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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

一寸舌為安國劍,五言詩作上天梯。 青云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朝司,有一個秀士,姓趙,名旭,字伯升,乃是西川成都府人氏。自幼習學文章,詩、書、禮、樂一覽下筆成文,乃是個飽學的秀才。喜聞東京開選,一心要去應舉,特到堂中,稟知父母。其父趙倫,字文寶;母親劉氏,都是世代詩禮之家。見子要上京應舉,遂允其請。趙旭擇曰束裝,其父贈詩一首。詩云:但見詩書頻入目,莫將花酒苦迷腸。來年一月桃龍浪,奪取羅袍轉故鄉。 其母劉氏亦叮嚀道:“愿孩儿早奪魁名,不負男儿之志。”趙旭拜別了二親,遂攜琴、劍、書箱,帶一仆人,徑望東京進發。有親友一行人,送出南門之外。趙旭口占一詞,名曰《江神子》。詞曰:

旗亭誰唱渭城詩?兩相思,怯羅衣。野渡舟橫,楊柳析殘枝。怕見蒼山千万里,人去遠,草煙迷。英蓉秋露洗服脂,斷風凄,晚霜微。劍懸秋水,离別慘虹霓。剩有青衫千點淚,何曰里,滴休時。

趙旭詞畢,作別親友,起程而行。于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東京。遂入城中觀看景致。只見樓台錦繡,人物繁華,正是龍虎風云之地。行到狀元坊,尋個客店安歇,守持試期。入場赴選,一場文字己畢,回歸下處,專等黃榜。趙旭心中暗喜:“我必然得中也。”次日,安排早飯己罷。店對過有座茶坊,与店中朋友同會茶之間,趙旭見案上有詩牌,遂取筆,去那粉壁上,寫下詞一首。詞云: 足躡云梯,手攀仙桂,姓名己在登科內。馬前喝道狀元來,金鞍玉勒成行隊。宴罷歸來,醉游街市,此時方顯男儿志。修書急報鳳樓人,這回好個風流婿。 寫畢,趙旭自心歡喜。至晚各歸店中,不在話下。 當時仁宗皇帝早朝升殿,考試官閱卷己畢,齊到朝中。仁宗皇帝問:“卿所取榜首,年例三名,今不知何處人氏?”試官便將一名文卷,呈上御前。仁宗親自觀覽。看了第一卷,龍顏微笑,對試官道: “此卷作得极好!可惜中間有一字差錯。”試官俯伏在地,拜問圣上: “未審何字差寫?”仁宗笑曰:“乃是個‘唯’字。原來‘口’旁,如何卻寫‘么’旁?”試官再拜叩首,奏曰:“此字旨可通用。”仁宗問道:“此人姓甚名誰?何處人氏?”拆開彌封看時,乃是四川成都府人氏,姓趙,名旭,見今在狀元坊店內安歇。仁宗著快行急宣。 那時趙旭在店內蒙宣,不敢久停,隨使命直到朝中。借得藍袍槐簡,引見御前,叩首拜舞。仁宗皇帝問道:“卿乃何處人氏?”趙旭叩頭奏道:“臣是四川成都府人氏,自幼習學文藝,特赴科場,幸瞻金厥。”帝又問曰:“卿得何題目?作文字多少?內有几字?”趙旭叩首,一一回奏,無有差錯。仁宗見此人出語如同注水,暗喜稱奇,只可惜一字差寫。上曰:“卿卷內有一字差錯。”趙旭惊惶俯伏,叩首拜問:“未審何字差寫?”仁宗云:“乃是個‘唯’字。本是個 ‘口’旁,卿如何卻寫作‘么’旁?”趙旭叩頭回奏道:“此字旨可通用。”仁宗不悅,就御案上取文房四寶,寫下八個字,遞与趙旭日: “卿家著想,寫著‘簞單、去吉、吳矣、呂台。,卿言通用,与朕拆來。”趙旭看了半晌,無言抵對。仁宗曰:“卿可暫退讀書。”趙旭羞傀出朝,回歸店中,悶悶不己。 眾朋友來問道:“公必然得意!”趙旭被問,言說此事,眾皆大惊。遂乃邀至茶坊,啜茶解悶。趙旭驀然見壁上前日之辭,嗟吁不己,再把文房四寶,作詞一首。云:

詞羽翼將成,功名欲遂,姓名己稱男儿意。東君為報牡丹芳,瓊林錫与他人醉。‘唯’字曾差,功名落地,天公誤我乎生存。問歸來,回首望家鄉,水遠山遙,一千余里。

持得出了金榜,著人看時,果然無趙旭之名。吁嗟涕泣,流落東京,羞歸故里。“再持一年,必不負我。”在下處悶悶不悅,浸題四句于壁上。詩曰:宋玉徒悲,江淹是恨,韓愈投荒,蘇秦守困。

趙旭寫罷,在店中悶倦無聊,又作詞一首,名《院溪沙》,道: 秋气天寒万葉飄,蛩聲唧唧夜無聊,夕陽人影臥乎橋。菊近秋來都爛縵,從他霜后更蕭條,夜來風雨似今朝。 思憶家鄉,功名不就,展轉不寐,起來獨坐,又作《小重山》詞一首,道: 獨坐清燈夜不眠,寸腸千万縷,兩相牽。鴛鴦秋雨傍池蓮,分飛苦,紅淚晚風前。回首雁翩翩,寫來思畜去,遠如天。安排心事持明年,愁難持,淚滴滿青氈。 自此流落東京。至秋夜,仆人不肯守持,私奔回家去。趙旭孤身旅鄖,又無盤纏,每曰上街与人作文寫字。爭親身上衣衫藍縷,著一領黃草布衫,被西風一吹,趙旭心中苦悶,作詞一首,詞名《鷓鴣天》,道:

黃革遮寒最不宜,況兼久敝色如灰,肩穿袖破花成縷,可親金風早晚吹。才挂体,淚沾衣,出門羞見舊相知。鄰家女子低聲問:覓与奴糊隔帛儿?”

時值秋雨紛紛,趙旭坐在店中。店小二道:“秀才,你今如此窮窘,何不去街市上茶坊酒店中吹笛?覓討些錢物,也可度日。”趙旭听了,心中焦躁,作詩一首。詩曰:旅店蕭蕭形影孤,時挑野萊作羹蔬。村夫不識調羹手,問道能吹笛也無?

光陰茬苗,不覺一載有余。忽一日,仁宗皇帝在官中,夜至一更時分,夢一金甲神人,坐駕太平車一輛,上載著九輪紅曰,直至內廷。猛然惊覺,乃是南柯一夢。至來日,早朝升殿,臣僚拜舞己畢,文武散班。仁宗宣問司天台苗太監曰:“寡人夜來得一夢,夢見一金甲神人,坐駕太平車一輛,上載九輪紅曰,此夢主何吉凶?”苗太監奏曰: “此九日者,乃是個‘旭’字,或是人名,或是州郡。”仁宗曰:“若是人名,朕今要見此人,如何得見?卿与寡人占一課。”原來苗太監曾遇异人,傳授諸葛馬前課,占問最靈。當下奉課,奏道:“陛下要見此人,只在今日。陛下須与臣扮作自衣秀上,私行街市,方可遇之。” 仁宗依奏,卸龍衣,解玉帶,扮作自衣秀才,与苗太監一般打撈。出了朝門之外,徑往御街并各處巷陌游行。及半晌,見座酒樓,好不高峻!乃是有名的樊樓。有《鶴鴿天》詞為證:

