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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世事番騰似轉輪,眼前凶吉未為真。請看久久分明應,天道何曾負善人。

聞得老郎們相傳的說話,不記得何州甚縣,單說有一人,姓金,名孝,年長未娶。家中只有個老母,自家賣油為生。一日姚了油擔出門,中造因里急,走上茅廁大解,拾得一個布裹肚,內有一包銀子,約莫有三十兩。金孝不胜歡喜,便轉擔回家,對老娘說道:“我今日造化,拾得許多銀子。”老娘看見,到吃了一惊道:“你莫非做下歹事偷來的么?”金孝道:“我几曾偷慣了別人的東西?卻恁般說。早是鄰舍不曾听得哩。這裹肚,其實不知什么人遺失在茅坑旁邊,喜得我先看見了,拾取回來。我們做窮經紀的人,容易得這主大財?明日燒個利市,把來做販油的本錢,不強似賒別人的油賣?”老娘道:“我儿,常言道:貧富皆由命。你若命該享用,不生在挑油擔的人家你辛苦掙來的,只怕無功受祿,反受其殃。這銀子,不知是本地人的,遠方客人的?又不知是自家的,或是借貸來的?一時間失脫了,抓尋不見,這一場煩惱非小,連性命都失圖了,也不可知。曾聞古人裴度還帶積德,你今日原到拾銀之處,看有甚人來尋,便引來還他原物,也是一番陰德,皇天必不負你。” 金孝是個本分的人,被老娘教訓了一場,連聲應道:“說得是,說得是!”放下銀包裹肚,跑到那茅廁邊去。只見鬧嚷嚷的一叢人圍著一個漢子,那漢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金孝上前問其緣故。原來那漢于是他方客人,因登東,解脫了裹肚,失了銀子,找尋不見。只道卸下茅坑,晚几個潑皮來,正要下去淘模。街上人都擁著閒看。金孝便問客人道:“你銀子有多少?”客人胡亂應道:“有四五十兩。” 金孝老實,便道:“可有個白布裹肚么?”客人一把扯住金孝,道: “正是,正是!是你拾著?還了我,情愿出賞錢!”眾人中有快嘴的便道:“依著道理,平半分也是該的。”金孝道:“真個是我拾得,放在家里,你只隨我去便有。”眾人都想道:“拾得錢財,巴不得瞞過了人。那曾見這個人到去尋主儿還他?也是异事。”金孝和客人動身時,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 金孝到了家中,雙手儿捧出裹肚,交還客人。客人撿出銀包看時,曉得原物不動。只怕金孝要他出賞錢,又怕眾人喬主張他平分,反使欺心,賴著金孝,道:“我的銀子,原說有四五十兩,如今只剩得這些,你匿過一半了,可將來還我!”金孝道:“我才拾得回來,就被老娘逼我出門,尋訪原主還他,何曾動你分毫?”那客人額定短少了他的銀兩。金孝負屈忿恨,一個頭肘子撞去,那客人力大,把金孝一把頭發提起,像只小雞一般,放番在地,捻著拳頭便要打。引得金孝七十歲的老娘,也奔出門前叫屈。眾人都有些不平,似殺陣般嚷將起來。恰好縣尹相公在這街上過去,听得喧嚷,歇了轎,分付做公的拿來審問。眾人怕事的,四散走開去了;也有几個大膽的,站在旁邊看縣尹相公怎生斷這公事。 卻說做公的將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縣尹面前,當街跪下,各訴其情。一邊道:“他拾了小人的銀子,藏過一半不還。”一邊道:“小人听了母親言語,好意還他,他反來圖賴小人。”縣尹問眾人:“誰做證見?”眾人都上前稟道:“那客人脫了銀子,正在茅廁邊抓尋不著,卻是金孝自走來承認了,引他回去還他。這是小人們眾目共睹。只銀子數目多少,小人不知。”縣令道:“你兩下不須爭嚷,我自有道理。”教做公的帶那一干人到縣來。縣尹升堂,眾人跪在下面。縣尹教取裹肚和銀子上來,分付庫吏,把銀子兌准回复。庫吏复道:“有一十兩。”縣主又問客人道:“你銀子是許多?”客人道:“五十兩。” 縣主道:“你看見他拾取的,還是他自家承認購?”客人道:“實是他親口承認購。”縣主道:“他若要賴你的銀子,何不全包都拿了?卻止藏一半,又自家招認出來?他不招認,你如何曉得?可見他沒有賴銀之情了。你失的銀子是五十兩,他拾的是一十兩,這銀子不是你的,必然另是一個人失落的。”客人道:“這銀子實是小人的,小人情愿只領這一十兩去罷。”縣尹道:“數目不同,如何冒認得去?這銀兩合斷与金孝領去,奉養母親;你的五十兩,自去抓尋。”金孝得了銀子,干恩万謝的扶著老娘去了。那客人已經官斷,如何敢爭?只得含羞噙淚而去。眾人無不稱快。這叫做:欲圖他人,翻失自己。自己羞慚,他人歡喜。

