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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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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四卷 閒云年庵阮三冤債

好姻緣是惡姻緣,莫怨他人莫怨天。但愿向平婚嫁早,安然無事度余年。

這四句,奉勸做人家的,早些畢了儿女之債。常言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不婚不嫁,弄出丑旺。多少有女儿的人家,只管要揀門擇戶,扳高嫌低,擔誤了婚姻日子。情竇開了,誰熬得住?男子便去偷情嫖院;女儿家拿不定定盤星,也要走差了道儿。那時悔之何及! 則今日說個大大官府,家住西京河南府梧桐街兔演蒼,姓陳,名太常。自是小小出身,索官至殿前太尉之職。年將半百,娶妾無子,止生一女,叫名玉蘭。那女孩儿生于貴室,長在深閨,青春二八,真有如花之容,似月之貌。況描繡針線,件件精通;琴棋書畫,無所不曉。那陳太常常与夫人說:“我位至大臣,家私万賃,止生得這個女儿,況育才貌,若不尋個名目相稱的對頭,枉居朝中大臣之位。”便喚官媒婆分付道:“我家小姐年長,要選良姻,須是一般全的方可來說:一要當朝將相之子,二要才貌相當,一要名登黃甲。有此一者,立贅為婿;如少一件,枉自勞力。”因此往往選擇,或有登科及第的,又是小可出身;或門當戶對,又無科第;及至兩事懼全,年貌又不相稱了,以此蹬跪下去。光陰似箭,玉蘭小姐不覺一十九歲了,尚沒人家。 時值正和二年上元令節,國家有旨慶賞元宵。五風樓前架起鱉山一座,滿地華燈,喧天鑼鼓。自正月初五日起,至二十曰止,禁城不閉,國家与民同樂。怎見得?有只詞儿,名《瑞鶴仙》,單道著上元佳景: 瑞煙浮禁苑,正絳闕春回;新正方半,冰輪桂華滿。溢花衢歌市,笑蓉開遍。龍樓兩觀,見銀燭星球燦爛。卷珠帘,盡曰笙歌,盛集寶級金訓。堪羡!綺羅叢里,蘭麝香中,正宣游玩。風柔夜暖,花影亂,笑聲喧。鬧蛾儿滿地,成團打塊,簇若冠儿斗轉。喜皇都,舊曰風光,太平再見。 只為這元宵佳節,處處觀燈,家家取樂,引出一段風流的事來。話說這兔演巷內,有個年少才郎,姓阮,名華,排行第三,喚做阮三郎。他哥哥阮大与父母專在兩京商販,阮二專一管家。那阮三年方二九,一貌非俗;詩詞歌賦,般般皆曉。篤好吹蕭。結交几個豪家子弟,每曰向歌館娼樓,留連風月。時遇上元燈夜,知會几個弟兄來家,笙蕭彈唱,歌笑賞燈。這伙子弟在阮三家,吹唱到一更方散。阮三送出門,見行人稀少,靜夜月明如晝,向眾人說道:“恁般良夜,何忍便睡?再舉一曲何如?”眾人依允,就在階沿石上向月而坐,取出笙、蕭、象板,一吐清音,嗚嗚咽咽的又吹唱起來。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那阮三家,正与陳太尉對衙。衙內小姐玉蘭,歡耍賞燈,將次要去歇息。忽听得街上樂聲漂渺,響徹云際。料得夜深,眾人都睡了。忙喚梅香,輕移蓮步,直至大門邊,听了一回,情不能己。有個心腹的梅香,名曰碧云。小姐低低分付道:“你替我去街上看甚人吹唱。” 梅香巴不得趨承小姐,听得使喚這事,輕輕地走到街邊,認得是對鄰子弟,忙轉身入內,回复小姐道:“對鄰阮三官与几個相識,在他門首吹唱。”那小姐半晌之司,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數日前,我爹曾說阮三點報朝中駙馬,因使用不到,退回家中。想就是此人了,才貌必然出眾。”又听了一個更次,各人分頭散去。小姐回轉香房,一夜不曾合眼,心心念念,只想著阮三:“我若嫁得恁般風流子弟,也不枉一生夫婦。怎生得會他一面也好?”正是:鄰女乍萌窺玉意,文君早亂听琴心。 且說次日天曉,阮三同几個子弟到永福寺中游玩,見燒香的士女佳人,來往不絕,自覺心性蕩漾。到晚回家,仍集昨夜子弟,吹唱消道。每夜如此,迤邐至二十日。這一夜,眾子弟們各有事故,不到阮三家里。阮三獨坐無聊,偶在門側臨街小軒內,拿壁司紫玉容蕭,手中接著宮、商、角、徽、羽,將時樣新詞曲調,清清地吹起。吹不了半只曲儿,忽見個侍女推門而入,源源地向前道個万福。阮三停簫問道:“你是誰家的姐姐?”丫鬟道:“賤妻碧云,是對鄰陳衙小姐貼身伏侍的。小姐私慕官人,特地看奴請官人一見。”那阮三心下思量道:“他是個官宦人家,守閽耳目不少;進去易,出來難。被人瞧見盤問時,將何回答?卻不枉受凌辱?”當下回言道:“多多上复小姐,怕出入不便,不好進來。”碧云轉身回复小姐。小姐想起夜來音韻標格,一時司春心搖動,便將手指上一個金鑲寶石戒指儿,褪將下來,付与碧云,分付道:“你替我將這件物事,畜与阮三郎,將帶他來見我一見,万不妨事。”碧云接得在手,“一心忙似箭,兩腳走如飛”,慌忙來到小軒。阮三官還在那里。碧云手儿內托出這個物來,致了小姐之意。阮三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有此物為證,又有梅香引路,何怕他人?”隨即与碧云前后而行。到二門外,小姐先在門旁守候,覷著阮三目不轉睛,阮三看得女子也十分仔細。正欲交言,門外咕喝道:“太尉回衙!”小姐慌忙回避歸房,阮三郎火速回家。 自此把那戒指儿緊緊的戴在左手指上,想那小姐的容貌,一時難舍。只恨閨閣深沉,難通音信。或在家,或出外,但是看那戒指儿,心中十分慘切。無由再見,追憶不己。那阮三雖不比宦家子弟,亦是富室伶俐的才郎。因是相思日久,漸覺四肢羸瘦,以至廢寢忘餐。忽經兩月月余,慣慣成病。父母再一嚴問,并不肯說。正是:口含黃相昧,有苦自家知。 卻說有一個与阮三一般的豪家子弟,姓張,名遠,素与阮三交厚。聞得阮三有病月余,心中懸挂。一日早,到阮三家內詢問起居。阮三在臥榻上听得堂中有似張遠的聲音,喚仆邀人房內。張遠看看阮三面黃肌瘦,咳嗽吐痰,心中好生不忍,嗟歎不己!坐向榻床上去問道: “阿哥,數日不見,怎么染著這般晦气?你害的是甚么病?”阮三只搖頭不語。張遠道:“阿哥,借你手我看看脈息。”阮三一時失于計較,便將左手抬起,与張遠察脈。張遠接著寸關尺,正看脈司,一眼瞧見那阮三手指上戴著個金嵌寶石的戒指。張遠口中不說,心下思量: “他這等害病,還戴著這個東西,況又不是男子之物,必定是婦人的表記。料得這病根從此而起。”也不講脈理,便道:“阿哥,你手上戒指從何而來?恁般病症,不是當耍。我与你相交數年,重承不棄,日常心腹,各不相瞞。我知你心,你知我意,你可實對我說。”阮三見張遠參到八九分的地步,況兼是心腹朋友,只得將來歷因依,盡行說了。張遠道:“阿哥,他雖是個宦家的小姐,若無這個表記,便對面相逢,未知他肯与不肯;既有這物事,心下己允。持阿哥將息貴体,稍健旺時,在小弟身上,想個計策,与你成就此事。”阮三道:“賤恙只為那事而起,若要我病好,只求早圖良策。”枕邊取出兩錠銀子,付与張遠道:“倘有使用,莫惜小費。”張遠接了銀子道:“容小弟從容計較,有些好音,卻來奉報。你可寬心保重。” 張遠作別出門,到陳太尉衙前站了兩個時辰。內外出入人多,并無相識,張遠悶悶而回。次日,又來觀望,絕無机會。心下想道:“這事難以啟齒,除非得他梅香碧云出來,才可通信。”看看到晚,只見一個人捧著兩個磁瓮,從衙里出來,叫喚道:“門上那個走差的閒在那里?奶奶著你將這兩瓮小菜送与閒云庵王師父去。”張遠听得了,便想道:“這閒云庵王尼姑,我乎昔相認購。奶奶送他小菜,一定与陳衙內往來情熟。他這般人,出入內里,极好傳消遞息,何不去尋他商議?”又過了一夜。到次早,取了兩錠銀子,徑投閒云庵來。這庵儿雖小,其實幽雅。怎見得?有詩為證:短短橫牆小小亭,半檐疏玉響玲玲。塵飛不到人長靜,一篆爐煙兩卷經。