“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風味肥鮮。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惜費万錢。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昧,四面欄杆彩畫檐。

仁宗皇帝与苗太監上樓飲酒,君臣二人,各分尊卑而坐。王正盛夏,天道炎熱。仁宗手執一把月樣自梨玉柄扇,倚著欄杆看街。將扇柄敲楹,不覺失手,墮扇樓下。急下去尋時,無有。仁宗教苗太監更占一課。苗太監領旨,發課罷,詳道:“此扇也只在今日重見。”二人飲酒畢,算還酒錢下樓出街。 行到狀元坊,有座茶肆。仁宗道:“可吃杯茶去。”二人人茶肆坐下,忽見自壁之上,有詞二只,句語清佳,字畫精壯,后寫:“錦里秀才趙旭作。”仁宗失惊道:“莫非此人便是?”苗太監便喚茶博士問道:“壁上之詞是何人寫的?”茶博士答道:“告官人,這個作詞的,他是一個不得第的秀才,差歸故里,流落在此。”苗太監又問道:“他是何處人氏?今在何處安歇?”茶博士道:“他是西川成都府人氏,見在對過狀元坊店內安歇。專与人作文度日,等候下科開選。” 仁宗想起前因,私對苗太監說道:“此人原是上科試官取中的榜首,文才盡好,只因一字差誤,朕怪他不肯認錯,遂黜而不用,不期流落于此。”便教茶博士:“去尋他來,我要求他文章,你若尋得他來,我自賞你。”茶博士走了一回,尋他不著。歎道:“這個秀才,真個沒福,不知何處去了。”茶博士回覆道:“二位官人,尋他不見。” 仁宗道:“且再坐一會,再點茶來。”一邊吃茶,又教茶博士去尋這個秀才來。茶博士又去店中并各處酒店尋問,不見。道:“真乃窮秀才!若遇著這二位官人,也得他些資助,好無福分!”茶博士又回覆道:“尋他不見。” 二人還了茶錢,正欲起身,只見茶博士指道:“几那趙秀才來了!”苗太監道:“在那里?”茶博士指街上:“穿破藍衫的來者便是。”苗太監教請他來。茶博士出街樓著道:“趙秀才,我茶肆中有二位官人等著你,教我尋你,兩次不見。”趙旭慌忙走入茶坊,相見禮畢,坐于苗太監肩下,一人吃茶。問道:“壁上文詞,可是秀才所作?”趙旭答道:“學生不才,信口胡謅,甚是笑話。”仁宗問:“秀才是成都人,卻緣何在此?”趙旭答道:“因命薄下第,羞歸故里。” 正說之司,趙旭于袖中撈摸。苗太監道:“秀才袖中有何物?”趙旭不答,即時袖中取出,乃是月樣玉柄自梨扇子,手捧与苗太監看時,上有新詩一首。詩道:屈曲交枝翠色蒼,困龍未際土中藏。他時若得風云會,必作擎天白玉粱。

苗太監道:“此扇從何而得?”趙旭答道:“學生從樊樓下走過,不知樓上何人墜下此扇,偶然插于學生破藍衫袖上,就去王丞相家作松詩,起筆因書于扇上。”苗太監道:“此扇乃是此位趙大官人的,因飲酒墜于樓下。”趙旭道:“既是大官人的,即當奉還。”仁宗皇帝大喜!又問:“秀才,上科為何不第?”趙旭答言:“學生一場文字懼成,不想圣天子御覽,看得一字差寫,因此不第,流落在此。” 仁宗曰:“此是今上不明。”趙旭答曰:“今上至明。”仁宗曰:“何字差寫?”趙旭日:“是‘唯’宇。學生寫為‘么’旁,天子高明,說是‘口’旁。學生奏說:‘皆可通用’。今上御書八字:‘簞單、去吉、吳矣、呂台。‘卿言通用,与朕拆來。’學生無言抵對,因此黜落,至今淹滯,此乃學生考究不精,自取其咎,非圣天子之過也。” 仁宗問道:“秀才家居錦里,是西川了。可認得王制置么?”趙旭答道:“學生認得王制置,王制置不認得學生。”仁宗道:“他是我外甥,我修封書,著人送你同去投他,討了名分,教你發跡如何?” 趙旭倒身便拜:“若得二位官人提攜,不敢忘恩。”苗太監道:“秀才,你有緣遇著大官人抬舉,你何不作詩謝之?”趙旭應諾,作詩一首。詩曰:白玉隱于頑石里,黃金理入污泥中。今期遇貴相提掇,如立天梯上九重。

仁宗皇帝見詩,大喜道:“何作此詩?也未見我荐得你不。我也回詩一首。”詩曰:一字爭差因關第,京師流落誤佳期。与君一柬投西蜀,胜似山呼拜風樨。

趙旭得大官人詩,感恩不己。又有苗太監道:“秀才,大官人有詩与你,我豈可無一言乎?”乃贈詩一首。詩曰:旭臨帝厥應天文,本得名魁一字渾。今日柬投王制置,錦衣光耀趙家門。

苗太監道:“秀才,你回下處去,持來日早辰,我自催促大官人,著人將書并路費,一同送你起程。”趙旭問道:“大官人第宅何處?學生好來拜謝。”苗太監道:“第宅离此甚遠,秀才不勞訪問。”趙旭就在茶坊中拜謝了,一人一同出門,作別而去。 到來日,趙旭早起等待。果然昨日沒須的自衣秀士,引著一個虞候,擔著個衣箱包袱,只不見趙大官人來。趙旭出店來迎接,相見禮畢。苗太監道:“夜來趙大官人依著我,委此人送你起程。付一錠白銀五十兩,与你文書,繼到成都府去。文書都在此人處,著你路上小心徑往。”趙旭再一稱謝,問道:“官人高姓大名?”苗太監道:“在下姓苗,名秀,就在趙大官人門下做個館賓。秀士見了王制置時,自然曉得。”趙旭道:“學生此去倘然得意,決不忘犬馬之報。”遂吟詩一首,寫于素箋,以寓謝別之意。詩曰:舊年曾作登科客,今日還期暗點頭。有意去尋丞相府,無心偶會酒家樓。空中扇墜籃衫插,袖里詩成黃閣留。多謝貴人修尺一,西川制置徑相投。

苗太監領了詩箋,作別自回,趙旭遂將此銀鑿碎,算還了房錢,整理衣服齊備,一日后起程。 于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約莫到成都府地面百余里之外,听得人說:“差人遠接新制置,軍民喧鬧。”趙旭聞信大惊,自想:“我特地來尋王制置,又离任去了,我直如此命薄!怎生是好?”遂吟詩一首,詩曰:尺書手棒到川中,千里投人一旦空。辜負高人相汲引,家鄉雖近轉忱沖。