看官,今日听我說“金釵鈿”這樁奇事。有老婆的翻沒了老婆,沒老婆的翻得了老婆。只如金孝和客人兩個,圖銀子的翻失了銀子,不要銀子的翻得了銀子。事跡雖异,天理則同。卻說江西贛州府石城縣,有個魯廉憲,一生為官清介,并不要錢,人都稱為“魯白水”。那魯廉憲与同縣顧僉事累世通家,魯家一子,雙名學曾,顧家一女,小名阿秀,兩下面約為婚,來往司親家相呼,非止一日。因魯奶奶病故,廉憲攜著孩儿在于任所,一向遷延,不曾行得大禮。誰知廉憲在任,一病身亡。學曾撫樞回家,守制一年,家事愈加消乏,止存下几司破房子,連口食都不周了。顧會事見女婿窮得不像樣,遂有悔親之意,与夫人孟氏商議道:“魯家一貧如洗,眼見得六禮難備,婚娶無期。不若別求良姻,庶不誤女儿終身之托。”盂夫人道:“魯家雖然窮了,從幼許下的親事,將何辭以絕之?”顧僉事道:“如今只差人去說男長女大,催他行禮。兩邊都是宦家,各有体面,說不得‘沒有’ 兩個字,也要出得他的門,入的我的戶。那窮鬼自知無力,必然情愿退親。我就要了他休書,卻不一刀兩斷?”孟夫人道:“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只怕他到不肯。”顧僉事道:“在家從父,這也由不得他,你只慢慢的勸他便了。”當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說知此情。阿秀道:“婦人之義,從一而終;婚姻論財,夷虜之道。爹爹如此欺貧重富,全沒人倫,決難從命。”孟夫人道:“如今爹去催魯家行禮,他若行不起禮,倒愿退親,你只索罷休。”阿秀道:“說那里話!若魯家貧不能聘,孩儿情愿守志終身,決不改适。當初錢玉蓮投江全節,留名万古。爹爹若是見逼,孩儿就拼卻一命,亦有何難!”孟夫人見女執性,又苦他,又怜他,心生一計:除非瞞過金事,密地喚魯公子來,助他些東西,教他作速行聘,方成其美。 忽一日,顧僉事往東庄收租,有好几日擔閣。孟夫人与女儿商量停當了,喚園公老歐到來。夫人當面分付,教他去請魯公子后門相會,如此如此,“不可泄漏,我自有重賞。”老園公領命,來到魯家。但見:

門如敗寺,屋似破窯。窗鬲离披,一任風聲開閉;廚房冷落,絕無煙气蒸騰。頹牆漏瓦權栖足,只怕雨來;舊椅破床便當柴,也少火力。盡說宦家門戶倒,誰怜清吏子孫貧?