庵內尼姑,姓王,名守長,他原是個收心的弟子。因師棄世日近,不曾接得徒弟,止有兩個燒香、上灶燒火的丫頭。專一向富貴人家布施。佛殿后新塑下觀音、文殊、普賢一尊法像,中司觀音一尊,虧了陳太尉夫人發心喜舍,妝金完了,缺那兩尊未有施主。這日正出用門,恰好遇著張遠,尼姑道:“張大官何往?”張遠答道:“特來。”尼姑回身請進,邀人庵堂中坐定。茶罷,張遠問道:“适司師父要往那里去?”尼姑道:“多蒙陳太尉家奶奶布施,完了觀音圣像,不曾去回复地。昨日又承他差人送些小菜來看我,作意備些薄禮,來日到他府中作謝,后來那兩尊,還要他大出手哩。因家中少替力的人,買几件小東西,也只得自身奔走。”張遠心下想道:“又好個机會。”便向尼姑道:“師父,我有個心腹朋友,是個富家。這二尊圣像,就要他獨造也是容易,只要煩師父干一件事。”張遠在袖儿里摸出兩錠銀子,放在香桌上道:“這銀子權當開手,事若成就,蓋用蓋殿,隨師父的意。”那尼姑貪財,見了這兩錠細絲白銀,眉花眼笑道:“大官人,你相識是誰?委我干甚事來?”張遠道:“師父,這事是件机密事,除是你干得,況是順便。可与你到密室說知。”說罷,就把二錠銀子,納入尼姑袖里,尼姑半推不推收了。二人進一個小軒內竹榻前坐下,張遠道:“師父,我那心腹朋友阮三官,于今歲正月司,蒙陳太尉小姐使梅香畜個表記來与他,至今無由相會。明日舐父到陳府中去見奶奶,乘這個便,倘到小姐房中,善用一言,約到庵中与他一見,便是師父用心之處。”尼姑沉吟半晌,便道:“此事末敢輕許!持會見小姐,看其動靜,再作計較。你且說甚么表記?”張遠道:“是個嵌寶金戒指。”尼姑道:“借過這戒指儿來暫時,自有計較。”張遠見尼姑收了銀子,又不推辭,心中大喜。當時作別,便到阮三家來,要了他的金戒指,連夜送到尼姑處了。 卻說尼姑在床上想了半夜,次日天曉起來,梳洗畢,將戒指戴在左手上,收拾禮盒,著女童挑了,迤邐來到陳衙,直至后堂歇了。夫人一見,便道:“出家人如何煩你坏鈔?”尼姑稽首道:“向蒙奶奶布施,今觀音圣像已完,山門有幸。貧僧正要來回覆奶奶。昨日又蒙厚賜,感謝不盡。”夫人道:“我見你說沒有好小菜吃粥,恰好江南一位官人,送得這几瓮瓜菜來,我分兩瓮与你。這些小東西,也謝什么!”尼姑合掌道:“阿彌陀佛!滴水難消。雖是我僧家口吃十方,難說是應該的。”夫人道:“這圣像完了中司一尊,也就好看了。那兩尊以次而來,少不得還要助些工費。”尼姑道:“全仗奶奶做個大功德,今生態般富貴,也是前世布施上修來的。如今再修去時,那一世還你榮華受用。”夫人教丫鬟收了禮盒,就分付廚下辦齋,留尼姑過午。少司,夫人与尼姑吃齋,小姐也坐在側邊相陷。齋罷,尼姑開言道:“貧僧斗膽,還有句話相告:小庵圣像新完,渭選四月初八日,我佛誕辰啟建道場,開佛光明。特請奶奶、小姐,光降隨喜,光輝山門則個。”夫人道:“老身定來拜佛,只是小姐怎么來得?”那尼姑眉頭一蹙,計上心來,道:“前日坏腹,至今未好,借解一解。”那小姐因為牽挂阮三,心中正悶,無處可解情怀。忽聞尼姑相請,喜不自胜。正要行動,仍听夫人有阻,巴不得与那尼姑私下計較。因見尼姑要解手,便道:“奴家陷你進房。”兩個直至閨室。正是:背地商量無好話,私房計較有好情。 尼姑坐在触桶上道,“小姐,你到初八日同奶奶到我小庵覷一覷,若何?”小姐道:“我巴不得來,只怕爹媽不肯。”尼姑道:“若是小姐堅意要去,奶奶也難固執。奶奶若肯時,不怕太尉不容。”尼姑一頭說話,一頭去拿粗紙,故意露出手指上那個寶石嵌的金戒指來。小姐見了大惊,便問道:“這個戒指那里來的?”尼姑道:“兩月前,有個俊雅的小官人進庵,看妝觀音圣像,手中褪下這,個戒指儿來,帶在菩薩手指上,禱祝道:‘今生不遂來生愿,愿得來生逢這人。’ 半日司對著那圣像,潛然揮淚。被我再四嚴問,他道:‘只要你替我訪這戒指的對儿,我自有話說。”小姐見說了意中之事,滿面通紅。停了一會,忍不住又問道:“那小官人姓甚?常到你庵中么?”尼姑回道:“那官人姓阮,不時來庵閒觀游玩。”小姐道:“奴家有個戒指,与他到是一對。”說罷,連忙開了妝盒,取出個嵌寶戒指,遞与尼姑。尼姑將兩個戒指比看,果然無异,笑將起來。小姐道:“你笑什么?”尼姑道:“我笑這個小官人,痴痴的只要尋這戒指的對儿;如今對到尋著了,不知有何話說?”小姐道:“師父,我要…”說了半句,又住了口。尼姑道:“我們出家人,第一口緊。小姐有話,不妨分付。”小姐道:“師父,我要會那官人一面,不知可見得么?” 尼姑道:“那官人求神禱佛,一定也是為著小姐了。要見不難,只在四月初八這一日,管你相會。”小姐道:“便是爹媽容奴去時,母親在前,怎得方便?”尼姑附耳低言道:“到那日來我庵中,倘齋罷閒坐,便可推睡,此事就諧了。”小姐點頭會意,便將自己的戒指都舍与尼姑。尼姑道:“這金子好把做妝佛用,保小姐百事稱心。”說罷,兩個走出房來。夫人接著,問道:“你兩個在房里多時,說甚么樣話?” 惊得那尼姑心頭一跳,忙答道:“小姐因問我浴佛的故事,以此講說這一晌。”又道:小姐也要瞻禮佛像,奶奶對太尉老爺說聲,至期專望同臨。”夫人送出廳前,尼姑源源作謝而去。正是:慣使牢籠計,安排年少人。 再說尼姑出了太尉衙門,將了小姐舍的金戒指儿,一直徑到張遠家來。張遠在門首伺候多時了,遠遠地望見尼姑,口中不道,心下思量:“家下耳目眾多,怎么言得此事?”提起腳儿,慌忙迎上一步道: “煩師父回庵去,隨即就到。”尼姑回身轉巷,張遠穿徑尋庵,与尼姑相見。邀人松軒,從頭細話,將一對戒指儿度与張遠。張遠看見道: “若非師父,其實難成,阮三官還有重重相謝。”張遠轉身就去回复阮三。阮三又收了一個戒指,雙手帶著,歡喜自不必說。 至四月初七日,尼姑又自到陳衙邀請,說道:“因夫人小姐光臨,各位施主人家,貧僧都預先回了。明日更無別人,千万早降。”夫人己自被小姐朝暮聯絮的要去拜佛,只得允了。那晚,張遠先去期約阮三。到黃昏人靜,悄悄地用一乘女轎抬到庵里。尼姑接人,尋個窩窩凹凹的房儿,將阮三安頓了。分明正是:豬羊送屠戶之家,一腳腳來尋死路。 尼姑睡到五更時分,喚女童起來,佛前燒香點燭,廚下准備齋供。天明便去催那采畫匠來,与圣像開了光明,早齋就打發去了。少時陳太尉女眷到來,怕不穩便,單留同輩女僧,在殿上做功德誦經。將次到已牌時分,夫人与小姐兩個轎儿來了。尼姑忙出迎接,邀人方丈。茶罷,去殿前、殿后拈香禮拜。夫人見旁無雜人,心下歡喜。尼姑請到小軒中寬坐,那伙隨從的男女各有個坐處。尼姑支分完了,來陷夫人小姐前后行走,觀看了一回,才回到軒中吃齋。齋罷,夫人見小姐飯食稀少,洋洋矚目作睡。夫人道:“孩儿,你今日想是起得早了些。” 尼姑慌忙道:“告奶奶,我庵中絕無閒雜之輩,便是志誠老實的女娘們,也不許他進我的房內。小姐去我房中,拴上房門睡一睡,自取個穩便,等奶奶闊步一步。你們几年何月來定得一遭!”夫人道:“孩儿,你這般困倦,不如在師父房內睡睡。” 小姐依了母命,走進房內,剛拴上門,只見阮三從床背后走出來,看了小姐,源源的作揖道:“姐姐,候之久矣。”小姐慌忙搖手,低低道:“莫要則聲!”阮三倒退几步,候小姐近前,兩手相挽,轉過床背后,開了側門,又到一個去處:小巧漆桌藤床,隔斷了外人耳目。兩人摟做一團,說了几句情話,雙雙解帶,好似渴龍見水。這場云雨,其實暢快。