字三千界,一一瓊台十二樓。 痰岭寒梅何處放?章台飛絮几時休? 還思碧海銀蟾畔,誰駕丹山碧風游?

其雪轉大。閻待謠見雪下,當日手冷,不做生活,在門前閒坐地。只見街上一個大漢過去。閻待謠見了,大惊道:“這個人,便是在東岳換鋼膽鐵心未發跡的四鎮令公,卻打門前過去,今日不結識,更持何時?”不顧大雪,撩衣大步赶將來。不多几步,赶上這大漢。進一步,叫道:“官人拜揖。”那大漢卻認得閻招亮,是開笛的,還個喏,道:“持謠沒甚事?”閻待謠道:“今日雪下,天色寒冷。見你過去,特赶來相請,同飲數杯。”便拉入一個酒店里去。這個大漢,姓史,雙名弘肇,表字化元,小字憨儿。開道營長行軍兵。按《五代史》本傳上載道:“鄭州榮澤人也。為人驍勇,走及奔馬。”酒罷,各自歸家。 明日,閻待謠到妹子閻越英家,說道:“我昨日見一個人來,今日特地來和你說。我多時曾死學兩日,東岳開龍笛。見這個人換了銅膽鐵心,當為四鎮令公,道令你嫁這四鎮令公。我曰多時,只省不起這個人。昨日忽然見他,我請地吃酒來。”閻越英問道:“是兀誰?” 閻招亮接口道:“是那開道營有情的史大漢。”閻越英听得說是他,好場惡气!“我元來合當嫁這般人?我不信!” 自后閻待謠見史弘肇,須買酒請他。史大漢數次吃閻待謠酒食。一日,路上相撞見,史弘肇遂請閻招亮去酒店里,也吃了几多酒共食。閻待謠要還錢,史弘肇那里肯:“相扰持謠多番,今日特地還席。” 閻招亮相別了,先出酒店自去。史弘肇看著量酒道:“我不曾帶錢來,你頗赶我去營里討還你。”量酒只得隨他去。到營門前,遂分付道: “我今日沒一文,你且去。我明日自送來,還你主人。”量酒廝帶道: “歸去吃罵,主人定是不肯。”史大漢道:“主人不肯后要如何?你會事時,便去;你若不去,教你吃頓惡拳。”量酒沒奈何,只得且回。 這史弘肇卻走去營門前賣樣糜王公處,說道:“大伯,我欠了店上酒錢,沒得還。你今夜留門,我來偷你鍋子。”王公只當做耍話,歸去和那大姆子說:“世界上不曾見這般好笑,史憨儿今夜要來偷我鍋子,先來說,教我留門。”大姆子見說,也笑。當夜二更一點前后,史弘肇真個來推大門。力气大,推析了門問。走入來,兩口老的听得。大姆子道:“且看他怎地?”史弘肇大惊小怪,走出灶前,掇那鍋子在地上,道:“若還破后,難析還他酒錢。”拿條棒敲得當當響。掇將起來,翻轉覆在頭上。不知那鍋底里有些水,澆了一頭一臉,和身上都濕了。史弘肇那里顧得干濕,戴著鍋儿便走。王公大叫:“有賊!” 披了衣服赶將來。地方听得,也赶將來。史弘肇吃赶得謊,撇下了鍋子,走入一條巷去躲避。誰知筑底巷,卻走了死路。鬼謊盤上去人家蕭牆;吃一滑,顛將下去。地方也赶入巷來,見他顛將下去,地方叫道:“閻媽媽,你后門有賊,跳入蕭牆來。”閻行首听得,教奶了點蜡燭去來看時,卻不見那賊,只見一個雪白异獸: 光閃爍渾疑素練,貌猙獰恍似堆銀。遍身毛抖擻九秋霜,一條尾搖動三尺雪。流星眼爭閃電,巨海口露血盆。 閻行首見了,吃一惊。定睛再看時,卻是史大漢彎路蹲在東間邊。見了閻行首,失張失志,走起來唱個喏。這閻行首先時見他异相,又曾听得哥哥閻招亮說道他有分發跡,又道我合當嫁他,當時不叫地方捉將去,倒教他人里面藏躲。地方等了一晌,不听得閻行首家里動靜。想是不在了,各散去訖。閻行首開了前門,放史弘肇出去。 當夜過了。明日飯后,閻行首教人去請哥哥閻待謠來。閻行首道: “哥哥,你前番說史大漢有分發跡,做四鎮令公;道我合當嫁他,我當時不信你說。昨夜后門叫有賊,跳入蕭牆來。我和奶子點蜡燭去照,只見一只自大虫蹲在地上。我定睛再看時,卻是史大漢。我看見他這异相,必竟是個發跡的人。我如今情愿嫁他。哥哥,你怎地做個道理,与我說則個?”閻招亮道:“不妨,我只就今日,便要說成這頭親。” 閻待謠知道史弘肇是個發跡變泰底人,又見妹子又嫁他,肚里好歡喜,一徑來營里尋他。史弘肇昨夜不合去偷王公鍋子,日里先少了酒錢,不敢出門,閻待謠尋個恰好!遂請他出來,和地說道:“有頭好親,我特來与你說。”史弘肇道:“說甚么親?”閻待謠道:“不是別人,是我妹子閻行首。他隨身有若干房財,你意下如何?”史弘肇道:“好便好,只有一件事,未敢成這頭親。”閻招亮道:“有那一件事?但說不妨。”史弘肇道:“第一,他家財由吾使;第二,我入門后,不許再著人窖;第一,我有一個結拜的哥哥,并南來北往的好漢,若來尋我,由我留他飲食宿臥。