虞候道:“不須愁煩,且前進,打听的實如何。”趙旭行一步,懶一步,再行二十五里,到了成都地面。接官亭上,官員人等喧哄,都說:“伺候新制置到任,接了一日,并無消息。”虞候道:“秀才,我与你到接官亭上看一看。”趙旭道:“不可去,我是個無倚的人。” 虞候不管他說,一直將著袱包,挑著衣箱,徑到接官亭上歇下。虞候道:“眾官在此等甚?何不接新制置?”眾官失惊,問道:“不見新制置來?”虞候打開袱包,拆開文書,道:“這秀才便是新制置。” 趙旭也吃了一惊。虞候又開了衣箱,取出紫袍金帶、象簡烏靴,戴上舒角璞頭,宣讀了圣旨。趙旭謝恩,叩首拜敕,授西川五十四州都制置。眾官相見,行禮己畢。趙旭著人去尋個好寺院去處暫歇,選曰上任。自思前事:“我狀元到手,只為一字黜落。誰知命中該發跡,在茶肆遭遇趙大官人,原來正是仁宗皇帝。”此乃是:著意种花花不活,無心栽柳柳成陰。趙旭問虞候道:“前者,自衣人送我起程的,是何官宰?”虞候道:“此是司天台苗太監,旨意分付,著我同來。”趙旭自道:“我有眼不識太山也。 擇曰上任,駿馬雕鞍,張一檐傘蓋,前面隊伍擺列,后面官吏蹋隨,威儀整肅,气象軒昂。上任己畢,歸家拜見父母。父母驀然惊懼,合家迎接,門前車馬喧天。趙旭下馬入堂,紫袍金帶,象簡烏靴,上堂參拜父母。父母問道:“你科舉不第,流落京師,如何便得此職?又如何除授本處為官?”趙旭具言前事,父母聞知,拱手加額,感曰月之光,愿孩儿忠心報皇恩。趙旭作詩一首,詩曰:功名著態本掄魁,一字爭差不得歸。自恨禹門風浪急,誰知平地一聲雷!

父母心中,不胜之喜。合家歡悅,親友齊來慶貿,做了好几曰筵席。舊時逃回之仆,不念舊惡,依還收用。思量仁宗天子恩德,自修表章一道,進謝皇恩,從此西川做官,兼管軍民。父母懼迎在衙門中奉養。所謂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祿。有詩為證:相如持節仍歸蜀,季子怀金又過周。衣錦還鄉從古有,何如茶肆遇宸游?

– – 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

北厥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自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這首詩,乃是唐朝孟洁然所作。他是襄陽第一個有名的詩人,流寓東京,宰相張說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張說在中書省入直,草應制詩,苦思不就。道堂吏密請孟洁然到來,商量一聯詩句。正爾烹茶細論,忽然唐明皇駕到。孟洁然無處躲避,伏于床后。明皇早己瞧見,問張說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張說奏道:“此襄陽詩人孟洁然,臣之故友。偶然來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駕。”明皇道: “朕亦素聞此人之名,愿一見之。”孟洁然只得出來,拜伏于地,口稱:“死罪。”明皇道:“聞卿善詩,可將生平得意一首,誦与朕听?” 孟洁然就誦了《北厥休上書》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為明主;然卿自不來見朕,朕未嘗棄卿也。”當下龍顏不悅,起駕去了。次日,張說入朝,見帝謝罪,因力荐洁然之才,可充館職。明皇道:“前朕聞孟洁然有‘流星譫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清新!又聞有‘气蒸云夢澤,波憾岳陽樓’之句,何其雄壯!昨在朕前,偏述枯搞之辭,又且中怀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宣听歸南山,以成其志!”由是終身不用,至今人稱為孟山人。后人有詩歎云:新詩一首獻當朝,欲望榮華轉寂寥。

不是不才明主棄,從來貴賤命中招。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賦上遇主的,那孟洁然只為錯念了八句詩,失了君王之意,豈非命乎?如今我又說一樁故事,也是個有名才子,只為一首詞上誤了功名,終身坎凜,后來顛到成了風流佳話。那人是誰?說起來,是宋神宗時人,姓柳,名永,字耆卿。原是建宁府崇安縣人氏,因隨父親作宦,流落東京。排行第七,人都稱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歲,丰姿洒落,人才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至于吟詩作賦,尤其本等。還有一件,最其所長,乃是填詞。怎么叫做填詞?假如李太自有《憶秦娥》、《菩薩蠻》,王維有《郁輪袍》,這都是詞名,又謂之詩余,唐時名妓多歌之。至宋時,大員府樂官,博采詞名,填腔進御。這個詞,比切聲調,分配十二律,其某律某調,句長句短,合用乎、上、去、入四聲字眼,有個一定不移之格。作詞者,按格填入,務要字与音協,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謂之填詞。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將大晟府樂詞,加添至二百余調,真個是詞家獨步。他也自恃其才,沒有一個人看得入眼,所以紹紳之門,絕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沒有人。終日只是穿花街,走柳巷,東京多少名妓,無不敬慕他,以得見為榮。若有不認得柳七者,眾人都笑他為下品,不列妹妹之數。所以妓家傳出几句口號。道是:

不愿穿續羅,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黃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

那柳七官人,真個是朝朝楚館,夜夜秦樓。內中有一個出名上等的行首,往來尤密。一個喚做陳師師,一個喚做趙香香,一個喚做徐冬冬。這一個行首,贍著自己錢財,爭養柳七官人。怎見得?有戲題一詞,名《西江月》為證:

“調笑師師最慣,香香暗地情多,今今与我煞脾和,獨自窩盤一個。‘管’字下達無分,‘閉’字加點如何?權將‘好’字自停那, ‘好’字中司著我。”

這柳七官人,詩詞文采,壓于朝士。因此近侍官員,雖聞他恃才高傲,卻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時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藝之士,無不錄用。有司荐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余杭縣宰。這縣宰官儿,雖不滿柳耆卿之意,把做個進身之階,卻也罷了。只是舍不得那一個行首。時值春暮,將欲起程,乃制《西江月》為詞,以寓惜別之意:

風額繡帘高卷,獸檐朱戶頻搖。兩竿紅曰上花梢,春睡厭厭難覺。

好夢枉隨飛絮,閒愁濃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過了。

一個行首,聞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來餞別。眾妓至者如云,

耆卿口占《如夢令》云:

郊外綠陰千里,掩映紅裙十隊。惜別語方長,車馬催人速去。偷

淚,偷淚,那得分身應你!

柳七官人別了眾名姬,攜著琴、劍、書箱,扮作游學秀士,迤儷上路,一路觀看風景。行至江州,訪問本處名妓。有人說道:“此處只有謝玉英,才色第一。”耆卿問了住處,徑來相訪。玉英迎接了,見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個小小書房。耆卿舉目看時,果然擺設得精致。但見:明窗淨几,竹棍茶爐。床司挂一張名琴,壁上懸一幅古畫。香風不散,寶爐中常熱沉檀;清風逼人,花瓶內頻添新水。万卷圖書供玩覽,一抨棋局佐歡娛。耆卿看他桌上擺著一冊書,題云:“柳七新詞”。撿開看時,都是耆卿乎曰的樂府,蠅頭細字,寫得齊整。耆卿問道:“此詞何處得來?”玉英道:“此乃東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妄乎昔甚愛其詞,每听人傳誦,輒手錄成帙。”耆卿又問:“天下詞人甚多,卿何以獨愛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寫景,字字逼真。如《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秋別》一篇云:‘今宵酒醒何處?楊柳曉風殘月。’此等語,人不能道。妄每誦其詞,不忍釋手,恨不得見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識柳七官人否?只小生就是。”玉英大惊,問其來歷。耆卿將余杭赴任之事,說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賤妄凡胎,不識神仙,望乞恕罪。”置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連位了一五日;恐怕誤了憑限,只得告別。玉英十分眷戀,設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隨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候任滿回曰,同到長安。”玉英道: “既蒙官人不棄賤妄,從今為始,即當杜門絕客以持。切勿遺棄,使妄有白頭之歎。”耆卿索紙,寫下一詞,名《玉女搖仙佩》。詞云:

飛瓊伴侶,偶別珠官,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得几多妹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有葩艷卉,惟是深紅淺自而己。爭如這多情,占得人司千嬌百媚。須信畫堂繡圖,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美!且芭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藝。愿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辜鴛被。

耆卿吟詞罷,別了玉英上路。不一日。來到姑蘇地方,看見山明水秀,到個路旁酒樓上,沾飲一杯。忽听得鼓聲齊響,臨窗而望,乃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戲水采蓮。口中唱著吳歌云: 采蓮阿姐斗梳妝,好似紅蓮搭個自蓮爭。紅蓮自道顏色好,自蓮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貪花人一見便來搶。紅個也武賈,自個也弗強。當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葉遮身無人見,下頭成藕帶絲長。 柳七官人听罷,取出筆來,也做一只吳歌,題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紅,中司一朵自松松。自蓮則好摸藕吃,紅蓮則好結蓮蓬。結蓮蓬,結蓮蓬,蓮蓬生得武玲攏。肚里一團清趣,外頭包裹重重。有人吃著滋味,一時劈破難容。只圖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開花結子一場空。

這首吳歌,流傳吳下,至今有人唱之。 卻說柳七官人過了姑蘇,來到余杭縣上任,端的為官清正,訟簡詞稀。听政之暇,便在大滌、天柱、由拳諸山,登臨游玩,賦詩飲酒。這余杭縣中,也有几家官妓,輪番承直。但是訟碟中犯者妓著名字,便不准行。妓中有個周月仙,頗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縣衙唱曲情酒,柳縣宰見他似有不樂之色,問其緣故。月仙低頭不語,兩淚交流。縣宰再一盤問,月仙只得告訴。原來月仙与本地一個黃秀才,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親秀才家貧,不能備辦財禮。月仙守那秀才之節,誓不接客。老鴇再一逼迫,只是不從;因是親生之女,無可奈何。黃秀才書館与月仙只隔一條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与秀才相聚,至曉又回。同縣有個劉二員外,愛月仙丰姿,欲与歡會。月仙執意不肯,吟詩四句道:不學路旁柳,甘同幽谷蘭;游蜂若相詢,莫作野花看。

劉二員外心生一計,囑咐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無人之處,強奸了他,取個執證回話,自有重賞。舟人貪了賞賜,果然乘月仙下船,遠遠撐去。月仙見不是路,喝他住船。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搖到聲花深處,僻靜所在,將船泊了。走入船艙,把月仙抱住,逼著定要云雨。月仙自料難以脫身,不得己而從之。云收雨散,月仙調悵,吟詩一首:自恨身為妓,遭污不敢言。羞歸明月渡,懶上載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黃秀才館中住宿,卻不敢聲告訴,至曉回家。其舟人記了這四句詩,回复劉二員外,員外將一錠銀子,賞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請月仙家中情酒,酒到半酣,又去調戲月仙,月仙仍舊報阻。劉二員外取出一把扇子來,扇上有詩四句,教月仙誦之。月仙大惊!原來卻是舟中所吟四句,當下頓口無言。劉二員外道:“此處牙床錦被,強似聲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滿面羞漸,安身無地,只得從了劉二員外之命。以后劉二員外曰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黃秀才相處。自古道:小娘子愛俏,鴇儿愛鈔。黃秀才雖然懦雅,怎比得劉二員外有錢有鈔?雖然中了鴇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著黃秀才,以此悶悶不樂。今番被縣宰盤問不過,只得將情訴与。柳耆卿是風流首領,听得此語,好生怜憫。當日就喚老鴇過來,將錢八十千付作身价,耆月仙除了樂籍。一面請黃秀才相見,親領月仙回去,成其夫婦。黃秀才与周月仙拜謝不盡。正是:風月客怜風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余杭一年,任滿還京。想起謝玉英之約,便道再到江州。原來謝玉英初別耆卿,果然杜門絕客。過了一年之后,不見耆卿通問,未免風愁月限,更兼日用之需,無從進益。曰逐車馬填門,回他不脫。想著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閒漢從中攛掇,不兔又隨風倒舵,依前接客。有個新安大貴孫員外,頗有文雅,与他相處年余,費過于金。耆卿到玉英家詢問,正值孫員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負約,映映不樂,乃取箋一幅,制詞名《擊梧桐》。詞云:

香靨源源,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識伊來便好看承,會得妖撓心素。臨岐再約同歡,定是都把乎生相許。又恐恩情易破難成,未免千般思慮。近日重來,空房而己,苦殺四四言語。便認得听人數當,擬把前言輕負。見說蘭台宋玉,多才多藝善詞賦。試与問,朝朝暮暮,行云何處去?

后寫:

“東京柳永,訪玉卿不遇,浸題。”耆卿寫畢,念了一遍,將詞箋粘于壁上,拂袖而出。回到東京,屢有人舉荐,升為屯田員外郎之職。東京這班名姬,依舊來往。耆卿所支傣錢,及一應求詩詞饋送下來的東西,都在妓家銷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積翠樓戲耍。宰相呂夷簡差堂吏傳命,直尋將來。說道:“呂相公六十誕辰,家妓無新歌上壽,特求員外一闕,幸即揮毫,以便演習。蜀錦二端,吳續四端,聊充潤筆之敬,伏乞俯納。” 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樓下酒飯。問徐冬冬有好紙否,徐冬冬在筐中,取出兩幅英蓉箋紙,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拂開一幅箋紙,不打草儿,寫下《千秋歲》一闋云:

泰階乎了,又見一合耀。烽火靜,杉槍掃。朝堂耆碩輔,樽俎英

雄表。福無艾,山河帶礪人難老。

渭水當年釣,晚應飛熊兆;同一呂,今偏早。烏紗頭未自,笑把

 

金樽倒。人爭羡,二十四遍中書考。

耆卿一筆寫完,還剩下英蓉箋一紙,余興未盡,后寫《西江月》

一調云:

腹內胎生异錦,筆端舌噴長江。縱教匹絹字難償,不屑与人稱量,

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風流才子占詞場,真是自衣卿相

耆卿寫畢,放在桌上。恰好陳師師家差個侍儿來請,說道:“有下路新到一個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員外,不遠千里而來,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臨。”耆卿忙把詩詞裝入封套,打發堂吏動身去了,自己隨后往陳師師家來。一見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美人是誰?正是:著意尋不見,有時還自來。那美人正是江州謝玉英。他從湖口看船回來,見了壁上這只《擊梧桐》詞,再一諷詠,想著:“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負前約。”自覺慚愧。瞞了孫員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徑到東京來問柳七官人。聞知他在陳師師家往來极厚,特拜望師師,求其引見吾卿。當時分明是斷花再接,缺月重圓,不胜之喜。陳師師問其詳細,便留謝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穩便,商量割東邊院子另住。自到東京,從不見客,只与吾卿相處,如夫婦一般。耆卿若往別妓家去,也不阻擋,甚有賢達之稱。 話分兩頭。再說耆卿匆忙中,將所作壽詞封付堂吏,誰知忙中多有錯,一時失于點撿,兩幅箋都封了去。呂丞相拆開封套,先讀了《千秋歲》調,到也歡喜。又見《西江月》調,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縱教匹絹字難償,不屑与人稱量”,笑道:“當初裴晉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緹每字索絹一匹。此子嫌吾酬儀太簿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輕薄,我何求汝耶?” 從此銜恨在心。柳耆卿卻是疏散的人,寫過詞,丟在一邊了,那里還放在心上。又過了數日,正值翰林員缺,吏部開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見他增定大晟樂府,亦慕其才,問宰相呂夷簡道:“朕欲用柳永為翰林,卿可識此人否?”呂夷簡奏道:“此人雖有詞華,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為念。見任屯田員外,日夜留連妓館,大失官緘。若重用之,恐士習由此而變。”遂把吾卿所作《西江月》詞誦了一遍。仁宗皇帝點頭。早有知諫院官,打听得呂丞相銜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連章參劫。仁宗御筆批著四句道:柳永不求富貴,誰將富貴求之?任作自衣卿相,風前月下填詞。