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想者吹簫風韻,一個想著戒指恩情。相思半載欠安宁,此際相逢僥幸。一個難辭病体,一個敢惜童身;枕邊吁喘不停聲,還嫌道歡娛俄頃。 原來阮三是個病久的人,因為這女子,七情所傷,身子虛弱。這一時相逢,情興酷濃,不顧了性命。那女子想起日前要會不能,今日得見,倒身奉承,盡情取樂。不料樂极悲生,為好成歉。一陽失去,片時气斷丹田;七魄分飛,頃刻魂歸陰府。正所謂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小姐見阮三伏在身上,寂然不動。用雙手儿摟定郎腰,吐出丁香,送郎口中。只見牙關緊咬難開,摸著遍身冰冷,惊慌了云雨嬌娘,頂門上不見了一魂,腳底下蕩散了七魄,番身推在里床,起來忙穿襟襖,帶轉了側門,走出前房,喘息未定。怕娘來喚,戰戰兢兢,向妝台重整花鈿,對鸞鏡再勻粉黛。恰才整理完備,早听得房外夫人聲喚,小姐慌忙開門,夫人道:“孩儿,殿上功德也散了,你睡才醒?”小姐道:“我睡了半晌,在這里整頭面,正要出來和你回衙去。”夫人道:“轎夫伺候多時了。”小姐与夫人謝了尼姑,上轎回衙去不題。 且說尼姑王守長送了夫人起身,回到庵中,廚房里洗了盤碗器皿,佛殿上收了香火供食,一應都收拾已畢。只見那張遠同阮二哥進庵,与尼姑相見了,稱謝不己,問道:“我家一官今在那里?”尼姑道: “還在我里頭房里睡著。”尼姑便引阮二与張遠開了側房門,來臥床邊叫道:“一哥,你恁的好睡,還未醒!”連叫數次不應,阮二用手搖也不動,一鼻全無气息。仔細看時,嗚呼哀哉了。阮二吃了一惊,便道:“師父,怎地把我兄弟坏了性命?這事不得干淨!”尼姑謊道: “小姐吃了午齋便推要睡,就人房內,約有兩個時辰。殿上功德完了,老夫人叫醒來,恰才去得不多時。我只道睡著,豈知有此事。”阮二道:“說便是這般說,卻是怎了?”尼姑道:“阮二官,今日幸得張大官在此,向蒙張大官分付,實望你家做檀越施主,因此用心,終不成要害你兄弟性命?張大官,今日之事,卻是你來尋我,非是我來尋你。告到官司,你也不好,我也不好。向日蒙施銀二錠,一錠我用去了,止存一錠不敢留用,將來与一官人湊買棺木盛殮。只說在庵養病,不料死了。”說罷,將出這錠銀子,放在桌上道:“你二位,憑你怎么處置。” 張遠与阮二默默無言,呆了半晌。阮二道:“且去買了棺木來再議。”張遠收了銀子,与阮二同出用門,迤邐路上行著。張遠道:“二哥,這個事本不干尼姑事。二哥是個病弱的人,想是与女于交會,用過了力气,陽气一脫,就是死的。我也只為令弟面上情分好,況令弟前日,在床前再四叮嚀,央攏不過,只得替他干這件事。”阮二回言道:“我論此事,人心天理,也不干著那尼姑事,亦不于你事。只是我這小官人年命如此,神作禍作,作出這場事來。我心里也道罷了,只愁大哥与老官人回來怨暢,怎的了?”連晚与張遠買了一口棺木,抬進墓里,盛殮了,就放在西廓下,只等阮員外、大哥回來定奪。正是:酒到散筵歡趣少,人逢失意歎聲多。 忽一日,阮員外同大官人商販回家,与院君相見,合家歡喜。員外動問一儿病症,阮二只得將前后事情,細細訴說了一遍。老員外听得說一郎死了,放聲大哭了一場,要寫起詞狀,与陳太尉女儿索命: “你家賤人來惹我的儿子!”阮大、阮二再四勸道:“爹爹,這個事想論來,都是兄弟作出來的事,以致送了性命。今日爹爹与陳家討命,一則勢力不敵,二則非干太尉之事。”勉勸老員外選個日子,就庵內修建佛事,送出郊外安盾了。 卻說陳小姐自從閒云庵歸后,過了月余,常常惡心气悶,心內思酸,一連一個月經脈不舉。醫者用行經順气之藥,加何得應?夫人暗地問道:“孩儿,你莫是与那個成這等事么?可對我實說。”小姐曉得事露了,沒奈何,只得与夫人實說。夫人听得呆了,道:“你爹爹只要尋個有名目的才郎,靠你養老送終;今日弄出這丑事,如何是好?只怕你爹爹得知這事,怎生奈何?”小姐道:“母親,事己如此,孩儿只是一死,別無計較。”夫人心內又惱又悶,看看天晚,陳太尉回衙,見夫人面帶憂容,問道:“夫人,今日何故不樂?”夫人回道: “我有一件事惱心。”太尉便問:“有甚么事惱心?”夫人見問不過,只得將情一一訴出。太尉不听說万事懼休,听得說了,怒從心上起,道:“你做母的不能看管孩儿,要你做甚?”急得夫人閣淚汪汪,不敢回對。太尉左思右想,一夜無寐。 天曉出外理事,回衙与夫人計議:“我今日用得買實做了:如官府去,我女孩儿又出丑,我府門又不好看;只得与女孩儿商量作何理會。”女儿扑簌簌吊下淚來,低頭不語。半晌司,扯母親于背靜處,說道:“當初原是儿的不是,坑了阮三郎的性命。欲要尋個死,又有一個月遺腹在身,若不尋死,又恐人笑。”一頭哭著,一頭說:“莫若等待十個月滿足,生得一男半女,也不絕了阮三后代,也是當日相愛情分。婦人從一而終,雖是一時苟合,亦是一日夫妻,我斷然再不嫁人,若天可怜見,生得一個男子,守他長大,送還阮家,完了夫妻之情。那時尋個自盡,以贖站辱父母之罪。”夫人將此話說与太尉知道,太尉只歎了一口气,也無奈何。暗暗著人請阮員外來家計議,說道:“當初是我閨門不謹,以致小女背后做出天大事來,害了你儿子性命,如今也休題了。但我女儿已有一個月遺腹,如何出活?如今只說我女曾許嫁你儿子,后來在閒云用相遇,為想我女,成病几死,因而彼此私情。庶他日生得一男半女,猶有許嫁情由,還好看相。”阮員外依允,從此就与太尉兩家來往 十月滿足,阮員外一般道禮催生,果然生個孩儿。到了一歲,小姐對母親說,欲持領了孩儿,到阮家拜見公婆,就去看看阮三墳墓。夫人對太尉說知,懼依允了。揀個好日,小姐備禮過門,拜見了阮員外夫婦。次日,到阮三墓上哭奠了一回。又取出銀兩,請高行真僧廣設水陸道場,追荐亡夫阮三郎。其夜夢見阮三到來,說道:“小姐,你曉得風因么?前世你是個揚州名妓,我是金陵人,到彼訪親,与你相處情厚,許定一年之后再來,必然娶你為妻,及至歸家,懼怕父親,不敢察知,別成姻眷。害你終朝懸望,郁郁而死。因是風緣末斷,今生乍會之時,兩情牽戀。閒云庵相會,是你來索冤債;我登時身死,償了你前生之命。多感你誠心追荐,今己得往好處托生。你前世抱志節而亡,今世合享榮華。所生孩儿,他日必大貴,煩你好好撫養教訓。從今你休怀憶念。”玉蘭小姐夢中一把扯住阮三,正要問他托生何處,被阮三用手一推,惊醒將來,嗟歎不己。方知生死恩情,都是前緣風債。 從此小姐放下情怀,一心看覷孩儿。光陰似箭,不覺長成六歲,生得清苛,与阮三一般標致,又且資性聰明。陳太尉愛惜真如掌上之珠,用自己姓,取名陳宗阮,請個先生教他讀書。到一十六歲,果然學富五車,書通二酉。十九歲上,連科及第,中了頭甲狀元,奉自歸娶。陳、阮二家爭先迎接回家,賓朋滿堂,輪流做慶貿筵席。當初陳家生子時,街坊上曉得些風聲來歷的,兔不得點點搠搠,背后譏消。到陳宗阮三舉成名,翻夸獎玉蘭小姐貞節賢慧,教子成名,許多好處。世情以成敗論人,大率如此!后來陳宗阮做到吏部尚書留守官,將他母親十九歲上守寡,一生未嫁,教子成名等事,表奏朝廷,啟建賢節牌坊。正所謂:貧家百事百難做,富家差得鬼推磨。雖然如此,也虧陳小姐后來守志,一床錦被遮蓋了,至今河南府傳作佳話。有詩為證,詩曰:兔演巷中擔病害,閒云庵里償冤債。周全末路仗貞娘,一床錦被相遮蓋。