說不盡魯家窮處。卻說魯學曾有個姑娘,嫁在梁家,离城將有十里之地。姑夫己死,止存一子梁尚賓,新娶得一房好娘子,一口儿一處過活,家道粗足。這一日,魯公子恰好到他家借米去了,只有個燒火的自發婆婆在家。老管家只得傳了夫人之命,教他作速畜信去請公子回來:“此是夫人美情,趁這几日老爺不在家中,專等專等,不可失信。”囑罷自去了。這里老婆子想道:“此事不可遲緩,也不好轉托他人傳話。當初奶奶存日,曾跟到姑娘家去,有些影像在肚里。” 當下囑付鄰人看門,一步一跌的問到梁家。梁媽媽正留看侄儿在房中吃飯。婆子向前相見,把老園公言語細細述了。姑娘道:“此是美事!” 攛掇侄儿快去。 魯公子心中不胜歡喜,只是身上藍縷,不好見得岳母,要与表兄梁尚賓借件衣服遮丑。原來梁尚賓是個不守本分的歹人,早打下欺心草稿,便答應道:“衣服自有,只是今日進城,天色己晚了。宦家門牆,不知深淺,令岳母夫人雖然有話,眾人未必盡知,去時也須仔細。憑著愚見,還屈賢弟在此草榻,明日可早往,不可晚行。”魯公子道: “哥哥說得是。”梁尚賓道:“愚兄還要到東村一個人家,商量一件小事,回來再得奉陪。”又囑付梁媽媽道:“婆子走路辛苦,一發留他過宿,明日去罷。”媽媽也只道孩儿是個好意,真個把兩人都留住了。誰知他是個好計:只怕婆子回去時,那邊老園公又來相請,露出魯公子不曾回家的消息,自己不好去打脫冒了。正是:欺天行當人難識,立地机關鬼不知。梁尚賓背卻公子,換了一套新農,俏地出門,徑投城中顧僉事家來。 卻說孟夫人是晚教老園公開了園門伺候。看看日落西山,黑影里只見一個后生,身上穿得齊齊整整,腳儿走得謊慌張張,望著園門欲進不進的。老園公問道:“郎君可是魯公子么?”梁尚賓連忙鞠個躬應道:“在下正是。因老夫人見召,特地到此,望乞通報。”老園公慌忙請到亭子中暫住,急急的進去報与夫人。孟夫人就差個管家婆出來傳話:“請公子到內室相見。”才下得亭子,又有兩個丫鬟,提著兩碗紗燈來接。彎彎曲曲行過多少房子,忽見朱接畫圖,方是內室。孟夫人揭起朱帘,秉燭而待。那梁尚賓一來是個小家出身,不曾見恁般富賈樣子;二來是個村郎,不通文墨;三來自知假貨,終是怀著個鬼胎,意气不甚舒展。上前相見時,跪拜應答,眼見得禮貌粗疏,語言澀滯。孟夫人心下想道:“好怪!全不像宦家子弟。”一念又想道: “常言人貧智短,他恁地貧困,如何怪得他失張失智?”轉了第二個念頭,心下愈加可怜起來。 茶罷,夫人分付忙排夜飯,就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初時不肯,被母親逼了兩一次,想著:“父親有賴婚之意,万一如此,今宵便是永訣;若得見親夫一面,死亦甘心。”當下离了繡閣,含羞而出。孟夫人道:“我儿過來見了公子,只行小禮罷。”假公子朝上連作兩個揖,阿秀也福了兩福,便要回步。夫人道:“既是夫妻,何妨同坐?” 便教他在自己肩下坐了。假公子兩眼只瞧那小姐,見他生得端麗,骨髓里都發痒起來。這里阿秀只道見了真丈夫,低頭無語,滿腹洒惶,只饒得哭下一場。正是:真假不同,心腸各別。少頃,飲饌己到,夫人教排做兩桌,上面一桌請公子坐,打橫一桌娘儿兩個同坐。夫人道: “今日倉卒奉邀,只欲周旋公子姻事,殊不成禮,休怪休怪!”假公子剛剛謝得個“打攪”二字,面皮都急得通紅了。席司,夫人把女儿守志一事,略敘一敘。假公子應了一句,縮了半句。夫人也只認他害羞,全不為怪。那假公子在席上自覺局促,本是能飲的,只推量窄,夫人也不強他。又坐了一回,夫人分付收拾舖陳在東廂下,留公子過夜。假公子也假意作別要行。夫人道:“彼此至親,何拘形跡?我母子還有至言相告。”假公子心中暗喜。只見丫鬟來稟:“東廂內舖設己完,請公子安置。”假公子作揖謝酒,丫鬟掌燈送到東廂去了。 夫人喚女儿進房,赶去侍嬸,開了箱籠,取出私房銀子八十兩,又銀杯二對,金首飾一十六件,約值百金,一手交付女儿,說道:“做娘的手中只有這些,你可親去交与公子,助他行聘完婚之費。”阿秀道:“羞答答如何好去?”夫人道:“我儿,禮有經權,事有緩急。如今尷尬之際,不是你親去囑付,把夫妻之情打動他,他如何肯上緊?窮孩子不知世事,倘或与外人商量,被人哄誘,把東西一時花了,不枉了做娘的一片用心?那時悔之何及!這東西也要你袖里藏去,不可露人眼目。阿秀听了這一班道理,只得依允,便道:“娘,我怎好自去?”夫人道:“我教管家婆跟你去。”當下喚管家婆來到,分付他只等夜深,密地送小姐到東廂,与公子敘話。又附耳道:“送到時,你只在門外等候,省得兩下礙眼,不好交談。”管家婆己會其意了。 再說假公子獨坐在東廂,明知有個蹺蹊緣故,只是不睡。果然,一更之后,管家婆捱門而進,報道:“小姐自來相會。”假公子慌忙迎接,重新敘禮。有這等事:那假公子在夫人前一個字也講不出,及至見了小姐,偏會溫存絮話!這里小姐,起初害羞,遮遮掩掩,今番背卻夫人,一般也老落起來。兩個你問我答,敘了半晌。阿秀話出衷腸,不覺兩淚交流。那假公子也裝出捶胸歎气,揩眼淚縮鼻涕,許多丑態;又假意解勸小姐,抱待綽趣,盡他受用。管家婆在房門外听見兩下悲泣,連累他也洒惶,墮下几點淚來。誰知一邊是真,一邊是假。阿秀在袖中摸出銀兩首飾,遞与假公子,再一囑付,自不必說。假公子收過了,便一手抱住小姐把燈儿吹滅苦要求歡。阿秀怕聲張起來,被丫鬟們听見了,坏了大事,只得勉從。有人作《如夢令》詞云:

可惜名花一朵,繡幕深閨藏護。不遇探花郎,抖被狂蜂殘被。錯誤,錯誤!怨殺東風分付。

常言事不一思,終有后悔。孟夫人要私贈公子,玉成親事,這是錦片的一團美意,也是天大的一樁事情,如何不教老園公親見公子一面?及至假公子到來,只合當面囑付一番,把東西贈他,再教老園公送他回去,看個下落,万無一失。干不合,万不合,教女儿出來相見,又教女儿自往東廂敘話。這分明放一條方便路,如何不做出事來?莫說,是假的,就是真的,也使不得,枉做了一世牽扳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儿的終身。閒話休題。且說的話柄。這也算做姑息之愛,反害了女儿的終身。閒話休題。且說假公子得了便宜,放松那小姐去了。五鼓時,夫人教丫鬟催促起身梳洗,用些茶湯點心之類。又囑付道:“拙夫不久便回,賢婿早做准備,休得怠慢。”假公子別了夫人,出了后花園門,一頭走一頭想道:“我自自里騙了一個宦家閨女,又得了許多財帛,不曾露出馬腳,万分僥幸。只是今日魯家又來,不為全美。听得說顧僉事不久便回,我如今再擔閣他一日,待明日才放他去。若得顧僉事回來,他便不敢去了,這事就十分干淨了。”計較已定,走到個酒店上自飲一杯,吃抱了肚里,直延握到午后,方才回家。 魯公子正等得不耐煩,只為沒有衣服,轉身不得。姑娘也焦燥起來,教庄家往東村尋取儿子,并無蹤跡。走向媳婦田氏房前問道:“儿子衣服有么?”田氏道:“他自己撿在箱里,不曾留得鑰匙。”原來田氏是東材田貢元的女儿,到有十分顏色,又且通書達禮。田貢元原是石城縣中有名的一個豪杰,只為一個有司官与他做對頭,要下手害他,卻是梁尚賓的父親与他舅子魯廉憲說了,廉憲也素聞其名,替他极一分辨,得兔其禍。因感激梁家之恩,把這女儿許他為媳。那田氏象了父親,也帶一分俠气,見丈夫是個蠢貨,又且不干好事,心下每每不悅,開口只叫做“村郎”。以此夫婦兩不和順,連衣服之類,都是那“村郎”自家收拾,老婆不去管他。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只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老娘便罵道: “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你卻在那里瞳酒,整夜不歸?又沒尋你去處!”梁尚賓不回娘話,一徑到自己房中,把袖里東西都藏過了,才出來對魯公子道:“偶為小事纏住身子,擔閣了表弟一日,休怪休怪!今日天色又晚了,明日回宅罷。”老娘罵道:“你只顧把件衣服借与做兄弟的,等他自己干正務,管他今日明日!”魯公子道:“不但衣服,連鞋襪都要告借。”梁尚賓道:“有一雙青段子鞋在司壁皮匠家允底,今晚催來,明日早奉穿去。”魯公子沒奈何,只得又住了一宿。 到明朝,梁尚賓只推頭疼,又睡個日高一丈,早飯都吃過了,方才起身。把道袍、鞋、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無非要延捱時刻,誤其美事。魯公子不敢就穿,又借個包袱儿包好,付与老婆子拿了。姑娘收拾一包自米和些瓜菜之類,喚個庄窖送公于回去,又囑付道:“若親事就緒,可來回复我一聲,省得我牽挂。”魯公子非揖轉身,梁尚賓相送一步,又說道:“兄弟,你此去須是仔細,不知他意儿好歹,真假何如。依我說,不如只往前門硬挺看身子進去,怕不是他親女婿,赶你出來?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有憑有据,須不是你自輕自賤。他有好意,自然相請;若是翻轉臉來,你拚得与他訴落一場,也教街坊上人曉得。倘到后園曠野之地,被他暗算,你卻沒有個退步。”魯公子又道:“哥哥說得是。”正是:背后害他當面好,有心人對沒心人。 魯公子回到家里,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只有頭中分寸不對,不曾借得。把舊的脫將下來,用清水擺淨,教婆子在鄰舍家借個熨斗,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有些磨坏的去處,再把些飯儿粘得硬硬的,墨儿涂得黑黑的。只這頂巾,也弄了一個多時辰,左帶右帶,只怕不正。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方才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門公認是生窖,回道:“老爺東庄去了。”魯公子終是宦家子弟,不慌不忙的說道: “可通報老夫人,說道魯某在此。”門公方知是魯公子,卻不曉得來情,便道:“老爺不在家,小人不敢亂傳。”魯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喚我到來,你去通報自知,須不連累你們。”門公傳話進去,稟說:“魯公子在外要見,還是留他進來,還是辭他?” 孟夫人听說,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來?且請到正廳坐下。”先教管家婆出去,問他有何話說。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慌忙轉身進去,對老夫人道:“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臉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巾;如今是自自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這等事!”親到后堂,從帘內張看,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細細把家事盤問,他答來一字無差。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心中原有些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語言文雅,倒像真公子樣子。再問他今日為何而來,答道:“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因魯某羈滯鄉司,今早才回,特來參謁,望恕遲誤之罪。” 夫人道:“這是真情無疑了。只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又是那里來的?”慌忙轉身進房,与女儿說其緣故,又道:“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沒人知道,往事不須題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請來的,無物相贈,如之奈何?”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都是空。阿秀听罷,呆了半晌。那時一肚子情怀,好難描寫:說謊又不是慌,說羞又不是羞,說惱又不是惱,說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亂針刺体,痛痒難言。喜得他志气過人,早有了一分主意,便道:“母親且与他相見,我自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語,出廳來相見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請岳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魯某拜見。”孟夫人謙讓了一回,從旁站立,受了兩拜,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魯某只為家貧,有缺禮數。蒙岳母大人不棄,此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覺惶傀,無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請小姐出來相見。阿秀站住帘內,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傳語道:“公子不該擔圖鄉司,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鄉司,有失奔趨。今方踐約,如何便說相負?”阿秀在帘內回道:“一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遲了一日,不堪伏侍巾櫛,有玷清門。便是金帛之類,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級二股,金鋇一對,聊表寸意。公子宣別選良姻,休得以妾為念。”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与公子,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曉。公了請快轉身,留此無益!”說罷,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魯學曾愈加疑惑,向夫人發作道:“小婿雖貧,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既如此相待,又呼喚魯某則甚?”夫人道: “我母子并無异心。只為公子來遲,不將姻事為重,所以小女心中憤怨,公子休得多疑。”魯學曾只是不信,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貧一富,就忍得改變了?魯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一日后,也生退悔之心了?”勞勞四四的說個不休。 孟夫人有口難辨,倒被他纏住身子,不好動身。忽听得里面亂將起來,丫鬟气喘喘的奔來報道:“奶奶,不好了!快來救小姐!”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不得再添兩只腳在肚下,管家婆扶著左腋,跑到繡閣,只見女儿將羅怕一幅,縊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時,气己絕了,叫喚不醒,滿房人都哭起來。魯公子听小姐纜死,還道是做成的圈套,捻他出門,几自在廳中嚷刮。孟夫人忍著疼痛,傳話請公子進來。公子來到繡閣,只見牙床錦被上,直挺挺躺著個死小姐。夫人哭道:“賢婿,你今番認一認妻子。”公子當下如万箭攢心,放聲大哭。夫人道: “賢婿,此處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餡累不小,快請回罷。” 教管家婆將兩般首飾,納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魯公子無可奈何,只得捐淚出門去了。 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殮,一面東庄去報顧僉事回來。只說女儿不愿停婚,自縊身死。顧僉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場,安排成喪出殯不題。后人有詩贊阿秀云:死生一諾重干金,誰料好謀禍阱深?三尺紅羅報夫主,始知污体不污心。