如恢得這一件事,可以成親。”閻招亮道: “既是我妹子嫁你了,是事都由你。”當日說成這頭親,回复了妹子,兩相情愿了。料沒甚下財納禮,揀個吉日良時,到做一身新衣服,与史弘肇穿著了,招他歸來成親。 約過了兩個月,忽上間指揮差往孝義店,轉遞軍期文字,史弘肇到那孝義店,過未得一個月,自押舖己下,皆被他無禮過。只是他身邊有這錢肯使,舍得買酒請人,因此人都讓他。忽一日,史弘肇去舖屋里睡。押舖道:“我沒興添這廝來意惱人。”正理冤哩,只見一個人面東背西而來,向前与押舖唱個喏,問道:“有個史弘肇可在這里?”押舖指著道:“見在那里睡。”只因這個人來尋他,有分數:史弘肇發跡變泰。這來底人姓甚名誰?正是:兩腳無憑寰海內,故人何處不相逢。 這個來尋史弘肇的人,姓郭,名威,表字仲文,邢州堯山縣人。排行第一,喚做郭大郎。怎生模樣? 抬左腳,龍盤淺水;抬右腳,風舞丹墀。紅光罩頂,紫霧遮身。堯眉舜目,禹背湯肩。除非天子可安排,以下諸侯樂不得。這郭大郎因在東京不如意,曾扑了潘八娘子銀子,潘八娘子看見他异相,認做兄弟;不教解去官司,倒養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里看,殺了构欄里的弟子,連夜逃走。走到鄭州,來投奔他結拜兄弟史弘肇。到那開道營前,問人時,教來孝義店相尋。當日,史弘肇正在舖屋下睡著,押舖遂叫覺他來道:“有人尋你,等多時。”史弘肇焦躁,走將起來,問:“几誰來尋我?”郭大郎便向前道:“吾弟久別,且喜安樂。” 史弘肇認得是他結拜的哥哥,扑翻身便拜。拜畢,相問動靜了。史弘肇道:“哥哥,你莫向別處去,只在我這舖屋下,權且宿臥。要錢盤纏,我家里自討來使。”眾人不敢道他甚的,由他留這郭大郎在舖屋里宿臥。郭大郎那里住得几日,涸史弘肇無禮上下。兄弟兩人在孝義店上,日逐趁贍,偷雞盜狗,一味干穎不美,蒿惱得一村□人過活不得。沒一個人不嫌,沒一個人不罵。 話分兩頭。卻說后唐明宗歸天,閔帝登位。應有內人,盡令出外嫁人。數中有掌印柴夫人,理會得些個風云气候,看見旺气在鄭州界上,遂將帶房奩,望旺气而來。來到孝義店王婆家安歇了,要尋個貴人。柴夫人住了几日,看街上往來之人,皆不入眼。看著王婆道:“街上如何直恁地冷靜?”王婆道:“覆夫人,要熱鬧容易。夫人放買市,這經紀人都來赶趁,街上便熱鬧。”夫人道:“婆婆也說得是。”便教王婆四下說教人知:“來日柴夫人買市。” 郭大郎兄弟兩人听得說,商量道:“我們何自撰几錢買酒吃?明朝賣甚的好?”史弘肇道:“只是賣狗肉。問人借個盤子和架子、砧刀,那里去偷只狗子,把來打殺了,煮熟去賣,卻不須去上行。”郭大郎道:“只是坊佐人家,沒這狗子;尋常被我們偷去煮吃盡了,近來都不養狗了。”史弘肇道:“村東王保正家有只好大狗子,我們便去對付休。”兩個徑來王保正門首,一個引那狗子,一個把條棒,等他出來,要一棒捍殺打將去。王保正看見了,便把一百錢出來道:“且饒我這狗子,二位自去買碗酒吃。”史弘肇道:“王保正,你好不近道理!偌大一只狗子,怎地只把三百錢出來?須虧我。”郭大郎道: “看老人家面上,胡亂拿去罷。”兩個連夜又去別處偷得一只狗子,剝干淨了,煮得稀爛。 明日,史弘肇頂著盤子,郭大郎駝著架子,走來柴夫人幕次前,叫聲:“賣肉。”放下架子,圖那盤于在上。夫人在帘子里看見郭大郎,肚里道:“何處不覓?甚處不尋?這貴人卻在這里。”使人從把出盤子來,教簇一盤。郭大郎接了盤子,切那狗肉。王婆正在夫人身邊,道:“覆夫人,這個是狗肉,貴人如何吃得?”夫人道:“買市為名,不成要吃?”教管錢的支一兩銀子与他。郭大郎兄弟二人接了銀子,唱喏謝了自去。 少間,買市罷。柴夫人看著王婆道:“問婆婆,央你一件事。” 王婆道:“甚的事?”夫人道:“先時賣狗的兩個漢子,姓甚的?在那里住?”王婆道:“這兩個最不近道理。切肉的姓郭,頂盤子姓史,都在孝義坊舖屋下睡臥。不知夫人間他兩個,做甚么?”夫人說:“奴要嫁這一個切肉姓郭的人,就央婆婆做媒,說這頭親則個。”王婆道: “夫人偌大個貴人,怕沒好親得說,如何要嫁這般人?”夫人道:“婆婆莫管,自看見他是個發跡變泰的貴人,婆婆便去說則個。”王婆既見夫人恁地說,即時便來孝義店舖屋里,尋郭大郎,尋不見。押舖道: “在對門酒店里吃酒。”王婆徑過來酒店門口,揭那青布帘,入來見了他弟兄兩個,道:“大郎,你卻吃得酒下!