– – 第五卷 窮馬周遭際賣縋(食旁)媼

前程暗漆本難知,秋月春花各有時。靜听天公分付去,何須昏夜苦奔馳?

話說大唐貞觀改元,太宗皇帝仁明有道,信用賢臣。文有十八學士,武有十八路總管。真個是:鴛班濟濟,鷺序彬彬。凡天下育才有智之人,無不舉荐在位,盡其抱負。所以天下太平,万民安樂。就中單表一人,姓馬,名周,表字賓王,博州往乎人氏。父母雙亡,一貧如洗;年過一旬,尚未娶妻,單單只剩一身。自幼精通書史,廣有學問;志气謀略,件件過人。只為孤貧無援,沒有人荐拔他。分明是一條神龍困于泥淖之中,飛騰不得。眼見別人才學万倍不如他的,一個個出身通顯,享用爵祿,偏則自家怀才不遇。每曰郁郁自歎道:“時也,運也,命也。”一生掙得一副好酒量,悶來時只是飲酒,盡醉方休。日常飯食,有一頓,沒一頓,都不計較;單少不得杯中之物。若自己沒錢買時,打听鄰家有酒。便去瞳吃。卻大模大樣,不謹慎,酒后又要狂言亂叫、發風罵坐。這伙一鄰四舍被他聯噪的不耐煩,沒一個不厭他。背后喚他做“窮馬周”,又喚他是“酒鬼”。那馬周曉得了,也全不在心上。正是:未逢龍虎會,一任馬牛呼。 且說博州刺史姓達,名奚,素聞馬周明經有學,聘他為本州助教之職。到任之曰,眾秀才攜酒稱貿,不覺吃得大醉。次日,刺史親到學官請教。馬周几自中酒,爬身不起。刺史大怒而去。馬周醒后,曉得刺史曾到,特往州衙謝罪,被刺史責備了許多說話。馬周口中唯唯,只是不能使改。每通門生執經問難,便留住他同飲。支得傣錢,都付与酒家,几自不敷,依据曰在門生家喝酒。一日,吃醉了,兩個門生左右扶住,一路歌詠而回。恰好遇著刺史前導,喝他回避,馬周那里肯退步?喧著雙眼到罵人起來,又被刺史當街發作了一場。馬周當時酒醉不知,次日醒后,門生又來勸馬周,在刺史處告罪。馬周歎口气道:“我只為孤貧無援,欲圖個進身之階,所以屈志于人。今因酒過,屢被刺史責辱,何面目又去鞠躬取怜?古人不為五斗米析腰,這個助教官儿也不是我終身養老之事。”便把公服交付門生,教他繳還刺史,仰天笑,出門而去。正是:此去好憑一寸舌,再來不值一文錢。自古道:水不激不躍,人不激不奮。馬周只為吃酒上受刺史責辱不過,歎口气出門,到一個去處,遇了一個人提攜,直做到吏部尚書地位。此是后話。 且說如今到那里去?他想著:“沖州撞府,沒甚大遭際,則除是長安帝都,公侯卿相中,有個能舉荐的蕭相國,識賢才的魏無知,討個出頭日子,方遂乎生之愿。”望西迤邐而行。不一日,來到新丰。原來那新丰城是漢高皇所筑。高皇生于丰里,后來起兵,誅秦滅項,做了大漢天子,尊其父為太上皇。太上皇在長安城中,思想故鄉風景。高皇命巧匠照依故丰,建造此城,遷丰人來居住。凡街市、屋宇,与丰里制度一般無二。把張家雞儿、李家犬儿,縱放在街上,那雞犬也都認得自家門首,各自歸家。太上皇大喜,賜名新丰。今日大唐仍建都于長安,這新丰總是關內之地,市井稠密,好不熱鬧!只這招商旅店,也不知多少。 馬周來到新丰市上,天色己晚,只揀個大大客店,踱將進去。但見紅塵滾滾,車馬紛紛,許多商販客人,馱著貨物,挨一頂五的進店安歇。店主王公迎接了,慌忙指派房頭,堆放行旅。眾客人尋行逐隊,各据坐頭,討漿索酒。小二哥搬運不迭,忙得似走馬燈一般。馬周獨自個冷清清地坐在一邊,并沒半個人睬他。馬周心中不忿,拍案大叫道:“主人家,你好欺負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來照顧,是何道理?” 王公听得發作,便來收科道:“客官個須發怒。那邊人眾,只得先安放他;你只一位,卻容易答應。但是用酒用飯,只管分付老漢就是。” 馬周道:“俺一路行來,沒有洗腳,且討些干淨熱水用用。”王公道: “鍋子不方便,要熱水再等一會。”馬周道:“既如此,先取酒來。” 王公道:“用多少酒?”馬周指著對面大座頭上一伙客人,向主人家道:“他們用多少,俺也用多少。”王公道:“他們五位客人,每人用一斗好酒。”馬周道:“論起來還不勾俺半醉,但俺途中節飲,也只用五斗罷。有好嘎飯盡你搬來。”王公分付小二過了。一連暖五斗酒,放在桌上,擺一只大磁甌,几碗肉菜之類。馬周舉匝獨酌,旁若無人。約莫吃了一斗有余,討個洗腳盆來,把剩下的酒,都傾在里面;驪脫雙靴,便伸腳下去洗灌。眾客見了,無不惊怪。王公暗暗稱奇,知其非常人也。同時岑文本畫得有《馬周濯足圖》,后有煙波釣叟題贊于上,贊曰:

 

世人尚口,吾獨尊足。 口易興波,足能涉陸。 處下不傾,干雖可逐。 勞重賞薄,無言忍辱。 酬之以酒,慰爾仆仆。 今爾右忱,胜吾厭腹。 吁嗟賓王,見趁凡俗。

當夜安歇無話。次日,王公早起會鈔,打發行客登程。馬周身無財物,想天气漸熱了,便脫下狐襲与王公當酒錢。王公見他是個慷慨之士,又嫌狐襲价重,再四推辭不受。馬周索筆,題詩壁上。詩云:

古人感一飯,干金棄如展。 巴箸安足酬?所重在知己。 我飲新丰酒,狐裘力用抵。 賢哉主人翁,意气傾間里!