卻說魯公子回家看了金釵鈿,哭一回,歎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什么緣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過了一晚,次日把借來的衣服鞋襪,依舊包好,親到姑娘家去送還。梁尚賓曉得公子到來,到躲了出去。公子見了姑娘,說起小姐縊死一事,梁媽媽連聲感歎,留公子酒飯去了。 梁尚賓回來,問道:“方才表弟在此,說曾到顧家去不曾?”梁媽媽道:“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緣故,那小姐嗔怪他來遲一日,自縊而死。”梁尚賓不覺失口叫聲:“啊呀,可惜好個標致小姐!”梁媽媽道:“你那里見來?”梁尚賓遮掩不來,只得把自己打脫冒事,述了一遍。梁媽媽大惊,罵道:“沒天理的禽獸,做出這樣勾當!你這房親事還虧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將仇報,反去破坏了做兄弟的姻緣,又害了顧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干禽獸,万禽獸,罵得梁尚賓開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閉了房門,在里面罵道:“你這樣不義之人,不久自有天報,休想善終!從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來連累人!”梁尚賓一肚气,正沒出處,又被老婆訴說。一腳跌開房門,揪了老婆頭發便打。又是梁媽媽走來,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媽媽勸他不住,喚個小轎抬回娘家去了。 梁媽媽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跡敗露。當晚一夜不睡,孝。梁尚賓舊憤不息,便罵道:“賊潑婦!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兩下又爭鬧起來。田氏道:“你干了虧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來消道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不見你‘村郎’之面!”梁尚賓道:“怕斷了老婆种?要你這潑婦見我!只今日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門!”田氏道:“我宁可終身守寡,也不愿隨你這樣不義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干淨,回去燒個利市。”梁尚賓一向夫妻無緣,到此說了盡頭話,憋了一口气,真個就寫了离書,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別婆婆靈位,哭了一場。出門而去。正是:有心去調他人婦,無福難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賢慧大,一場相罵便分离。