有場天來大喜事,來投奔你,划地坐得牢里!”郭大郎道:“你那婆子,你見我撰得些個銀子,你便來要討錢。我錢卻沒与你,要便請你吃碗酒。”王婆便道: “老媳婦不來討酒吃。”郭大郎道:“你不來討酒吃,要我一文錢也沒。你會事時,吃碗了去。”史弘肇道:“你那婆子,武不近道理!你知我們性也不好,好意請你吃碗酒,你卻不吃。一似你先時破我的肉是狗肉,几乎教我不撰一文,早是夫人數買了。你好羞人,几自有那面顏來討錢!你信道我和酒也沒,索性請你吃一頓拳踢去了。”王婆道:“老媳婦不是來討酒和錢。适來夫人間了大郎,直是歡喜,要嫁大郎,教老媳婦來說。”郭大郎听得說,心中大怒,用手打王婆一個漏掌風。王婆倒在地上道:“苦也!我好意來說親,你卻打我!” 郭大郎道:“几誰調發你來廝取笑!且饒你這婆子,你好好地便去,不打你。他偌大個貴人,卻來嫁我?” 王婆鬼慌,走起來,离了酒店,一徑來見柴夫人。夫人道:“婆婆說親不易。”王婆道:“教夫人知,因去說親,吃他打來。道老媳婦去取笑他。”夫人道:“帶累婆婆吃虧了。沒奈何,再去走一遭。先与婆婆一只金銀子,事成了,重重謝你。”王婆道:“老媳婦不敢去。再去時,吃他打殺了,也沒入勸。”夫人道:“我理會得。你空手去說親,只道你去取笑他;我教你把這件物事將去為定,他不道得不肯。”王婆問道:“卻是把甚么物事去?”夫人取出來,教那王婆看了一看,唬殺那王婆。這件物,卻是甚購物? 君不見張負有女妻陳乎,家居陋巷席為門。門外多逢長者轍,丰姿不是尋常人。又不見單父呂公善擇婿,一事樊侯一劉季。風云際令十年間,樊作諸侯劉作帝。從此英名傳万古,自然光采生門戶。君看如今嫁女家,只擇高樓与豪富。夫人取出定物來,教王婆看,乃是一條二十五兩金帶。教王婆把去,定這郭大郎。王婆雖然适間吃了郭大郎的虧,凡事只是利動人心,得了夫人金銀子,又有金帶為定,便忍腳不住。即時提了金帶,再來酒店里來。 王婆路上思量道:“我先時不合空手去,吃他打來。如今須有這條金帶,他不成又打我?”來到酒店門前,揭起青布帘,他兄弟兩個,几自吃酒未了。走向前,看著郭大郎道:“夫人數傳語,恐怕大郎不信,先教老媳婦把這條二十五兩金帶來定大郎,卻問大郎討回定。” 郭大郎肚里道:“我又沒一文,你自要來說,是与不是,我且落得拿了這條金帶,卻又理會。”當時叫位婆且坐地,叫酒保添只盞來,一道吃酒。吃了一盞酒,郭大郎額著王婆道:“我那里來討物事做回定?”王婆道:“大郎身邊胡亂有甚物,老媳婦將去,与夫人做回定。” 郭大郎取下頭巾,除下一條鏖糟臭油邊子來,教王婆把去做回定。王婆接了邊子,忍笑不住,道:“你的好省事!”王婆轉身回來,把這邊子遞与夫人。夫人也笑了一笑,收過了。 自當日定親以后,兔不得揀個吉日良時,就王婆家成這親。遂請叔叔史弘肇,又教人去鄭州請姊姊閻行首來相見了。柴夫人就孝義店嫁了郭大郎,卻卷帳回到家中,住了几時。夫人忽一日看著丈夫郭大郎道:“我夫若只在此相守,何時會得發跡?不若寫一書,教我夫往西京河南府,去見我母舅符令公,可求立身進步之計,若何?”郭大郎道:“深感吾妻之意。”遂恢其言。柴夫人修了書,安排行裝,擇日教這貴人上路。 行時紅光罩体,坐后紫霧隨身。朝登紫陌,一條捍棒作朋債;暮宿郵亭,壁上孤燈為伴侶。他時變豹貴非常,今日權為途路窖。 這貴人,路上离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到西京河南府,討了個下處。這郭太郎當初來西京,指望投奔符令公,發跡變泰。怎知道卻惹一場橫禍,變得人命交加。正是:未酬奮翼沖霄志,翻作連天大地囚。郭大郎到西京河南府看時,但見: 州名豫郡,府號河南。人煙聚百万之多,形勢盡一時之胜。城池廣闊,六街內士女駢闐;井邑繁華,九陌上輪蹄來往。風傳絲竹,誰家別院奏清音?香散搞羅,到處名園開麗境。東連鞏縣,西接漫池,南通洛口之饒,北控黃河之險。金城繚繞,依稀似伊月之形;雉堞巍峨,仿佛有參天之狀。虎符龍節王候鎮,朱戶紅樓將相家。休言昔日皇都,端的今時胜地。正是:春如紅錦堆中過,夏若青羅帳里行。 郭大郎在安歇處過了一夜,明早,卻持來將這書去見符令公。猛自思量道:“大丈夫倚著一身本事,當自立功名;豈可用婦人女子之書,以圖進身乎?”依舊收了書,空手徑來衙門前招人牌下,等著部署李霸遇,來投見他。李霸遇問道:“你曾帶得來么?”