后寫往乎人馬周題。王公見他寫作俱高,心中十分敬重。便問: “馬先生如今何往?”馬周道:“欲往長安求名。”王公道:“曾有相熟寓所否?”馬周回道:“沒有。”王公道:“馬先生大才,此去必然富貴。但長安乃米珠薪桂之地,先生資釜既空,將何存立?老夫有個外甥女,嫁在彼處万壽街賣彈趙一郎家。老夫寫封書,送先生到彼作寓,比別家還省事:更有白銀一兩,權助路資,休嫌菲薄。”馬周感其厚意,只得受了。王公寫書已畢,遞与馬周。馬周道:“他日寸進,決不相忘。”作謝而別。 行至長安,果然是花天錦地,比新丰市又不相同。馬周徑問到万壽街趙賣縋家,將王公書信投遞。原來趙家積世賣這粉食為生,前年趙一郎已故了。他老婆在家守寡,接管店面,這就是新丰店中王公的外甥女儿。年紀雖然一十有余,几自丰艷胜人。京師人順口都喚他做 “賣縋媼”。北方的“媼”字,即如南方的“媽”字一般。這王媼初時坐店賣縋,神相袁天罡一見大惊,歎道:“此媼面如滿月,唇若紅蓮,聲響神清,山根不斷,乃大貴之相!他日定為一品夫人,如何屈居此地?”偶在中郎將常何面前,談及此事。常何深信袁天罡之語,分付蒼頭,只以買縋(食旁)為名,每曰到他店中閒話,說發王媼嫁人,欲娶為妻。王媼只是干笑,全不統一。正是:姻緣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緣莫強求。 卻說王媼隔夜得一异夢,夢見一匹自馬,自東而來到他店中,把縋一口吃盡。自己執箠赶逐,不覺騰上馬背。那馬化為火龍,沖天而去。醒來滿身都熱,思想此夢非常。恰好這一日,接得母舅王公之信,送個姓馬的客人到來;又与周身穿自衣。王媼心中大疑,就留住店中作寓。一日一餐,殷勤供給。那馬周恰似理之當然一般,絕無謙遜之意。這里王媼也始終不怠。災區耐鄰里中有一班淳蕩子弟,乎曰見王媼是個俏麗孤孀,閒常時倚門靠壁,不一不四,輕嘴薄舌的狂言挑撥,王媼全不招惹!眾人到也道他正气。今番見他留個遠方單身客在家,未免言一語四,選出許多議論。,王媼是個精細的人,早己察听在耳朵里,便對馬周道:“踐妾本欲相留,親孀婦之家,人言不雅。先生前程遠大,宣擇高校栖止,以圖上進;若埋沒大才于此,枉自可惜。” 馬周道:“小生情愿為人館賓,但無路可投耳。” 言之未己,只見常中郎家蒼頭又來買縋。王媼想著常何是個武臣,必定少不得文士相幫。乃向蒼頭問道:“有個薄親馬秀才,飽學之士,在此覓一館舍,未知你老爺用得著否?”蒼頭答應道:“甚好。”原來那時正值天旱,太宗皇帝謠五品以上官員,都要悉心竭慮,直言得失,以憑采用。論常何官職,也該具奏,正欲訪求飽學之士,請他代筆,恰好王媼說起馬秀才,分明是饑時飯,渴時漿,正搔著痒處。蒼頭回去察知常何,常何大喜,即刻道人備馬來迎。馬周別了王媼,來到常中郎家里。常何見馬周一表非俗,好生欽敬。當日置酒相持,打掃書館,留馬周歇宿。 次日,常何取自金二十兩,彩絹十端,親送到館中,權為贄禮。就將圣旨求言一事,与馬周商議。馬周索取筆研,拂開素紙,手不停揮,草成便宜二十條。常何歎服不己。連夜繕寫齊整,明日早朝進皇御覽。太宗皇帝看罷,事事稱善。便問常何道:“此等見識議論,非卿所及,卿從何處得來?”常何拜伏在地,口稱:“死罪!這便宜二十條,臣愚實不能建自。此乃臣家客馬周所為也。”太宗皇帝道:“馬周何在?可速宣來見聯。”黃門官奉了圣旨,徑到常中郎家宣馬周。馬周吃了早酒,正在鼾睡,呼喚不醒。又是一道旨意下來催促。到第一遍,常何自來了。此見太宗皇帝愛才之极也。史官有詩云:一道征書絡繹催,貞觀天子惜賢才。朝廷愛士皆如此,安得英雄困草萊?

常何親到書館中,教館童扶起馬周,用涼水噴面,馬周方才蘇醒。聞知圣旨,慌忙上馬。常何引到金鑾見駕。拜舞己畢,太宗玉音問道: “卿何處人氏?曾出仕否?”馬周奏道:“臣乃往乎縣人,曾為博州助教。因不得其志,棄官來游京都。今獲勤天顏,實出万幸。”太宗方喜。即日拜為監察御史,欽賜袍笏官帶。馬周穿著了,謝恩而出。仍到常何家,拜謝舉荐之德。常何重開筵席,把洒稱貿。 至晚酒散,常何不敢屈留馬周在書館住宿。欲備轎馬,送到令親王媼家去。馬周道:“王媼原非親戚,不過借宿其家而己。”常何大惊,問道:“御史公有宅眷否?”馬周道:“慚愧,實因家貧未娶。” 常何道:“袁天歪先生曾相王媼有一品夫人之貴,只怕是令親,或有妨礙;既然萍水相逢,便是天緣。御史公若不嫌棄,下官即當作伐。” 馬周感王媼殷勤,亦有此意,便道:“若得先輩玉成,深荷大德。” 是晚,馬周仍在常家安歇。 次早,馬周又同常何面君。那時勒虜突撅反叛,太宗皇帝正道四大總管出兵征剿,命馬周獻乎虜策。馬周在御前,口誦如流,句句中了圣意,改為給事中之職。常何舉賢有功,賜絹百匹。常何謝恩出朝,分付馬上就引到賣縋店中,要請王媼相見。王媼還只道常中郎強要娶他,慌忙躲過,那里肯出來。常何坐在店中,叫蒼頭去尋個老年鄰姬,督他傳話:“今日常中郎來此,非為別事,專為馬給諫求親。”王媼問其情由,方知馬給諫就是馬周。向時白馬化龍之夢,今己驗矣。此乃天付姻緣,不可違也。常何見王媼允從了,便將御賜絹匹,督馬周行聘;賃下一所空宅,教馬周住下。擇個吉曰,与王媼成親,百官都來慶貿。正是:分明乞相寒懦,忽作朝家貴客。王媼嫁了馬周,把自己一家一火,都搬到馬家來了。里中無不稱羡,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馬周自從遇了太宗皇帝,言無不听,諫無不從,不上一年,直做到吏部尚書,王媼封做夫人之職。那新丰店主人王公,知馬周發跡榮貴,特到長安望他,就便先看看外甥女。行至万壽街,己不見了賣縋店,只道遷居去了。細問鄰舍,才曉得外甥女已寡,晚嫁的就是馬尚書,王公這場歡喜非通小可。問到尚書府中,与馬周夫婦相見,各敘些舊話。住了月余,辭別要行。馬周將干金相贈,王公那里肯受。馬周道:“壁上詩句猶在,一飯干金,豈可忘也?”王公方才收了,作謝而回,遂為新丰富民。此乃投瓜報玉,腦恩報恩,也不在話下。 再說達奚刺吏,因丁忱回籍,服滿到京。聞馬周為吏部尚書,自知得罪,心下憂惶,不敢補官。馬周曉得此情,再一請他相見。達奚拜倒在地,口稱:“有眼不識泰山,望乞恕罪。”馬周慌忙扶起道: “刺史教訓諸生,正宣取端謹之士。嗜酒狂呼,此乃馬周之罪,非賢刺史之過也。”即日舉荐達奚為京兆尹。京師官員見馬周度量寬烘,無不敬服。馬周終身富貴,与王媼偕老。后人有詩歎云一代名臣屬酒人,賣縋王媼辦奇人。時人不具波折眼,枉使明珠混俗塵。

– – 第六卷 葛令公生遣弄珠儿

當時五霸說庄王,不但強梁壓上邦。 多少傾城因女色,絕纓一事己無雙。

話說春秋時,楚國有個庄王,姓畢,名旅,是五霸中一霸。那庄王曾大宴群臣于寢殿,美人懼侍。偶然風吹燭滅,有一人從暗中牽美人之農,美人扯斷了他系冠的纓素,訴与庄王,要他查名治罪。庄王想道:“酒后疏狂,人人常態。我豈為一女子上,坐人罪過,使人笑戲?輕賢好色,豈不可恥?”于是出令曰:“今日飲酒甚樂,在坐不絕纓者不歡。”比及燭至,滿座的冠纓都解,競不知調戲美人的是那一個。后來晉楚交戰,庄王為晉兵所困,漸漸危急。忽有上將,殺人重圍,救出庄王。庄王得脫,問:“救我者為誰?”那將俯伏在地,道:“臣乃昔日絕纓之人也。蒙吾王隱蔽,不加罪責,臣今愿以死報恩。”庄王大喜道:“寡人若听美人之言,几喪我一員猛將矣。”后來大敗晉兵,諸侯都叛晉歸楚,號為一代之霸。有詩為證:美人空自絕冠纓,豈為蛾眉失虎臣?莫怪荊襄多霸气,驪山戲火是何人?

世人度量狹窄,心術刻薄,還要搜他人的隱過,顯自己的精明;莫說犯出不是來,他肯輕饒了你?這般人一生育怨無恩,但有緩急,也沒人与他分憂督力了。像楚庄王懲般棄人小過,成其大業,真乃英雄舉動,古今罕有。說話的,難道真個沒有第二個了?看宮,我再說一個与你听。你道是那一朝人物?卻是唐末五代時人。那五代?粱、唐、晉、漢、周,是名五代。粱乃朱溫,唐乃李存勖,晉乃石敬瑭,漢乃劉知遠,周乃郭威。方才要說的,正是粱朝中一員虎將,姓葛,名周,生來胸襟海闊,志量山高;力敵万夫,身經百戰。他原是芒揚山中同朱溫起手做事的,后來朱溫受了唐禪,做了大粱皇帝,封葛周中書令兼領節度使之職,鎮守亮州。這亮州与河北逼近,河北便是后唐李克用地面,所以粱太祖特著親信的大臣鎮中,彈壓山東,虎視那河北。河北人仰他的威名,傳出個口號來,道是:“山東一條葛,無事莫撩撥。”從此人都稱為“葛令公”。手下雄兵十万,戰將如云,自不必說。 其中單表一人,复姓申徒,名泰,泅水人氏,身長七尺,相貌堂堂;輪的好刀,射的好箭。先前未曾遭際,只在葛令公帳下做個親軍。后來葛令公在甑山打圍,申徒泰射倒一鹿,當有一班教師前來爭奪。申徒泰只身獨臀,打贏了一班教師,手提死鹿,到令公面前告罪。令公見他膽勇,并不計較,到有心抬舉他。次日,教場演武,夸他弓馬熟閒,補他做個虞候,隨身听用。一應軍情大事,好生重托。他為自家貧末娶,只在府廳耳房內栖止,這伙守廳軍壯都稱他做“廳頭”。因此上下人等,順口也都喚做“廳頭”,正是:蕭何治獄為秦吏,韓信曾宮執裁郎。蠖屈龍騰皆運會,男儿出處又何常?