話分兩頭。再說孟夫人追思女儿,無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歐畜去的,那黑胖漢子,又是老歐引來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門拜窖,喚老歐到中堂,再一訊問。卻說老歐傳命之時,其實不曾泄漏,是魯學曾自家不合借農,惹出來的好計。當夜來的是假公子,一日后來的是真公子。孟夫人肚里明明曉得有兩個人,那老歐肚里還自任做一個人,隨他分辨,如何得明白?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責三十板子,打得皮開血噴。 顧僉事一日偶到園中,叫老園公掃地,听說被夫人打坏,動撣不得,教人扶來,問其緣故。老歐將夫人差去約魯公子來家,及夜間房中相會之事,一一說了。顧僉事大怒道:“原來如此!”便叫打轎,親到縣中,与知縣訴知其事。要將魯學曾抵償女儿之命。知縣教補了狀詞,差人拿魯學曾到來,當堂審問。魯公子是老實人,就把實情細細說了:“見有金釵鈿兩般,是他所贈,其后園私會之事,其實沒有。” 知縣就喚同公老歐對證。這老人家兩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認假公子的面龐不真,又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說話,一口咬定魯公子,再不松放。知縣又絢了顧僉事人情,著實用刑拷打。魯公子吃苦不過,只得招道: “顧奶奶好意相喚,將金釵鈿助為聘資。偶見阿秀美貌,不合輒起淫心,強逼行奸。到第一日,不合又往,致阿秀羞憤自縊。”知縣錄了口詞,審得魯學曾与阿秀空言議婚,尚未行聘過門,難以夫妻而論。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問絞。一面發在死囚牢里,一面備文書申詳上司。孟夫人聞知此信大惊,又訪得他家只有一個老婆子,也嚇得病倒,無人送飯。想起:“這事与魯公子全沒相干,到是我害了他。” 私下處些銀兩,分付管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屢次勸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顧僉事愈加忿怒。石城縣把這件事當做新聞沿街傳說。正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顧僉事為這聲名不好,必欲置魯學曾于死地。 再說有個陳濂御史,湖廣籍貫,父親与顧僉事是同榜進士,以此顧僉事叫他是年侄。此人少年聰察,專好辨冤析枉。其時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時,顧僉事先去囑托此事。陳御史口雖領命,心下不以為然。蒞任一日,便發牌按臨贛州,嚇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滾。審錄日期,各縣將犯人解進。陳御史審到魯學曾一起,閱了招詞,又把金釵鈿看了,叫魯學曾問道:“這金釵鈿是初次与你的么?”魯學曾道: “小人只去得一次,并無二次。”御史道:“招上說一日后又去,是怎么說?”魯學曾口稱冤枉,訴道:“小人的父親存日,定下顧家親事。因父親是個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無力行聘。岳父顧僉事欲要悔親,是岳母不肯,私下差老園公來喚小人去,許贈金帛。小人員身在鄉,一日后方去。那日只見得岳母,并不曾見小姐之面,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見小姐,這金釵鈿何人贈你?”魯學曾道:“小姐立在帘內,只責備小人來遲誤事,莫說婚姻,連金帛也不能相贈了,這金釵鈿權留個憶念。小人還只認做悔親的話,与岳母爭辨。不期小姐房中縊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御史道:“恁般說,當夜你不曾到后園去了。”魯學曾道:“實不曾去。” 御史想了一回:“若特地喚去,豈止贈他釵鈿二物?詳阿秀抱怨口气,必然先有人冒去東西,連奸騙都是有的,以致羞憤而死。”便叫老歐問道:“你到魯家時,可曾見魯學曾么?”老歐道:“小人不曾面見。”御史道:“既不曾面見,夜間來的你女憫就認得是他?” 老歐道:“他自稱魯公子,特來赴約,小人奉主母之命,引他進見的,怎賴得沒有?”御史道:“相見后,几時去的?”老歐道:“聞得里面夫人留酒,又贈他許多東西,五更時去的。”魯學曾又叫屈起來,御史喝住了。又問老歐:“那魯學曾第二遍來,可是你引進的?”老歐道:“他第二遍是前門來的,小人并不知。”御史道:“他第一次如何不到前門,卻到后園來尋你?”老歐道:“我家奶奶著小人畜信,原教他在后園來的。”御史喚魯學曾問道:“你岳母原教你到后園來,你卻如何往前門去?”魯學曾道:“他雖然相喚,小人不知意儿真假,只怕園中曠野之處,被他暗算;所以徑奔前門,不曾到后園去。”御史想來,魯學曾与園公分明是兩樣說話,其中必有情弊。御史又指著魯學曾問老歐道:“那后園來的,可是這個嘴臉,你可認得真么?不要胡亂答應。”老歐道:“昏黑中小人認得不十分真,像是這個臉儿。” 御史道:“魯學曾既不在家,你的信卻畜与何人的?”老歐道:“他家有個老婆婆,小人對他說的,并無閒人在旁。”御史道:“畢竟還對何人說來?”老歐道:“并沒第二個人知覺。” 御史沉吟半晌,想道:“不究出根由,如何定罪?怎好回复老年伯?”又問魯學曾道:“你說在鄉,离城多少?家中几時畜到信?” 魯學曾道:“离北門外只十里,是本日得信的。”御史拍案叫道:“魯學曾,你說一日后方到顧家,是虛情了。既知此信,有恁般好事,路又不遠,怎么遲延一日?理上也說不去!”魯學曾道:“爺爺息怒,小人細稟:小人因家貧,往鄉司姑娘家借米。聞得此信,便欲進城。怎奈農衫藍縷,与表兄借件遮丑,己蒙許下。怎奈這日他有事出去,直到明晚方歸。小人專等衣服,所以遲了兩日。”御史道:“你表兄曉得你借衣服的緣故不?”魯學曾道:“曉得的。”御史道:“你表兄何等人?叫甚名字?”魯學曾道:“名喚梁尚賓,庄戶人家。”御史听罷,喝散眾人:“明日再審。”正是如山巨筆難輕判,似佛慈心待細參。公案見成翻者少,覆盆何處不冤含?