柳耆卿見罷了官職,大笑道:“當今做官的,都是不識字之輩,怎容得我才子出頭?”因改名柳一變,人都不會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說道:“我少年讀書,無所不窺,本求一舉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屢次不第,牢騷失意,變為詞人。以文采自見,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頂冠柬帶,變為官人。然淳沉下僚,終非所好;今奉自放落,且逍遙自在,變為仙人。”從此益放曠不撿,以妓為家。將一個手板上寫道:“奉圣旨填詞柳一變。”欲到某妓家,先將此手板送去,這一家便整備酒看,伺候過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詞,落款書名處,亦寫“奉圣旨填詞”五字,人無有不笑之者。 如此數年。一日,在趙香香家偶然晝寢,夢見一黃衣吏從天而下,道說:“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己舊,欲易新聲,特借重仙筆,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來,便討香湯林浴。對趙香香道:“适蒙上帝見召,我將去矣。各家妹妹可畜一信,不能候之相見也。”言畢,矚目而坐。香香視之,己死矣。慌忙報知謝玉英,玉英一步一跌的哭將來。陳師師、徐冬冬兩個行首,一時都到,又有几家曾往來的,聞知此信,也都來趙家。 原來柳七官人,雖做兩任官職,毫無家計。謝玉英雖說蹋隨他終身,到帶著一家一火前來,并不費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終時節,謝玉英便是他親妻一般;這几個行首,便是他親人一般。當時陳師師為首,斂取眾妓家財帛,制買衣袁棺槨,就在趙家殯殮。謝玉英衰經做個主喪,其他一個的行首,都聚在一處,帶孝守幕。一面在樂游原上,買一塊隙地起墳,擇曰安葬。墳上豎個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寫的增添兩字,刻云:“奉圣旨填詞柳一變之墓。”出濱之曰,官僚中也有相識的,前來送葬。只見一片縞素,滿城妓家,無一人不到,哀聲震地。那送葬的官僚,自覺慚愧,掩面而返。不逾兩月,謝玉英過哀,得病亦死,附葬于柳墓之旁。亦見玉英貞節,妓家難得,不在話下。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風驗蕩,諸名姬不約而同,各備祭禮,往柳七官人墳上,挂紙錢拜掃,喚做“吊柳七”,又喚做“上風流家”。未曾“吊柳七”、“上風流家”者,不敢到樂游原上踏青。后來成了個風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風方止。后人有詩題柳墓云: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紹紳輩,怜才不及眾紅裙。

– – 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

但聞白日升天去,不見青天走下來。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癐。

這四句詩乃國朝唐解元所作,是譏消神仙之說,不足為信。此乃戲謔之語。從來混沌劊判,便立下了一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釋迦祖師立了佛教,孔夫子立了懦教。懦教中出圣賢,佛教中出佛菩薩,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懦教武平常,佛教武清苦,只有道教,學成長生不死,變化無端,最為洒落。看官!我今日說一節故事,乃是張道陵七試趙升。那張道陵,便是龍虎山中歷代住持道教的正一天師第一代始祖,趙升乃其徒弟。有詩為證:劊開頑石方知玉,淘盡泥沙始見金。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心。

話說張天師的始祖,諱道陵,字輔漢,沛國人氏,乃是張子房第八世孫。漢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夢見北斗第七星從天墜下,化為一人,身長丈余,手中托一九仙藥,如雞卵大,香气襲人。其母取而吞之,醒來便覺滿腹火熱,异香滿室,經月不散,從此怀孕。到十月滿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晝,遂生道陵。七歲時,便能解說《道德經》,及河圖讖緯之書,無不通曉。年十六,博通五經。身長九尺二寸;龐眉廣顙,朱項綠睛,隆准方頤,伏犀賃頂;垂手過膝,龍蹲虎步,望之使人可畏。舉賢良方正,入太學。一旦,喟然歎曰:“流光如電,百年瞬息耳;縱位极人臣,何益于年命之數乎?”遂專心修煉,欲求長生不死之術。同學有一人,姓王,名長,聞道陵之言,深以為然,即拜道陵為師。愿相隨名山訪道。行至豫章郡,遇一繡衣童子。問曰:“日暮道遠,二公將何之?”道陵大惊,知其非常人,乃自述訪道之急。童子曰:“世人論道,皆如捕風捉影,必得‘黃帝九鼎丹法’,修煉成就,方可升天。”于是師徒二人,拜求指示。童子口授二語,道是:左龍并右虎,其中有天府。說罷,忽然不見。道陵記此二語,但未解其意。 一日,行至龍虎山中,不覺心動,謂王長曰:“左龍右虎,莫非此地乎?‘府’者,藏也,或有秘書藏于此地。”乃登其絕頂,見一石洞,名曰壁魯洞。洞中或明或暗,委曲异常。走到盡處,有生成石門兩扇。道陵想道:“此必神仙之府。”乃与弟子王長端坐石門之外。凡七日,忽然石門洞開,其中石桌、石凳懼備;桌上無物,只有文書一卷。取而觀之,題曰《黃帝九鼎太清丹經》。道陵舉手加額,叫聲: “慚愧”。師徒二人,歡喜無限!取出丹經,晝夜觀覽,具知其法。但修煉合用藥物、爐火之費甚廣,無從措辦。道陵先年曾學得有治病符水,聞得蜀中風俗醇厚,乃同王長入蜀,結廬于鶴鳴山中;自稱真人,專用符水救人疾病。投之輒驗,來者漸廣,又多有人拜于門下,求為弟子,學他符水之法。 真人見人心信服,乃立為條例:所居門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皆疏記生身以來所為不善之事,不許隱瞞;真人自書仟文,投池水中,与神明共盟約,不得再犯,若复犯,身當即死。設誓畢,方以符水飲之。病愈后,出米五斗為謝。弟子輩分路行法,所得米絹數目,悉開報于神明,一毫不敢私用。由是百姓有小疾病,便以為神明譴責,自來首過。病愈后,皆羞慚改行,不敢為非。如此數年,多得錢財。乃廣市藥物,与王長居密室中,共煉“龍虎大丹”。一年丹成,服之。真人年六十余,自服丹藥,容顏轉少,如三十歲后生模樣。從此能分形散影,常乘小舟,在東西二溪往來游戲;堂上又有一直人,誦經不輟。若賓客來訪,迎送應對;或酒杯、棋局,各各有一直人,不分真假,方知是仙家妙用。 一日,有道士來言:“西城有自虎神,好飲人血,每歲,其鄉必殺人祭之。”真人心中不忍。將到祭把之期,真人親往西城,果見鄉中百姓綁縛一人,用鼓樂導引,送于自虎神廟。真人間其緣故,所言与道士相合。“若一年缺祭,必然大興風雨,毀苗殺稼,殃及六畜,所以一方懼怕。每年用重价購求一人,赤身綁縛,送至廟中。夜半,憑神吭血享用。以此為常,官府亦不能禁。”真人曰:“汝放此人去,將我代之,何如?”眾鄉民道:“此人因家貧無倚,情愿舍身充祭;得我們五十干錢,葬父嫁妹,花費己盡。今日之死,乃其分內,你何苦自傷性命?”真人曰:“我不信有神道吃人之事,若果有此事,我自愿承當,死而無怨。”眾人商量道:“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是一條性命。”便恢了真人言語,把綁縛人解放了。那人得了命,拜謝而去。眾人侵要來綁縛真人,真人曰:“我自情愿,決不逃走,何用綁縛?”眾人依允。真人人得廟來,只見廟中香煙繚繞,燈燭煒煌,供養土偶神像,猙獰可畏;案桌上擺列著許多祭品。眾人叩頭,宣疏己畢,將真人閉于殿門之內,隨將封鎖。真人矚目靜坐以持。 約莫更深,忽听得一陣狂風,自虎神早到。一見真人,便來攫取。只見真人口、耳、眼、鼻中,都放出紅光,罩定了自虎神。此乃是仙丹之力。自虎神大惊,忙問:“汝何人也?”真人曰:“吾奉上帝之命,管攝四海五岳諸神,命我分形查勘。汝何方孽畜,敢在此虐害生靈?罪業深重,天誅難免!”自虎神方欲抗辨,只見前后左右都是一般真人,紅光遍体,唬得自虎神眼縫也開不得,叩頭求哀。原來自虎神是金神,自從五丁開道,鑿破蜀山,金气發泄,變為自虎;每每出現,生災作耗。土人立廟,許以歲時祭享,方得安息。真人煉過金丹,養就真火,金怕火克,自然制伏。當下真人与他立誓:不許生事害民!自虎神受戒而去。次日侵晨,眾鄉民到廟,看見真人端然不動,駭問其由。真人備言如此如此,今后更不妄害民命,有損無益。眾鄉民拜求名姓,真人曰:“我乃鶴鳴山張道陵也。”說罷,飄然而去。眾鄉民在自虎廟前,另創前殿三間,供養張真人像,從此革了人祭之事。有詩為證:積功累行始成仙,豈止區區服食緣。自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陰德在年年。