話分兩頭,卻說葛令公姬妾眾多,嫌宅院狹窄,教人相了地形,在東南角旺地上,另創個衙門,极其宏麗,限一年內,務要完工。每曰差“廳頭”去點閘兩次。時值清明佳節,家家士女踏青,處處游人玩景。葛令公分付設宴岳云樓上。這個樓是兗州城中最高之處,葛令公引著一班姬妾,登樓玩賞。原來令公姬妾雖多,其中只有一人出色,名曰弄珠儿。那弄珠儿生得如何? 目如秋水,眉似遠山。小口櫻桃,細腰楊柳。妖艷不數太真,輕盈胜如飛燕。恍疑仙女臨凡世,西子南威總不如。 葛令公十分寵愛,曰則侍側,夜則專房。宅院中稱為“珠娘”。這一日,同在岳云樓飲酒作樂。那申徒泰在新府點閘了人工,到樓前回話。令公喚他上樓,把金蓮花巨杯賞他一杯美酒。申徒泰吃了,拜謝令公賞賜,起在一邊。忽然抬頭,見令公身邊立個美妾,明陣皓齒,光艷照人。心中暗想:“世上怎百懲般好女子?莫非天上降下來的神仙么?”那申徒泰正當壯年慕色之際,況且不曾娶妻,乎昔司也曾听得人說令公有個美姬,叫做珠娘,十分顏色,只恨難得見面!今番見了這出色的人物,料想是他了。不覺一魂飄蕩,七魄飛揚,一對眼睛光射定在這女子身上。真個是觀之不足,看之有余。不堤防葛令公有話問他,叫道:“廳頭’,這工程几時可完?呀,申徒泰,申徒泰!問你工程几時可完!”連連喚了几聲,全不答應。自古道心無二用,原來申徒泰一心對著那女子身上出神去了,這邊呼喚,都不听得,也不知分付的是甚話。葛令公看見申徒泰目不轉睛,已知其意,笑了一笑,便教撤了筵席,也不叫喚他,也不說破他出來。 卻說伏侍的眾軍校看見令公叫呼不應,到督他捏兩把汗。幸得令公不加嗔責,正不知甚么意思,少不得學与申徒泰知道。申徒泰听罷大惊想道:“我這條性命,只在早晚,必然難保。”整整愁了一夜。正是:是非只為閒撩撥,煩惱旨因不老成。到次日,令公升廳理事,申徒泰遠遠站著,頭也不敢抬起。巴得散衙,這曰就無事了。一連數日,神思恍惚,坐臥不安。葛令公曉得他心下憂惶,到把几句好言語安慰他,又差他往新府專管催督工程,道他閘去。申徒泰离了令公左右,分明拾了性命一般。才得一分安穩,又怕令公在這場差使內尋他罪罰,到底有些疑慮,十分小心勤謹,早夜督工,不辭辛苦。 忽一日,葛令公差虞候許高來督申徒泰回衙。申徒泰聞知,又是一番惊恐,戰戰兢兢的离了新府,到衙門內參見。稟道:“承恩相呼喚,有何差使?”葛令公道:“主上在夾寨失利,唐兵分道入寇,李存璋引兵侵犯山東境界。見有本地告急文書到來,我持出師拒敵,因帳下無人,要你同去。”申徒泰道:“恩相鈞自,小人敢不道恢。” 令公分付甲仗庫內,取熟銅盔甲一副,賞了申徒泰。申徒泰拜謝了,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跟令公出去,正好立功:憂的怕有小人差遲,令公記其前過,一并治罪。正是:青龍自虎同行,吉凶全然末保。 卻說葛令公簡兵選將,即日興師。真個是旌旗蔽天,鑼鼓震地,一行來到郊城。唐將李存璋正持攻城,聞得亮州大兵將到,先占住琊山高阜去處,大小下了一個寨。葛周兵到,見失了地形,倒退一十里屯扎,以防沖突。一連四五日挑戰,李存璋牢守寨柵,只不招架。到第七日,葛周大軍拔寨都起,直逼李家大寨續戰。李存璋早做准備,在山前結成方陣,四面迎敵。陣中埋伏著弓箭手,但去沖陣的,都被射回。葛令公親自引兵陣前看了一回,見行列齊整,如山不動,歎道: “人傳李存璋相鄉大戰,今觀此陣,果大將之才也。”這個方陣,一名“九宮八卦陣”,昔日吳主夫差与晉公會于黃池,用此陣以取胜。須候其倦怠,陣腳稍亂,方可乘之。不然實難攻矣。當下出令,分付嚴陣相持,不許妾動。看看申牌時分,葛令公見軍士們又饑又渴,漸漸立腳不定。欲持退軍,又怕唐兵乘胜追赶,躊躇不決。忽見申徒泰在旁,便問道:“‘廳頭’,你有何高見?”申徒泰道:“据泰愚意,彼軍雖整,然以我軍比度,必然一般疲困。誠得亡命勇士數人,出其不意,疾馳赴敵,倘得陷入其陣,大軍繼之,庶可成功耳。”令公撫其背道:“我素知汝驍勇能為我陷此陣否?”申徒泰即便掉刀上馬,叫一聲:“有志气的快跟我來破賊!”帳前并無一人答應申徒泰也不回顧,徑望敵軍奔去 葛周大惊!急領眾將,親出陣前接應。只見申徒泰一匹馬、一把刀,馬不停蹄。刀不停手。馬不停蹄,疾如電閃;刀不停手,快若風輪。不管一七二十一,直殺人陣中去了。原來對陣唐兵,初時看見一人一騎,不將他為意。誰知申徒泰拼命而來,這把刀神出鬼沒,遇著他的,就如砍瓜切菜一般,往來陣中,如入無人之鏡。恰好遇著先鋒沈樣,只一回合斬于馬下,跳下馬來,割了首級,复飛身上馬,殺出陣來,無人攔擋。葛周大軍己到,申徒泰大呼道:“唐軍陣亂矣!要殺賊的快來!”說罷將首級拋于葛周馬前,番身复進,唐軍大亂。李存璋禁押不住,只得鞭馬先走。唐兵被粱家殺得七零八落,走得快的,逃了性命,略遲侵些,就為沙場之鬼。李存璋。唐朝名將,這一陣殺得大敗虧輸,望風而遁,棄下器械馬匹,不計其數。粱家大獲全胜。葛令公對申徒泰道:“今日破敵,皆汝一人之功。”申徒泰叩頭道: “小人有何本事!旨仗令公虎威耳!”令公大喜。一面寫表申奏朝廷;傳令搞賞一軍,休息他一日,第四日班師回兗州去。果然是:喜孜孜鞭敲金蹬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卻說葛令公回衙,眾侍妾羅拜稱貿。令公笑道:“為將者出師破賊,自是本分常事,何足為喜!”指著弄珠儿對眾妾說道:“你們眾人只該貿他的喜。”眾妾道:“相公今日破敵,保全地方,朝廷必有恩賞。凡侍巾櫛的,均受其榮,為何只是珠娘之喜?”令公道:“此番出師,全虧帳下一人力戰成功。無物酬賞他,預將此姬贈与為妻。他終身有托,豈不可喜?”弄珠儿恃著乎曰寵愛,還不信是真,帶笑的說道:“相公休得取笑。”令公道:“我生平不作戲言,己曾取庫上六十万錢,督你具辦資妝去了。只今晚便在西房獨宿,不敢勞你侍酒。”弄珠儿听罷大惊,不覺淚如雨下,跪稟道:“賤妾自侍巾櫛,累年以來,未曾得罪。今一旦棄之他人,賤妾有死而己,決難從命。” 令公大笑道:“痴妮子,我非木石,豈与你無情?但前日岳云樓飲宴之時,我見此人目不轉睛,曉得他鐘情与汝。此人少年未娶,新立大功,非汝不足以快其意耳。”弄珠儿扯住令公衣挾,撤嬌撤痴,干不肯,万不肯,只是不肯從命。令公道:“今日之事,也由不得你。做人的妻,強似做人的妾。此人將來功名,不弱于我,乃汝福分當然。我又不曾誤你,何須悲怨!”教眾妻扶起珠娘,“莫要啼哭。”眾妾為平時珠娘有專房之寵,滿肚子恨他,巴不得捻他出去。今日聞此消息,正中其怀,一擁上前,拖拖拽拽,扶他到西房去,著實窩伴他,勸解他。弄珠儿此時也無可奈何,想著令公英雄性子,在儿女頭上不十分留戀,歎了口气,只得罷了。從此曰為始,令公每夜輪道兩名姬妾,陷珠娘西房宴宿,再不要他相見。有詩為證:昔日專房寵,今朝召見稀。非關情大薄,猶恐動情痴。