貴人道:“帶得來。”李部著問:“是甚的?”郭大郎言:“是十八股武藝。”李霸遇所說,本是見面錢。見說十八股武藝,不是頭了,口里答應道: “候令公出廳,教你參謁。”比及令公出廳,卻不教他進去。 自從當日起,日逐去候候,擔閣了兩個來月,不曾得見令公。店都知見貴人許多日不曾見得符令公,多道:“官人,你枉了日逐去候候。李部署要錢,官人若不把与他,如何得見符令公?”貴人听得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元來這賊,卻是如此!” 當日不去衙前侯候,悶悶不己,在客店前閒坐,只見一個扑魚的在門前叫扑魚,郭大郎遂叫住扑。只一扑,扑過了魚。扑魚的告那貴人道:“昨夜迫划得几文錢,買這魚來扑,指望贏几個錢去養老娘。今日出來,不曾扑得一文;被官人一扑扑過了,如今沒這錢歸去養老娘。官人可以借這魚去前面扑,贏得几個錢時,便把來還官人。”貴人見地說得孝順,便借与他魚去扑。分付他道:“如有人扑過,卻來說与我知。”扑魚的借得那魚去扑,行到酒店門前,只見一個人叫: “扑魚的在那里?”因是這個人在酒店里叫扑魚,有分郭大郎拳手相交,就酒店門前變做一個小小戰場。這叫扑魚的是甚么人?從前積惡欺天,今日上蒼報應。酒店里叫住扑魚的,是西京河南府部署李霸遇。在酒店里吃酒,見扑魚的,遂叫人酒店里去扑。扑不過,輸了几文錢,徑硬拿了魚。扑魚的不敢和他爭,走回來說向郭大郎道:“前面酒店里,被人拿了魚,卻贏得他几文錢,男女納錢還官人。”貴人听得說,道:“是甚么人?好不諸事!既扑不過,如何拿了魚?魚是我的,我自去問他討。”這貴人不去討,万事懼休。到酒店里看那人時,仇人廝見,分外眼睜。不是別人,卻是部署李霸遇。貴人一分焦躁變做十分焦躁,在酒店門前,看著李霸遇道:“你如何拿了我的魚?”李霸遇道:“我自問扑魚的要這魚,如何卻是你的?”貴人拍著手道:“我西京投事,你要我錢,擔圖我在這里兩個來月,不教我見令公。你今日對我,有何理說?”李霸遇道:“你明日來衙門,我周全你。”貴人大罵道:“你這砍頭賊,閉塞賢路,我不算你,我和你就這里比個大哥二哥!” 郭大郎先脫膊,眾人喊一聲。原來貴人幼時曾遇一道士,那道士是個异人,督他右項上刺著几個雀儿,左項上刺几根稻谷,說道:“苦要富貴足,直持雀銜谷。”從此人都喚他是郭雀儿。到登极之日,雀与谷果然湊在一處。此是后話。這日郭大郎脫膊,露出花項,眾人喝采。正是:近覷四川十樣錦,遠觀洛油一團花。李霸遇道:“你真個要廝打?你只不要走!”貴人道:“你莫胡言亂語,要廝打快來!” 李霸遇脫膊,露出一身乾乾韃韃的橫肉,眾人也喊一聲。好似:生鐵鑄在火池邊,怪石鐫來墳墓畔。二人拳手廝打,四下人都觀看。一肘二拳,一翻四合,打到分際,眾人齊喊一聲,一個漢子在血爍里臥地。當下卻是輸了几誰?作惡欺天在世間,人人背后把眉攢。只知自有安身術,豈畏災來在目前?

 

郭大郎正打那李霸遇,直打到血流滿地。听得前面頭踏指約,喝道:“令公來。”符令公在馬上,見這貴人紅光罩定,紫霧遮身,和李霸遇廝打。李霸遇那里奈何得這貴人?符令公教手下人:“不要惊動,為我召來。”手下人得了鈞自,便來好好地道:“兩人且莫頗打,令公鈞自,教來府內相見。”二人同至廳下。符令公看這人時,生得:堯眉舜目,禹背湯肩。令公鈞自,便問郭大郎道:“那里人氏?因甚行打李霸遇?”貴人复道:“告令公,郭威是邢州堯山縣人氏,遠來貴府投事。李霸遇要郭威錢,不令郭威參見令公鈞顏,擔閣在旅店兩月有余。今日撞見,因此行打,有犯台顏。小人死罪,死罪!”符令公問道:“你既然遠來投奔,會甚本事?”郭大郎复道:“郭威十八股武藝盡都通曉。”令公鈞自:教李霸遇与郭威就當廳使棒。李霸遇先時己被這貴人打了一頓,奈何不得這貴人。复令公道:“李霸遇使棒不得。适間被郭威暗算,打損身上。”令公鈞旨定要使棒。郭威看著李霸遇道:“你道我暗算你?這里比個大哥二哥!”二人把棒在手,唱了喏,部者喝教二人放對 山東大擂,河北夾槍。山東大擂,鰲魚口內噴來;河北夾槍,昆侖山頭瀉出。一轉身,兩顛腳。旋風響,臥烏鳴。遮攔架隔,有如素練眼前飛;打齪支撐,不若耳邊風雨過。兩人就在廳前使那棒,一上一下,一來一往,斗不得數合,令公符彥卿在廳上看見,喝采不迭。羊糕病中推杜預,叔牙囚里荐夷吾。堪嗟四海英雄輩,若個男儿識大夫?