那時廣漢青石山中,有大蛇為害。晝吐毒霧,行人中毒便死。真人又去剿除了那毒蛇。山中之人,方敢晝行。順帝漢安元年,正月十五夜,真人在鶴鳴山精舍獨坐,忽聞隱隱天樂之聲,從東而來,鑾佩珊珊漸近。真人出中庭瞻望,忽見東方一片紫云,云中有素車一乘,再再而下。車中端坐一神人,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不可正視。車前站立一人,就是前番在豫章郡所遇的繡衣童子。童子謂真人曰:“汝休惊怖,此乃太上老君也。”真人慌忙禮拜。老君曰:“近蜀中有眾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子其為我治之,以福生靈,則子之功德無量,而名錄丹台矣。”乃授以《正一盟威秘錄》,三清眾經九百三十卷:符錄丹灶秘訣七十二卷:雌雄劍二口:都功印一枚。又囑道: “与子刻期,干日之后,全于閬苑。”真人叩頭領訖,老君升云而去。 真人從此日昧秘文,按法遵修。聞知益州有八部鬼帥、各領鬼兵,動億万數;周行人間,暴殺万民,枉天無數。真人奉老君諸命,佩《盟威秘錄》,往青城山,置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部真經;立十絕靈幡,周匝法席,鳴鐘叩罄;布下龍虎神兵,欲擒鬼帥。鬼帥乃驅率眾鬼,接兵刃矢石,來害真人。真人將左手豎起一指,那指頭變成一大朵蓮花,干葉扶疏,兵矢皆不能人。眾鬼又持火干余炬來,欲行燒害。真人把袖一拂,其火即返燒眾鬼。眾鬼乃遙謂真人曰:“吾師自住鶴鳴山中,何為來侵奪我居處?”真人曰:“汝等殘害眾生,罪通于天。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是以來伐汝。汝若知罪,速避西方不毛之地,勿复行病人間,可保無事。如仍前作業,即行誅戮,不留余种。”鬼帥不服。 次日,复會六大魔王,率鬼兵百万,安營下寨,來攻真人。真人欲服其心,乃謂曰:“試与爾各盡法力,觀其胜負。”六魔應諾。真人乃命王長積薪放火,火勢正猛,真人投身入火,火中忽生青蓮花,托真人兩足而出。六魔笑曰:“有何難哉!”把手分開火頭,擁)身便跳。兩個魔王,先跳下火的,須眉皆燒坏了,負痛奔回。那四個魔王,更不敢動撣。真人又投身人水,即乘黃龍而出,衣服毫不濡濕。六魔又笑道:“火其實利害!這水打甚緊?”扑通的一聲,六魔齊跳入水,在水中連番几個筋斗,忙忙爬起,己自吃了一肚子淡水。真人复以身投石,石忽開裂,真人從后而出。六魔又笑道:“論我等气力,便是山也穿得過,況于石乎?”硬挺著肩腫,捱進石去。真人誦咒一遍,六個魔王半身陷于石中,展動不得,哀號欲絕。其時八部鬼帥大怒,化為八只吊睛老虎,張牙舞爪,來攫真人。真人搖身一變,變成獅子逐之。鬼帥再變八條大龍,欲擒獅子。真人又變成大鵬金翅鳥,張開巨喙,欲啄龍睛。鬼帥再變五色云霧,昏天暗地。真人變化一輪紅日,升于九霄,光輝照耀,云霧即時流散。 鬼帥變化己窮。真人乃拈取片石,望空撇去,須輿化為巨石,如一座小山相似。空中一線系住,如藕絲之細,懸罩于鬼營之上;石上又有二鼠,爭嚙那一線,岌岌欲墮。魔王和鬼帥在高處看見,恐怕滅絕了營中鬼子鬼孫,乃同聲哀告:“饒命!愿往西方裟羅國居住,再不敢侵扰中土。”真人遂判令六大魔王歸于北酆,八部鬼帥竄于西域。其時魔王身离石中,和鬼帥合成一党,几自躊躇不去。真人知眾鬼不可善道,乃口敕神符一道,飛上層霄;須輿之間,只見風伯招風,雨師降雨,雷公興雷,電母閃電,天將神兵,各持刃兵,一時齊集,殺得群鬼形消影絕,真人方才收了法力。謂王長曰:“蜀人今始得安寢矣。”有《西江月》為證:

鬼帥空施伎倆,魔王枉逞英雄。誰知大道有神通,一片精神運動。水大不加寒熱,騰身陷石如空。一場風雨眾妖空,才識仙家妙用。

真人复謂王長曰:“吾上升之期己近,壁魯洞乃吾得道之地,不可忘本。”于是再至豫章,結廬于龍虎山中,師徒二人,潛修九還七返之功。忽一日,复聆鑾佩天樂之音,与鶴鳴山所聞無二。真人急忙整身,叩伏階前。見于乘万騎,簇擁著老君,在云端徘徊不下。真人再拜,老君乃命使者告曰:“子之功業,合得九真上仙。吾昔位子入蜀,但區別人鬼,以布清淨之化。子殺鬼過多,又檀興風雨,役使鬼神,陰景翳晝,殺气穢空,殊非天道好生之意。上帝正責子過,所以吾曰不得近子也。子且退居,勤行修道。同時飛舉者,數合一人。候數到之日,吾持子于上清八景宮中。”言訖,圣駕复去。真人乃精心忏悔,再与王長回鶴鳴山去。 山中諸弟子曉得真人法力廣大,只有王長一人,私得其傳。紛紛議論,盡疑真人偏向,有吝法之心。真人曰:“爾輩俗气未除,安能遺世?止可得吾導引房中之術,或服食草木以延壽命耳。明年正月七日午時,有一人從東方來,方面短身,貂襲錦襖,此乃真正道中之人,不弱于王長也。”諸弟子聞言,半疑不信。到來年正月初七日,半正午,真人乃謂王長曰:“汝師弟至矣,可使人如此如此。”王長領了法旨,步出山門,望東而看,果見一人來至。衣服狀貌,一如真人所言,諸弟子暗暗稱奇。王長私謂諸弟子曰:“吾師將傳法于此人,若來時,切莫与通信;更加辱罵,不容入門;彼必去矣。”諸弟子相顧,以為得計。那人到門,自稱姓趙,名升,吳郡人氏,慕真人道法高妙,特來拜謁。諸弟子回言,“吾師出游去了,不敢擅留。”趙升拱立伺候,眾人四散走開了。到晚,徑自閉門不納。趙升乃露宿于門外。 次日,諸弟子開門看時,趙升恢前拱立,求見師長。諸弟子曰: “吾師甚是私刻,我等伏侍數十年,尚無絲毫秘訣傳授,想你來之何益?”趙升曰:“傳与不傳,惟憑師長。但某遠路而來,只愿一見,以慰乎生仰慕耳。”諸弟子又曰:“要見亦由你,只吾師實不在此。知他何日還山?足下休得痴等,有誤前程。”趙升曰:“某之此來,出于積誠。若真人十日不歸,愿等十日;百日不來,愿等百日。”眾人見趙升這位數日,并不轉身,愈加厭惡。漸漸出言侮慢,以后競把作乞儿看待,惡言辱罵。趙升愈加和悅,全然不校。每日,只于午前往村中買一餐,吃罷,便來門前伺候。晚間,眾人不容進門,只就階前露宿,如此四十余日。諸弟子私相議論道:“雖然辭他不去,且喜得瞞過師父,許久尚不知覺。”只見真人在法堂鳴鐘集眾,曰:“趙家弟子到此四十余日,受辱己足了,今日可召人相見。”眾弟子大惊,才曉得師父有前知之靈也。王長受師命,去喚趙升進見。趙升一見真人,涕泣交下,叩頭求為弟子。真人己知他真心求道,再欲試之,過了數日,差往田舍中,看守黍苗 趙升奉命來到田邊,只有小小茅屋一間,四圍無倚,野獸往來极多。趙升朝暮伺候赶逐,全不懈怠。忽一夜,日明如晝。趙升獨坐茅屋中,只見一女子,美貌非常。走進屋來,源源道個万福。說道:“妾乃西村農家之女,隨伴出來玩月。因往田中小解,失了伴侶,追尋不著,迷路至此。兩足走得疼痛,寸步難移,乞善士可怜,容妄一宿,感恩非淺。”趙升正持推阻,那女子徑往他床舖上,倒身睡下。口內嬌啼宛轉,只稱腳痛。趙升認是真情,沒奈何,只得容他睡了。自己另舖些亂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腳痛,故意不肯行走,撤嬌撤痴的要茶要飯。趙升只得管顧他。那女子到說些風話,引誘趙升。到晚來,先自脫衣上舖,央趙升与他扯披加衣。趙升心如鐵石,見女子著邢,連茅屋也不進了,只在田膛邊露坐到曉。至第四日,那女子己不見了,只見牆上,題詩四句,道是:美色人皆好,如君鐵石心。少年不作樂,辜負好光陰。

字畫柔媚,墨跡如新。趙升看罷,大笑道:“少年作樂,能有几時?”便脫下鞋底,將字跡撻沒了。正是: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光陰茬苗,不覺春去秋來。趙升奉真人之命,擔了樵斧,去山后砍柴。偶然砍倒一株枯松,去得力大,忽喇一聲,松根進起。趙升將雙手拔起松根,看時,下面顯出黃燦燦的一窖金子。忽听得空中有人云:“天賜趙升。”趙升想道:“我出家之人,要這黃金何用?況且無功,豈可貪天之賜?”便將山土掩覆。收拾了柴擔,覺得身子困倦,靠石而坐,少憩片時。忽然狂風大作,山凹里跳出三只黃斑老虎。趙升安坐不動,那一只虎攢著趙升,咬他的衣服,只不傷身。趙升全然不懼,顏色不變,謂虎曰:“我趙升生平不作昧心之事,今棄家人道,不遠千里,來尋明師,求長生不死之路。若前世欠你宿債,今生合供你啖嚼,不敢畏避;如其不然,便可速去,休在此篙惱人。”一虎聞言,皆弭耳低頭而去。趙升曰:“此必山神道來試我者。死生育命,吾何懼哉!”當日荷柴而歸,也不對同輩說知見金、逢虎之事。 又一日,真人分付趙升往市上買絹十匹。趙升還值己畢,取絹而歸。行至中途,忽聞背后有人叫喊云:“劫絹賊慢走!”趙升回頭看時,乃是賣絹主人,飛奔而來,一把扯住趙升,說道:“絹价一些未還,如何將我絹去?好好還我,万事全体!”趙升也不爭辨,但念: “此絹乃吾師欲用之物,若還了他,如何回覆師父?”便脫下貉襲与絹主,准其絹价。絹主尚嫌其少,又脫錦襖与之,絹主方去。趙升持絹獻上真人。真人間道:“你身上衣服,何處去了?”趙升道:“偶然病熱,不曾穿得。”真人歎曰:“不吝己財,不談人過,真難及也。” 乃將布袍一件,賜与趙升,趙升欣然穿之。 又一日,趙升和同輩在田間收谷,忽見路旁一人,仰頭乞食,衣裳破敝、面目塵垢,身体瘡膿,臭穢可憎;兩腳皆爛,不能行走。同輩人人掩鼻,叱喝他去。趙升心中獨怀不忍,乃扶他坐于茅屋之內,問其疾苦。將自己飯食,省与他吃。又燒下一桶熱湯,督他洗滌臭穢。那人又說身上寒冷,預求一衣。趙升解開布袍,卸下里衣一件,与之遮寒。夜間念他無倚,親自作伴。到半夜,那人又叫呼要解。趙聲聞呼,慌忙起身,扶他解手,,又扶進來。日間省返食養他。常自半饑的過了,夜間用心照管。如此十余日,全吳倦怠。那人瘡患將息漸好,忽然不辭而去。趙升也吳怨心。后人有詩贊曰:逢人患難要施仁,望報之時亦小人。不吝施仁不望報,分明天地布陽春。