再說申徒泰自究城回后,口不言功,稟過令公,依据曰在新府督工去了。這曰工程報完,恰好庫吏也來賓道:“六十万錢資妝,懼己備下,伏乞鈞自。”令公道:“權且畜下,持移府后取用。”一面分付陰陽生擇個吉曰,闔家遷在新府住居,獨留下弄珠儿及丫環、養娘數十人。庫吏毒了鈞帖,將六十万錢資妝,都搬來舊衙門內,擺設得齊齊整整,花堆錦簇。眾人都疑道:“令公留這舊衙門做外宅,故此重新擺設。”誰知其中就里! 這曰,申徒泰同著一般虞候,正在新府聲喏慶貿。令公獨喚申徒泰上前,說道:“究城之功,久未圖報。聞汝尚未娶妻,小妾頗工顏色,特毒贈為配。薄育資妝,都在舊府。今日是上吉之曰,便可就彼成親,就把這宅院判与你夫妻居住。”申徒泰听得,到嚇得面如土色,不住的磕頭,只道得個“不敢”二字,那里還說得出什么說話!令公又道:“大丈夫意气相許,頭顱可斷,何況一妾!我主張已定,休得推阻。”申徒泰几自謙讓,令公分付眾虞候,督他披紅插花,隨班樂工奏動鼓樂。眾虞候喝道:“申徒泰,拜謝了令公!”申徒泰恰似夢里一般,拜了几拜,不由自身做主,眾人擁他出府上馬。樂人迎導而去,直到舊府。只見舊時一班直廳的軍壯,預先領了鈞旨,都來參揭。前廳后堂,懸花結彩。丫環、養娘等引出新人交拜,鼓樂喧天,做起花燭簇席。申徒泰定睛看時,那女子正是岳云樓中所見。當時只道是天上神仙,霎時出現。因為貪看他顏色,險些儿獲其大禍,喪了性命。誰知今日等閒司做了百年眷屬,豈非僥幸?進到內宅,只見器用供帳,件件新,色色備,分明鑽入錦繡窩中,好生過意不去。當晚就在西房安置,夫妻歡喜,自不必說。 次日,雙雙兩口儿都到新府拜謝葛令公。令公分付挂了回避牌,不消相見。剛才轉身回去,不多時,門上報到令自來了,申徒泰慌忙迎著馬頭下跪迎接。葛令公下馬扶起,直至廳上。令公捧出告身一道,請申徒泰為參謀之職。原來那時做鎮使的,都請得有空頭告身,但是軍中合用官員,隨他填寫取用,然后奏聞朝廷,無有不恢。況且申徒泰已有功績申奏去了,朝廷自然优錄的。令公教取宮帶与申徒泰換了,以禮相接。自此申徒泰洗落了“廳頭”二字,感謝令公不盡。 一日,与渾家閒話,問及令公平曰懲般寵愛,如何割舍得下?弄珠儿敘起岳云樓目不轉睛之語,“令公說你鐘情于妾,特地割愛相贈。”申徒泰听罷,才曉得令公体悉人情,重賢輕色,真大丈夫之所為也。這一節傳出,軍中都知道了,沒一個人不夸揚令公仁德,都愿督他出力盡死。終令公之世,人心悅服,地方安靜。后人有詩贊云昌賢輕色古今稀,反怨為恩事更奇。試借兗州功薄看,黃金台上有名姬。

– – 第七卷 羊角哀舍命全交

背手為云覆手雨,紛紛輕灣何須數?君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昔時,齊國有管仲,字夷吾;鮑叔,字宣子,再個自幼時以貧賤結交。后來鮑叔先在齊桓公門下信用顯達,舉荐管仲為首相,位在己上。兩人同心輔政,始終如一。管仲曾有几句言語道:“吾嘗一戰一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吾嘗一仕一見逐,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遇時也。吾嘗与鮑叔談論,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有利不利也。吾嘗与鮑叔為賈,分利多,鮑叔不以為貪,知我貧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所以古今說知心結交,必曰:“管鮑”。今日說兩個朋友,偶然相見,結為兄弟,各舍其命,留名万古。 春秋時,楚元王崇懦重道,招賢納士。天下之人聞其風而歸者,不可胜計。西羌積石山,有一賢士,姓左,雙名伯桃,勒亡父母,勉力攻書,養成濟世之才,學就安民之業。年近四旬,因中國諸侯互相吞并,行仁政者少,恃強霸者多,未嘗出仕。后聞得楚元王慕仁好義,遍求賢土,乃攜書一囊,辭別鄉中鄰友,徑奔楚國而來。迤儷來到雍地,時值隆冬,風雨交作。有一篇《西江月》詞,單道冬天雨景:

習習悲風割面,蒙蒙細雨侵衣。催冰釀雪逞寒威,不比他時和气。山色不明常暗,日光偶露還微。天涯游子盡思歸,路上行人應悔。

左伯桃冒雨蕩風,行了一日,衣裳都沾濕了。看看天色昏黃,走向村間,欲覓一宵宿處。遠遠望見竹林之中,破窗透出燈光,徑奔那個去處。見矮矮篱笆,圍著一間草屋,乃推開篱障,輕叩柴門。中有一人,啟戶而出。左伯桃立在檐下,慌忙施禮曰:“小生西羌人氏,姓左,雙名伯桃。欲往楚國,不期中途遇雨。無覓旅邸之處。求借一宵,來早便行,未知尊意肯容否?”那人聞言,慌忙答禮,邀入屋內。伯桃視之,止有一塌,塌上堆積書卷,別無他物。伯桃已知亦是懦人,便欲下拜。那人云:“且未可講禮,容取火烘干衣服,卻當會話。” 當夜燒竹為火,伯桃烘衣。那人炊辦酒食,以供伯桃,意甚勤厚。伯桃乃問姓名。其人曰:“小生姓羊,雙名角哀,幼亡父母,獨居于此。乎生酷愛讀書,農業盡廢。今幸遇賢土遠來,但恨家寒,乏物為款,伏乞恕罪。”伯桃曰:“陰雨之中,得蒙遮蔽,事兼一飲一食,感佩何忘!”當夜,二人抵足而眠,共話胸中學問,終夕不寐。 比及天曉,淋雨不止。角哀留伯桃在家,盡其所有相持,結為昆仲。伯桃年長角哀五歲,角哀拜伯桃為兄。一位一日,雨止道干。伯桃曰:“賢弟有王位之才,抱經綸之志,不圖竹帛,甘老林泉,深為可惜。”角哀曰:“非不欲仕,親未得其便耳。”伯桃曰:“今楚王虛心求士,賢弟既有此心,何不同往?”角哀曰:“愿從兄長之命。” 遂收拾些小路費糧米,棄其茅屋,二人同望南方而進 行不兩曰,又值陰雨,羈身旅店中,盤賚罄盡,止有行糧一包,二人輪換負之,冒雨而走。其雨末止,風又大作,變為一天大雪,怎見得?你看:

風添雪冷,雪趁風威。紛紛柳絮狂飄,片片鵝毛亂葬。團空攪陣,不分南北西東;遮地漫天,變盡青黃赤黑。探梅詩窖多清趣,路上行人欲斷魂。

二人行過歧陽,道經粱山路,問及樵夫,旨說:“從此去百余里,并無人煙,盡是荒山曠野,狼虎成群,只好休去。”伯桃与角哀曰: “賢弟心下如何?”角哀曰:“自古道生育命。既然到此,只顧前進,休生退悔。”又行了一日,夜宿古墓中,衣服單薄,寒風透骨。 次日,雪越下得緊,山中仿佛盈尺。伯桃受凍不過,曰:“我思此去百余里,絕無人家;行糧不敷,衣單食缺。若一人獨往,可到楚國;二人懼去,縱然不凍死,亦必餓死于途中,与草木同朽,何益之有?我將身上衣服脫与賢弟穿了,賢弟可獨贅此糧,于途強掙而去。我委的行不動了,宁可死于此地。持賢弟見了楚王,必當重用,那時卻來葬我未遲。”角哀曰:“焉有此理?我二人雖非一父母所生,義气過于骨肉。”我安忍獨去而求進身耶?”遂不許,扶伯桃而行。行不十里,伯桃曰:“風雪越緊,如何去得?且于道旁尋個歇處。“見一株枯桑,頗可避雪,那桑下止容得一人,角哀遂扶伯桃入去坐下。伯桃命角哀敲石取火,熱些枯技,以御寒气。比及角哀取了柴火到來,只見伯桃脫得赤條條地,渾身衣服,都做一堆放著。角哀大惊,曰: “吾兄何為如此?”伯桃曰:“吾尋思無計,賢弟勿自誤了,速穿此衣服,負糧前去,我只在此守死。”角哀抱持大哭曰:“吾二人死生同處,安可分离?”伯桃曰:“若旨餓死,白骨誰理?”角哀曰:“若如此,弟情愿解衣与兄穿了,兄可費糧去,弟宁死于此”‘伯桃曰: “我乎生多病,賢弟少壯,比我甚強;更兼胸中之學,我所不及。若見楚君,必登顯宦。我死何足道哉!弟勿久滯,可宣速往。”角哀曰: “令兄餓死桑中,弟獨取功名,此大不義之人也,我不為之。”伯桃曰:“我自离積石山,至弟家中,一見如故。知弟胸次不見,以此勸弟求進。不幸風雨所阻,此吾天命當盡。若使弟亦亡于此,乃吾之罪也。”言訖,欲跳前溪覓死。角哀抱住痛哭,將衣擁護,再扶至桑中。伯桃把衣服推開。角哀再欲上前勸解時,但見伯桃神色己變,四肢撅冷,一不能言,以手揮令去。角哀尋思:“我若久戀,亦凍死矣,死后准葬吾兄?”乃于雪中再拜伯桃而哭曰:“不肖弟此去,望兄陰力相助。但得微名,必當厚葬。”伯桃點頭半答,角哀取了衣糧,帶泣而去。伯桃死于桑中。后人有詩贊云:

寒來雪一尺,人去途千里。 長途苦雪寒,何況囊無米? 并糧一人生,同行兩人死; 兩死誠何益?一生尚有恃。 賢哉左伯桃!隕命成人美。

角哀捱著寒冷,半饑半飽,來到楚國,于旅鄖中歇定。次日入城,問人曰:“楚君招賢,何由而進?”人曰:“宮門外設一賓館,令上大夫裴仲接納天下之士。”角哀徑投賓館前來,正值上大夫下車。角哀乃向前而揖,裴仲見角哀衣雖藍縷,器宇不見,慌忙答禮,問曰: “賢士何來?”角哀曰:“小生姓羊,雙名角哀,雍州人也。聞上國招賢,特來歸投。”裴仲邀人賓館,具酒食以進,宿于館中。次日,裴仲到館中探望,將胸中疑義盤問角哀,試他學問如何。角哀百問百答,談論如流。裴仲大喜,入奏元王,王即時召見,問富國強兵之道。角哀首陳十策,旨切當世之急務。元王大喜!設御宴以持之,拜為中大夫,賜黃金百兩,彩段百匹。角哀再拜流涕,元王大惊而問曰:“卿痛哭者何也?”角哀將左伯桃脫衣并糧之事,一一奏知。元王聞其言,為之感傷。諸大臣旨為痛惜。元王曰:“卿欲如何?”角哀曰:“臣乞告假,到彼處安葬伯桃己畢,卻回來事大王。”元王遂贈己死伯桃為中大夫,厚賜葬資,仍差人蹋隨角哀車騎同去。 角哀辭了元王,徑奔粱山地面,尋舊日枯桑之處。果見伯桃死尸尚在,顏貌如生前一般。角哀乃再拜而哭,呼左右喚集鄉中父老,卜地于浦塘之原:前臨大溪,后靠高崖,左右諸峰齊抱,風水甚好。遂以香湯林浴伯桃之尸,穿戴大夫衣冠;置內棺外槨,安葬起墳;四周筑牆栽樹;离墳一十步建享堂;塑伯桃儀容;立華表,柱上建牌額;牆側蓋瓦屋,令人看守。造畢,設祭于享堂,哭泣甚切。鄉老從人,無不下淚。祭罷,各自散去。角哀是夜明燈燃燭而坐,感歎不己。忽然一陣陰風颯颯,燭滅复明。角哀視之,見一人于燈影中,或進或退,隱隱有哭聲。角哀叱曰:“何人也?輒敢夤夜而人!”其人不言。角哀起而視之,乃伯桃也。角哀大惊問曰:“兄陰靈不遠,今來見弟,必有事故。”相桃曰:“感賢弟記憶,初登仕路,奏請葬吾,更贈重爵,并棺槨衣衾之美,凡事十全。但墳地与荊軻墓相連近,此人在世時,為刺秦王不中被戮,高漸离以其尸葬于此處。神极威猛。每夜仗劍來罵吾曰:‘汝是凍死餓殺之人,安敢建墳居吾上肩,奪吾風水?若不遷移他處,吾發墓取尸,擲之野外!’有此危難,特告賢弟。望改葬于他處,以免此禍。”角哀再欲問之,風起忽然不見。角哀在享堂中,一夢一覺,盡記其事。 天明,再喚鄉老,問:“此處有墳相近否?”鄉老曰:“松陰中有荊軻墓,墓前有廟。”角哀曰:“此人昔刺秦王,不中被殺,緣何有墳于此?”鄉老曰:“高漸离乃此間人,知荊軻被害,棄尸野外,乃盜其尸,葬于此地。每每顯靈。士人建廟于此,四時享祭,以求福利。”角哀聞言,透信夢中之事。引從者徑奔荊軻廟,指其神而罵曰: “汝乃燕邦一匹夫,受燕太子毒養,名姬重寶,盡汝受用。不思良策以副重托,人秦行事,喪身誤國。卻來此處惊惑鄉民,而求祭把!吾兄左伯桃,當代名懦,仁義廉洁之士,汝安敢逼之?再如此,吾當毀其廟,而發其冢,永絕汝之根本!”罵訖,卻來伯桃墓前祝曰:“如荊軻今夜再來,兄當報我。”歸到享堂,是夜秉燭以持。果見伯桃哽咽而來,告曰:“感賢弟如此,親荊軻從人极多,旨土人所獻。賢弟可柬草為人,以彩為衣,手執器械,焚于墓前。吾得其助,使荊軻不能侵害。”言罷不見。角哀連夜使人束草為人,以彩為衣,各執刀槍器械,建數十于墓側,以火焚之。祝曰:“如其無事,亦望回報。” 歸到享堂,是夜聞風雨之聲,如人戰敵。角哀出戶觀之,見伯桃奔走而來,言曰:“弟所焚之人,不得其用。荊軻又有高漸离相助,不久吾尸必出墓矣。望賢弟早与遷移他處殯葬,兔受此禍。”角哀曰: “此人安敢如此欺凌吾兄!弟當力助以戰之。伯桃曰:“弟,陽人也,我皆陰鬼:陽人雖有勇烈,塵世相隔,焉能戰陰鬼也?雖莖草之人,但能助喊,不能退此強魂。”角哀曰:“兄且去,弟來日自有區處。次日,角哀再到荊軻廟中大罵,打毀神像。方欲取火焚廟,只見鄉老數人,再四哀求曰:“此乃一村香火,若触犯之,恐賂禍于百姓。” 須輿之間,土人聚集,都來求告。角哀拗他不過,只得罷久 回到享堂,修一道表章,上謝楚王,言:“昔日伯并糧与臣,因此得活,以遇圣主。重蒙厚爵,乎生足矣,容臣后世盡心圖報。”詞意甚切。表付從人,然后到伯桃墓側,大哭一場。与從者曰:“吾兄被荊軻強魂所逼,去往無門,吾所不忍。欲焚廟掘墳,又恐拂土人之意。宁死為泉下之鬼,力助吾兄,戰此強魂。汝等可將吾尸葬于此墓上右,生死共處,以報吾兄并糧之義。回奏楚君,万乞听納臣言,永保山河社稷。”言訖,掣取佩劍,自則而死。從者急救不及,速具衣棺殯殮,理于伯桃墓側。 是夜二更,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喊殺之聲,聞數十里。清曉視之,荊軻墓上,震烈如發,白骨散于墓前。墓邊松相,和根拔起。廟中忽然起火,燒做自地。鄉老大惊,都往羊、左二墓前,焚香展拜。從者回楚國,將此事上奏元王。元王感其義重,差官往墓前建廟,加封上大夫,赦賜廟額曰“忠義之詞”,就立碑以記其事,至今香火不斷。荊軻之靈,自此絕矣。土人四時祭把,所禱甚靈。有古詩云:古來仁義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間。二士廟前秋日淨,英魂常伴月光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