兩人就廳下使棒。李霸遇那里奈何得這貴人?被郭大郎一棒打番。符令公大喜!即時收在帳前,遂差這貴人做大部署,倒在李霸遇之上。郭大郎拜謝了令公,在河南府當職役。過了几時,沒話說。 忽一日,郭部署出衙門閒于事。行至市中,只見食店前一個官人,坐在店前大‘晾小怪,呼左右教打碎這食店。貴人一見,遂問過賣: “這官人因甚的在此喧哄尋鬧?”過賣扯著部署在背后去告訴道: “這官人乃是地方中有名的尚衙內,半月前見主人有個女儿,十八歲,大有顏色。這官人見了一面,歸去教人來傳語道:‘太夫人數請小娘子過來,說話則個。若是你家缺少錢物,但請見渝。’主人道:‘我家豈肯賣女儿?只割舍得死!’尚衙內見主人不肯,今日來此掀打。” 貴人見說,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雄威動,風眼圓睜;烈性發,龍眉倒豎。兩條忿气,從腳底板賃到頂門。心頭一把無明火,高一千丈,按撩不下。 郭部署向前与尚衙內道:“凡人要存仁義,暗室欺心,神目如電。尊官不可以女色而失正道。郭威言輕,請尊官上馬若何?”衙內焦躁道:“你是何人?”貴人道:“姓郭,名威,乃是河南府符令公手下大部署。”衙內說:“各無所轄,焉能管我?左右,為我毆打這廝!” 貴人大怒道:“我好意勸你,卻教左右打我,你不識我性!”用左手押住尚衙內,右手就身邊拔出壓衣刀在手,手起刀落,尚衙內性命如何?欲除天下不平事,方顯人間大丈夫。 郭部署路見不平,殺了尚衙內,一行人從都走。貴人徑來河南府內自首。符令公出廳,貴人复道:“告令公,郭威殺了欺壓良善之賊,特來請罪。”符令公問了起末,喝左右取長枷枷了,押下間理院問罪。怎見得間理院的利害? 古名“廷尉”,亦號“推宮”果然是事不通風,端的底令人喪膽。龐眉節級,執黃荊伊似牛頭;努目押牢,持鐵索渾如羅剎。枷分一等,取勘情重情輕;牢眼四方,分別當生當死。風聲緊急,烏鴉鳴嗓勘官廳;日影參差,綠柳遮籠蕭相廟。轉頭逢五道,開眼見閻王。 當日,那承吏王琇承了這件公事。罪人入獄,教獄子拼在廓上,一面勘問。不多時,符令公鈞自,叫王琇來偏廳上。令公見王琇,遂分付几句,又把筆去桌子面上寫四宇。王瑤看時,乃是:“寬容郭威。” 王琇道:“律有明條,領鈞自。”今公焦躁,遂轉屏風入府堂去。王琇急慌唱了喏,悶悶不己,徑回來間房,伏案而睡。見一條小赤蛇儿,戲于案上。王琇道:“作怪!”遂赶這蛇。急赶急走,慢赶慢走;赶到東乙牢,這蛇入牢眼去,走上貴人枷上,入鼻內從七竅中穿過。王琇看這個貴人時,紅光罩定,紫霧遮身。理會未下,就間房里,颯然睡覺。元來人困后,多是肚中不好了,有那与決不下的事;或是手頭窘迫,憂愁思慮。故“困”字著個“貧”字,謂之“貧困”。“愁” 字,謂之“愁困”。“憂”字,謂之“困”。不成“喜困”、“歡困”。王琇得了這一夢,肚里道:“可知符令公教我寬容他,果然好人識好人。”王琇思量半晌,只是未有個由頭出脫他。 不知這貴人直有許多顛扑:自幼便沒了親爹,隨母嫁潞州常家;后來因事离了河北,筑筑磕磕,受了万千不易;甫能得符令公周全,做大部署,又去閒管事,惹這場橫禍。至夜,居民遺漏。王琇眉頭一縱,計從心上來。只就當夜,教這貴人出牢獄。當時王琇思量出甚計來?正是:袖中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羅地网人。當夜黃昏后,忽居民遺漏。王琇急去稟令公,要就熱亂里放了這貴人,只做因火獄中走了。令公大喜!元來令公日間己寫下書,只要做道理放他,遂付書与王琇。王琇接了書,來獄中疏了貴人戴的枷;拿頂頭巾,教貴人裹了;把持令公的書与貴人。分付道:“令公教你去汗京見劉太尉,可便去,不宣遲。”貴人得放出,火尚未滅。趁那撩亂之際,急走去部署房里,收拾些錢物,當夜迤邐奔那汗京開封府路上來。 不則一日,到開封府,討了安歇處。明日早,徑往殿間衙門候候下書。等候良久,劉太尉朝殿而回。只見:青涼傘招颭如云,馬領下珠纓拂火。乃是侍衛親軍、左金吾衛、上將軍、殿前都指揮使劉知遠。貴人走向前,應聲喏,覆道:“西京符令公有書拜呈,乞賜台覽。” 劉太尉教人接了書,陷人衙。劉大尉拆開書看了,教下書人來廳前參拜了。劉太尉見郭威生得清秀,是個發跡的人,留在帳前作牙將使喚,郭威拜謝訖。 自后過來得數日,劉太尉因操軍回衙,打從桑維翰丞相府前過。是日,桑維翰与夫人在看街里,觀看往來軍民。劉知遠頭踏,約有一百余人,真是威嚴可畏。夫人看著桑維翰道:“相公見否?”桑維翰道:“此是劉太尉”。夫人說:“此人威嚴若此,想官大似相公。” 桑維翰笑曰:“此一武夫耳,何足道哉?看我呼至帘前,使此人鞠躬听命。”夫人道:“果如是,妄當奉勸;如不應其言,相公當勸妄一杯酒。”桑維翰即時令左右呼召劉太尉,又令人安靴在帘里,傳鈞自赶上劉太尉,取覆道:“相公呼召太尉。”劉知遠隨即到府前下馬,至堂下躬身應喏。正是:直饒百万將軍費,也須堂下拜靴尖。 劉太尉在堂下俟候,擔閣了半日,不聞鈞自。桑維翰与夫人飲酒,忘了發付,又沒人敢去察覆。到晚,劉太尉只得且歸,到衙內焦躁道: “大丈夫功名,自以弓馬得之,今反被腐懦相侮。”到明日五更,至朝見處,見桑維翰下馬,入閣子里去。劉知遠心中大怒:“昨日侮我,教我看靴尖唱喏,今日有何面目相見?”因此怀忿,在朝見處,有犯桑維翰,晉帝遂令劉知遠出鎮太原府。那里是劉知遠出鎮太原府?則是那史弘肇合當出來,發跡變泰!正是:特意种花栽不活,等閒攜酒卻成歡。 劉知遠出鎮太原府為節度使,日下朝辭出國門。擇了日,進發赴任。劉太尉先同帳下官屬,帶行親隨起發,前往太原府。留郭牙將在后,管押鈞眷。行李擔仗,當日起發。 朱旗颭颭,彩幟飄飄。帶行軍卒,人人腰跨劍和刀;將佐親隨,個個腕懸鞭与簡。晨雞蹄后,束裝曉別孤村;紅日斜時,策馬暮登高岭。經野市,過溪橋;歇郵亭,宿旅驛。早起看浮云陷曉翠,晚些見落日伴殘霞。指那万水干山,迤邐前進。劉知遠方行得一程,見一所大林:

干聳干尋,根盤百里。掩映綠陰似障,搓牙怪木如龍。下長靈芝,上巢彩風。柔條微動,生四野寒風;嫩葉初開,舖半天云影。闊遮十里地,高拂九霄云。

劉太尉方欲持過,只見前面走出一隊人馬,攔住路。劉太尉吃一惊,將為道是強人,卻持教手下將佐安排去抵敵。只見眾人擺列在前,齊唱一聲喏。為首一人稟复道:“侍衛司差軍校史弘肇,帶領軍兵,接太尉節使上太原府。”劉知遠見史弘肇生得英雄,遂留在手下為牙將。史弘肇不則一日,隨太尉到太原府。后面鈞眷到,史弘肇見了郭牙將,扑翻身体便拜。兄弟兩人再廝見,又都遭際劉太尉,兩人為左右牙將。后因契丹滅了石晉,劉太尉起兵入汗,史、郭二人為先鋒,驅除契丹,代晉家做了皇帝,國號后漢。史弘肇自此直發跡,做到單、滑、宋、汴四鎮令公。富貴榮華,不可盡述。 碧油幢擁,皂纛旗開。壯士攜鞭,佳人捧扇。冬眠紅錦帳,夏臥碧紗廚。兩行紅袖引,一對美人扶。 這話本是京師老郎流傳。若按歐陽文忠公所編的《五代史》正傳上載道:粱末調民,七戶出一兵。弘肇為兵,隸開道指揮,選為禁軍,漢高祖典禁軍為軍校。其后漢高祖鎮太原,使將武節左右指揮,領雷州刺史。以功拜忠武軍節度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再遷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領歸德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乎章事。后拜中書令。周太祖郭威即位之日,弘肇己死,追封鄭王。詩曰:結交須結英与豪,勸君君莫結儿女曹。英豪際會皆有用,儿女柔脆空煩勞。

– – 第十六卷 范巨卿雞黍死生交

种樹莫种垂楊枝,結交莫結輕薄儿。楊枝不耐秋風吹,輕薄易結還易离。君不見昨日書來兩相憶,今日相逢不相識!不如楊杖猶可久,一度春風一回首。

這篇言語是《結交行》,言結交最難。今日說一個秀才,是漢明帝時人,姓張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農業,苦志讀書;年一十五歲,不曾婚娶。其老母年近六旬,并弟張勤努力耕种,以供二膳。時漢帝求賢。劭辭老母,別兄弟,自負書囊,來到東都洛陽應舉。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陽不遠,當日天晚,投店宿歇。是夜,常聞鄰房有人聲喚。劭至晚問店小二:“司壁聲喚的是誰?“小二答道: “是一個秀才,害時症,在此將死。”劭曰:“既是斯文,當以看視之。”小二日:“瘟病過人,我們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 劭曰:“死生育命,安有病能過人之理?吾須視之。”小二勸不住。劭乃推門而入,見一人仰面臥于土榻之上,面黃肌瘦,口內只:“救人!”劭見房中書囊、衣冠,都是應舉的行動,遂扣頭邊而言曰:“君子勿憂,張劭亦是赴選之人。今見汝病至篤,吾竭力救之。藥餌粥食,吾自供奉,且自寬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當厚報。” 劭隨即挽人請醫用藥調治。早晚湯水粥食,劭自供給。 數日之后,汗出病減,漸漸將息,能起行立。劭問之,乃是楚州山陽人氏,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歲。世本商賈,幼亡父母,有妻小。近棄商賈,來洛陽應舉。比及范巨卿將息得無事了,誤了試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誤足下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夫以義气為重,功名富賈,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誤之有?”范式自此与張劭情如骨肉,結為兄弟。式年長五歲,張劭拜范式為兄。 結義后,朝暮相隨,不覺半年。范式思歸,張劭与計算房錢,還了店家。二人同行。數日,到分路之處,張劭欲送范式。范式曰:“若如此,某又送回。不如就此一別,約再相會。”二人酒肆共飲,見黃花紅葉,妝點秋光,以劭別离之興。酒座司杯泛榮英,問酒家,方知是重陽佳節。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賈。經書雖則留心,親為妻子所累。幸賢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來年今日,必到賢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誼。”張劭曰:“但村落無可為款,倘蒙兄長不棄,當設雞黍以持,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于賢弟耶?”二人飲了數杯,不忍相舍。張劭拜別范式。范式去后,劭凝望墮淚;式亦回顧淚下,兩各悒怏而去。有詩為證:手采黃花泛酒后,殷勤先訂隔年期。臨歧不忍輕分別,執手依依各淚垂。