時值初夏,真人一日會集諸弟子,同登天柱峰絕頂。那天柱峰,在鶴鳴山之左。三面懸絕,其狀如城。真人引弟子于峰頭下視,有一株桃樹。傍生石壁,如人舒出一臂相似,下鄰不測深淵。那桃樹上結下許多桃子,紅得可愛。真人謂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實,當告以至道之要。”那時諸弟子除了王長、趙升外,共二百一十四人。皆臨崖窺瞰,莫不股戰流汗,連腳頭也站不定。略看一看,慌忙退步,惟恐墜下。只是一人,挺然而出,乃趙升也。對眾人曰:“吾師命我取桃,必此桃有可得之理;且圣師在此,鬼神呵護,必不使我死于深谷之中。”乃看准了桃樹之處,擁身望下便跳。有這等异事,那一跳不歪不斜,不上不下,兩腳分開,剛剛的垮于桃樹之上,將桃實忽意采摘。遙望石壁上面,懸絕二三丈,四旁又無攀緣,無從爬上,乃以所摘桃子,向上拋去。真人用手一一接之。拋了又摘,摘了又拋;下邊拋上邊接,把一樹桃子,摘個干淨。真人接完桃子,自吃了一顆,王長吃了一顆,把一顆留与趙升,恰好余下二百一十四顆,分派諸弟子,每人一顆,不多不少。 真人間:“諸弟子中那個有本事,引得趙升上來?”諸弟子面面相覷,誰敢答應?真人自臨崖上,舒出一臂,接引趙升。那臂忽長儿二三丈,直到趙升身邊。趙升隨臂而上,眾弟子莫不大惊。真人將所留桃實一顆,与趙升食畢。真人笑而言曰:“趙升心正,能投樹上,足不蹬跌。吾今欲自試投下,若心正時,當得大桃。”眾弟子皆諫曰: “吾師雖然廣有道法,豈可自試于不測之崖乎?方才趙升幸賴吾師接引。若吾師墜下,更有何人接引吾師者?万万不可也。”有數人牽住衣据,苦勸。惟王長、趙升,默然無言。真人不從眾人之勸遂向空自拋。眾人急覷桃樹上不見真人蹤跡;看著下面茫茫無底又無道路可通。眼見得真人墜于深谷部知死活存亡。諸弟子人人惊歎個個悲啼。趙升對王長說道:“師猶父也吾師自投不測之崖,吾何以自安?不若同投下去,看其下落。”于是升、長二人,各奮身投下,剛落在真人之前。只見真人端坐于磐石之上,見升、長墜下,大笑曰:“吾料定汝二人必來也。”這几樁故事,小說家喚做“七試趙升”。那見得七試?第一試,辱罵不去。第二試,美色不動心。第三試,見金不取。第四試,見虎不懼。第五試,償絹不吝、被誣不辨。第六試,存心濟物。第七試,舍命從師。 原來這七試,都是真人的主意。那黃金、美女、大虫、乞丐,都是他役使精靈變化來的。賣絹主人,也是假的。這叫做將假試真。凡人道之人,先要斷除七情。那七情?喜、怒、憂、懼、愛、惡、欲。真人先前對諸弟子說過的:“汝等俗气未除,安能遺世?”正謂此也。且說如今世俗之人,驕心傲气,見在的師長,說話略重了些,几自气憤憤地。況肯為求師上,受人辱罵,著甚要緊加添四十余日露宿之苦?只這一件,誰人肯做?至于“色”之一字,人都在這里頭生,在這里頭死,那個不著迷的?列位看官們,假如你在閒居獨宿之際,偶遇個婦人,不消一分半分顏色。管請你失魂落意,求之不得;況且十分美貌,顛倒(手亞)身卻不動心?古人中,除卻柳下惠,只怕沒有第二個人了。又如今人為著几賃錢鈔上,兄弟分顏,朋友破口。在路上拾得一文錢,卻也叫聲:“吉利!”眉花眼笑。眼見這一窖黃金,無主之物那個不起貪心?這件又不是難得的?今人見一只惡犬走來,心頭也唬一跳;況一個大虫,全不怖畏,便是呂純陽祖師,舍得喂虎,也只好是這般了。再說買絹這一節,你看如今做買做賣的,討得一分便宜,几自歡喜。乎日間,冤枉他一言半字,便要贍神罰咒,那個肯重疊還价?隨他天大冤枉加來,付之不理;脫去衣裳絕無吝色;不是眼孔十二分大,怎容得人如此?又如父母生了惡疾,子孫在床前服事,若不是足色孝順的,口中雖不說,心下未免憎嫌。何況路旁乞食之人,那解衣推食,又算做小事了?結未來,兩遍投崖,是信得師父十分真切,雖死不悔。這七件都試過,才見得趙升七情上,一毫不曾粘帶,俗气盡除,方可人道。正是:道意堅時塵趣少,俗情斷處法緣生。 閒話休題。真人見升、長二人,道心堅固,乃將生平所得秘訣,細細指授。如此三日三夜,二人盡得其妙。真人乃飛身上崖,二人從之,重歸舊舍。諸弟子相見,惊悼不己。真人一日閉目晝坐,既覺,謂王長、趙升曰:“巴東有妖,當同往除之。”師弟一人,行至巴東,忽見十二神女笑迎于山前。真人間曰:“此地有咸泉,今在何處?” 神女答曰:“前面大揪便是。近為毒龍所占,水己濁矣。”真人遂書符一道,向空擲去。那道符從空盤旋,忽化為大鵬金翅鳥,在揪上往來飛舞。毒龍大惊,舍揪而去,揪水遂清。十二神女各于怀中探出一玉環來獻,曰:“妄等仰慕仙真,愿操箕帚。”真人受其環,將手緝之,十二環合而為一。真人將環投于井中,謂神女曰:“能得此環者,應吾風命,吾即納之。”十二神女要取神環,急先解衣入井。真人遂書符,投于井中,約曰:“干秋万世,永作井神。”即時喚集居民,汲水煎煮,皆成食鹽。囑付:“今后煮鹽者,必祭十二神女。”那十二神女都是妖精,在一方迷感男子,降災降禍。被真人將神符鎮壓,又安享祭把,再不出現了。從此巴東居民,無神女之害,而有咸井之利。 真人除妖己畢,复歸鶴鳴山中。一日午時,忽見一人,黑幘,絹衣,佩劍,捧一玉函,進曰:“奉上清真符,召真人游閬苑。”須輿,有黑龍駕一紫輿,玉女二人,引真人登車,直至金闕。群仙畢集,謂真人曰:“今日可朝太上元始天尊也。”俄有二青童,朱衣繹節,前行引導。至一殿,金階玉砌,真人整衣趨進,拜舞己畢。殿上敕青童持玉冊,授真人“正一天師”之號,使以“正一盟威”之法,世世宣布,為人間天師,勸度未悟之人。又密渝以飛升之期。真人受命回山,將“盟威”、“都功”等諸品秘錄,及斬邢二劍、玉冊、玉印等物,封置一函。謂諸弟子曰:“吾沖舉有日,弟子中有能舉此函者,便為嗣法。”弟子爭先來舉,如万斤之重,休想移動得分毫。真人乃曰: “吾去后三日,自有嫡嗣至此,世為汝師也。” 至期,真人獨召王長、趙升二人謂曰:“汝二人道力己深,數合沖舉;尚有余丹,可分餌之。今日當隨吾上升矣。”亭午,群仙儀從畢至,天樂擁導,真人与王長、趙升在鶴鳴山中,白日升天。諸弟子仰視云中,良久而沒。時桓帝永壽元年九月九日事,計真人己一百二十三歲矣。真人升天后三日,長子張衡從龍虎山适至。諸弟子方悟“嫡嗣”之語,指示封函,備述真人遺命。張衡輕輕舉起,揭封開看,遂向空拜受玉冊、玉印。于是將諸品秘錄,盡心參討,斬妖縛邢,其應如響。至今子孫嗣法,世世為天師。后人論“七試趙升”之事,有詩為證:世人開口說神仙,眼見何人上九天?不是仙家盡虛妄,從來難得道心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