且說張元伯到家,參見老母。母曰:“吾儿一去,音信不聞,令我懸望,如饑似渴。”張劭曰:“不孝男于途中遇山陽范巨卿,結為兄弟,以此逗留多時。”母曰:“巨卿何人也?”張劭備述詳細。母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義之人結交,甚快我心。”少刻,弟歸,亦以此事從頭說知,各各歡喜。自此張劭在家,再攻書史,以度歲月。光陰迅速,漸近重陽。劭乃預先畜養肥雞一只,杜醞濁酒。是曰早起,洒掃草堂;中設母座,旁列范巨卿位;遍插菊花于瓶中,焚信香于座上。呼弟宰雞炊飯,以持巨卿。母曰:“山陽至此,迢遞千里,恐巨卿未必應期而至。持其來,殺雞末遲。”劭曰:“巨卿,信士也,必然今日至矣,安肯誤雞黍之約?入門便見所許之物,足見我之持久。如候巨卿來,而后宰之,不見我倦倦之意。”母曰:“吾儿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炮以持。是曰,天晴曰朗,万里無云。劭整其衣冠,獨立庄門而望。看看近午,不見到來。母恐誤了農桑,令張勤自去田頭收割。張劭听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此六七遭。因看紅曰西沉,觀出半輪新月,母出戶令弟喚劭曰:“儿久立倦矣!今日莫非巨卿不來?且自晚膳。”劭謂弟曰:“汝豈知巨卿不至耶?若范兄不至,吾誓不歸。汝農勞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勸歸,劭終不許。 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門如醉如痴,風吹草木之聲,莫是范來,皆自惊訝。看見銀河耿耿,玉宇澄澄,漸至三更時分,月光都沒了。隱隱見黑影中,一人隨風而至。劭視之,乃巨卿也。再拜踊躍而大喜曰:“小弟自早直候至今,知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舊歲所約雞黍之物,備之己久。路遠風塵,別不曾有人同來?”便請至草堂,与老母相見。范式并不答話,徑入草堂。張劭指座榻曰:“特設此位,專持兄來,兄當高座。”張劭笑容滿面,再拜于地曰:“兄既遠來,路途勞困,且未可与老母相見,杜釀雞黍,聊且充饑。”言訖又拜。范式僵立不語,但以衫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廚下,取雞黍并酒,列于面前,再拜以進。曰:“酒看雖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責。”但見范于影中,以手綽其气而不食。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遠接,不肯食之?容請母出与同伏罪。”范搖手止之。劭曰:“喚舍弟拜兄,若何?”范亦搖手而止之。劭曰:“兄食雞黍后進酒,若何?” 范蹙其眉,似教張退后之意。劭曰:“雞黍不足以奉長者,乃劭當日之約,幸勿見嫌。”范曰:“弟稍退后,吾當盡情訴之。吾非陽世之人,乃陰魂也。”劭大惊曰:“兄何放出此言?”范曰:“自与兄弟相別之后,回家為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賈中,塵世滾滾,歲月匆匆,不覺又是一年。向曰雞黍之約,非不挂心;近被蠅利所牽,忘其日期。今早鄰右送榮英酒至,方知是重陽。忽記賢弟之約,此心口醉。山陽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賢弟以我為何物?雞黍之約,尚自爽信,何況大事乎?尋思無計。常聞古人有云:人不能行千里,魂能曰行干里。遂囑咐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持吾弟張元伯至,方可入士。’囑罷,自則而死。魂駕陰風,特來赴雞黍之約。万望賢弟怜憫愚兄,恕其輕忽之過,鑒其凶暴之誠,不以千里之程,肯為辭親,到山陽一見吾尸,死亦矚目無憾矣。”言訖,淚如進泉,急离坐榻,下階砌。劭乃趨步逐之,不覺忽踏了蒼苔,顛倒于地。陰風拂面,不知巨卿所在。有詩為證:風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敘舊盟。只恨世人多負約,故將一死見乎生。

張劭如夢如醉,放聲大哭。那哭聲,惊動母親并弟,急起視之,見堂上陳列雞黍酒果,張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不能言,又哭至死。母問曰:“汝兄巨卿不來,有甚利害?何苦自哭如此!”劭曰:“巨卿以雞黍之約,己死于非命矣。”母曰:“何以知之?”劭曰:“适司親見巨卿到來,邀迎入坐,具雞黍以迎。但見其不食,再三懇之。巨卿曰:為商賈用心,失忘了日期。今早方醒,恐負所約,遂自則而死。陰魂千里,特來一見。母可容儿親到山陽葬兄之尸,儿明早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云:囚人夢赦,渴人夢漿。此是吾儿念念在心,故有此夢警耳。”劭曰:“非夢也,儿親見來,酒食見在;逐之不得,忽然顛倒,豈是夢乎?巨卿乃誠信之士,豈妄報耶!”弟曰:“此末可信。如有人到山陽去,當問其虛實。”劭曰:“人稟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人則有五常,仁、義、禮、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配木,取其生意也。義所以配金,取其剛斷也。禮所以配水,取其謙下也。智所以配火,取其明達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圣人云: ‘大車無輗,小車無(車兀),其何以行之哉?’又云:‘自古旨有死,民無信不立。’巨卿既己為信而死,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專務農業,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后,倍加恭敬;晨昏甘旨,勿使有失。” 遂拜辭其母曰:“不孝男張劭,今為義兄范巨卿為信義而亡,須當往吊。己再三叮吟張勤,令侍養老母。母須早晚勉強飲食,勿以憂愁,自當善保尊体。劭于國不能盡忠,于家不能盡孝,徒生于天地之司耳。今當辭去,以全大信。”母曰:“吾儿去山陽,干里之遙,月余便回,何放出不利之語?”劭曰:“生如淳漚,死生之事,旦夕難保。”慟哭而拜。弟曰:“勤与兄同去,若何?”元伯曰:“母親無人侍季,汝當盡力事母,勿令吾憂。”洒淚別弟,背一個小書囊,來早便行。有詩為證:辭親別弟到山陽,千里迢迢窖夢長。豈為友朋輕骨肉?只因信義迫中腸。

沿路上饑不擇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雖夢中亦哭。每曰早起赶程,恨不得身生兩翼。行了數日,到了山陽。問巨卿何處住,徑奔至其家門首。見門戶鎖著,問及鄰人。鄰人曰:“巨卿死己過二七,其妻扶靈樞,往郭外去下葬。送葬之人,尚自未回。”劭問了去處,奔至郭外,望見山林前新筑一所土牆,牆外有數十人,面面相覷,各有惊异之狀。劭汗流如雨,走往觀之。見一婦人,身披重孝。一子約有十七八歲,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處莫非范巨卿靈樞乎?” 其婦曰:“來者莫非張元伯乎?”張曰:“張劭自來不曾到此,何以知名姓耶?”婦泣曰:“此夫主再一之遺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陽回,常談賢叔盛德。前者重陽曰,夫主忽舉止失措。對妻曰:‘我失卻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聞人不能行千里,吾宁死,不敢有誤雞黍之約。死后且不可葬,持元伯來見我尸,方可人士。今日己及二七,人勸云:“元伯不知何曰得來,先葬訖,后報知未晚。’因此扶樞到此。眾人拽植入金井,并不能動,因此停住墳前,眾都惊怪。見叔叔遠來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怕乃哭倒于地。婦亦大慟,送殯之人,無不下淚。 元伯于囊中取錢,令買祭物,香燭紙帛,陳列于前。取出祭文,酹酒再拜,號泣而讀。文曰: 維某年月曰,契弟張劭,謹以炙雞絮酒,致祭于仁兄巨卿范君之靈曰:于維巨卿,气賃虹霓,義高云漢。幸傾蓋于窮途,締盍淳于荒店。黃花九日,肝矚相盟;青劍三秋,頭顱可斷。堪怜月下凄涼,恍似曰司眷戀。弟今辭母,來尋碧水青松;兄亦囑妻,仁望素車自練。故友那堪死別,誰將金石盟寒?大夫自是生輕,欲把昆吾鍔按。歷干百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踐。倘靈爽之憂存,料冥途之長伴。嗚呼哀哉!尚饗。 元伯發棺視之,哭聲慟地。回顧嫂曰:“兄為弟亡,豈能獨生耶?囊中己具棺槨之費,愿嫂垂怜,不棄鄙賤,將劭葬于兄側,乎生之大幸也。”嫂曰:“叔何放出此言也?”勳曰:“吾志己決,請勿惊疑。” 言訖,掣佩刀自則而死。眾皆惊愕,為之設祭,具衣棺營葬于巨卿墓中。 本州太守聞知,將此事表奏。明帝怜其信義深重,兩生雖不登第,亦可褒贈,以勵后人。范巨卿贈山陽伯,張元伯贈汝南伯。墓前建廟,號“信義之祠”,墓號“信義之墓。”旌表門閭。官給衣糧,以膳其子。巨卿子范純綬,及第進士,官鴻臚寺卿。至今山陽古跡猶存,題詠极多。惟有無名氏《踏莎行》一詞最好,詞云: 千里途遙,隔年期遠,片首相許心無變。宁將信義托游魂,堂中雞黍空勞勸。月暗燈昏,淚痕如線,死生雖隔情何限。靈輀若候故人來,黃泉一笑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