 

次日,察院小開挂一面憲牌出來。牌上寫到:“本院偶染微疾各官一應公務懼候另示施行。本月日。”府縣官問安自不必說。 話分兩頭。再說梁尚賓自聞魯公子問成死罪,心下到寬了八分。一日,听得門前喧嚷,在壁縫張看時,只見一個賣布的客人,頭上帶一頂新孝頭巾,身穿舊布自布道袍,口內打江西鄉談,說是南昌府人,在此販布買賣,聞得家中老子身故,星夜要赶回,存下几百匹布,不曾發脫,急切要投個主儿,情愿讓些价錢。眾人中有要買一匹的,有要兩匹一匹的,客人都不肯,道:“恁地零星賣時,再几時還不得動身。那個財主家一總脫去,便多讓他些也罷。”梁尚賓听了多時,便走出門來問道:“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值多少本錢?”客人道:“有四百余匹,本錢二百兩。”梁尚賓道:“一時司那得個主儿?須是肯析些,方有人貪你。”客人道:“便析十來兩,也說不得。只要快當,輕松了身子好走路。”梁尚賓看了布樣,又到布船上去翻复細看,口里只夸:“好布,好布!”客人道:“你又不做個會頭的,只管翻亂了我的布包,擔閣人的生意。”梁尚賓道:“怎見得我不象個買的?” 客人道:“你要買時,借銀子來看。”梁尚賓道:“你若加二肯析,我將八十兩銀子,替你出脫了一半。”客人道:“你也是呆話!做經紀的,那里折得起加二?況且只用一半,這一半我又去投誰?一般樣擔閣了。我說不象要買的!”又冷笑道:“這北門外許多人家,就沒個財主,四百匹布便買不起!罷,罷,搖到東門尋主儿去。” 梁尚賓听說,心中不忿;又見价錢相因,有些出息,放他不下,便道:“你這客人好欺負人!我偏要都買了你的,看如何?”客人道: “你真個都買我的?我便讓你二十兩。”梁尚賓定要析四十兩,客人不肯。眾人道:“客人,你要緊脫貨;這位梁大官,又是貪便宜的。依我們說,從中酌處,一百七十兩,成了交易罷。”客人初時也不肯,被眾人勸不過,道:“罷!這十兩銀子,奉承列位面上。快些把銀子兌過,我還要連夜赶路。”梁尚賓道:“銀子湊不來許多,有几件首飾,可用得著么?”客人道:“首飾也就是銀子,只要公道作价。” 梁尚賓邀入客坐,將銀子和兩對銀鐘,共兌准了一百兩;又金首飾盡教搬來,眾人公同估价,勾了七十兩之數。与客收訖,交割了布匹。梁尚賓看這場交易盡有便宜,歡喜無限。正是:貪痴無底蛇吞象,禍福難明螳捕蟬。原來這販布的客人,正是陳御史裝的。他托病關門,密密分付中軍官聶干戶,安排下這些布匹,先雇下小船,在石城縣伺候。他俏地帶個門子私行到此,聶干戶就份做小郎跟隨,門子只做看船的小廝,并無人識破,這是做官的妙用。 卻說陳御史下了小船,取出見成寫就的憲牌填上梁尚賓名字,就著聶干戶密拿。又寫書一封,請顧僉事到府中相會。比及御史回到察院,說病好開門,梁尚賓己解到了,顧僉事也來了。御史忙教擺酒后堂,留顧僉事小飯。坐司,顧僉事又提起魯學曾一事。御史笑道:“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正為這場公案,要劊個明白。”便教門子開了護書匣,取出銀鐘二對,及許多首飾,送与顧僉事看。顧僉事認得是家中之物,大惊問道:“那里來的?”御史道:“令愛小姐致死之由,只在這几件東西上。老年伯請寬坐,容小侄出堂,問這起數与老年伯看,釋此不決之疑。” 御史分付開門,仍喚魯學曾一起复審。御史且教帶在一喚梁尚賓當面,御史喝道:“梁尚賓,你在顧僉事家,干得好事!”梁尚賓听得這句,好似春天里聞了個霹雷,正要硬著嘴分辨。只見御史教門子把銀鐘、首飾与他認贓,問道:“這些東西那里來的?”梁尚賓抬頭一望,那御史正是買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只叫:“小人該死。” 御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只將實情寫供狀來。”梁尚賓抬頭一望,那御史正是買布的客人,嚇得頓口無言,只叫:“小人該死。”御史道:“我也不動夾棍,你只將實情寫供狀來。”梁尚賓料賴不過,只得招稱了。你說招詞怎么寫來?有詞名《鎖南枝》二只為證:

寫供狀,梁尚賓。只因表弟魯學曾,岳母念他貧,曰他助行聘。為借衣服知此情,不合使欺心,緩他行。乘昏黑,假學曾,園公引入內室門,見了孟夫人,把金銀厚相贈。因留宿,有了奸騙情。一日后學曾來,將小姐送一命。

御史取了招詞,喚園工老歐上來:“你仔細認一認,那夜司園上假公子的,可是這個人?”老鷗睜開兩眼看了,道:“爺爺,正是他。” 御史喝教室隸,把梁尚賓重責八十;將魯學曾枷极打開,就套在梁尚賓的身上。合依強奸論斬,發本監候處決。布匹百匹,退出,仍給舖戶取价還庫。其銀兩、首飾,給与老歐領回。金級、金鋇,斷還魯學曾。懼釋放宁家。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正是:奸細明鏡照,恩喜覆盆開。生死懼無憾,神明育史台。

卻說顧僉事在后堂,听了這番審陸,惊駭不己。候御史退堂,再一稱謝到:“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小女之冤,几無所伸矣。但不知銀兩、首飾,老公祖何由取到?”御史附耳道:“小侄如此如此。” 顧僉事道:“妙哉!只是一件,梁尚賓妻子,必知其情;寒家首飾,定然還有几件在彼。再望老公祖一并逮問。”御史道:“容易。”便行文書,仰石城縣提梁尚賓妻嚴審,仍追余贓回報。顧金事別了御史自回。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收中取出梁尚賓問道:“你妻子姓甚?這一事曾否知情?”梁尚賓正怀恨老婆,答應道:“妻田氏,因貪財物,其實同謀的。”知縣當時金稟差人提田氏到官。 話分兩頭。卻說田氏父母雙亡,只在哥搜身邊,針指度日。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与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抬到顧僉事家,來見孟夫人。夫人發一個眼花,分明看見女儿阿秀進來。及至近前,卻是個驀生標致婦人,吃了一惊,問道:“是誰?”田氏拜倒在地,說道:“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因惡夫所為不義,只恐連累,預先离异了。賈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 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听是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便叫道:“我儿,有甚話說?”只見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儿一時錯誤,失身匪人,羞見公子之面,自縊身亡,以完貞性。何期爹爹不行細訪,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自了,只是他無家無室,終是我母子擔誤了他。母親苦念孩儿,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絕了一脈姻親。孩儿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說罷,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管家婆和丫鬟、養娘都團聚將來,一齊喚醒。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問他時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儿,重复哭起,眾丫鬟勸住了。夫人悲傷不己,問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說:“沒有。”夫人道:“我舉眼無親,見了你,如見我女儿一般,你做我義女肯么?” 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顧僉事回家,聞說田氏先期离异,与他無干,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迭与縣官,求他兔提,轉回察院。又見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為義女。夫人又說起女儿阿秀負魂一事,他干叮万囑:“休絕了魯家一脈姻親。”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以續前姻?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家,謝罪過了,又說續親一事。魯公子再一推辭不過,只得允從。就把金釵鈿為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面前,只說過繼的遠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說贅個秀才,并不說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后,氏方才曉得就是魯公子,公子方才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兩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順。顧僉事無子,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發憤攻書。顧僉事見他一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家宗把。梁尚賓子孫遂絕。詩曰:一夜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時梁尚賓。

– – 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

情寵嬌多不自由,驪山舉火戲諸候。只知一笑傾人國,不覺胡塵滿玉樓。

這四句詩,是胡曾《詠史詩》。專道著昔日周幽王寵一個紀子,名曰褒姒,干方百計的媚他。因要取褒姒一笑,向驪山之上,把与諸侯為號的烽火燒起來。諸侯只道幽王有難,都舉兵來救。及到幽士殿下,寂然無事。褒姒呵呵大笑。后來犬戎起兵來攻,諸侯旨不來救,犬戎遂殺幽王于驪山之下。又春秋時,有個陳靈公,私通于夏徽舒之母夏姬。与其臣孔宁、儀行父日夜往其家,飲酒作樂。微舒心怀愧恨,射殺靈公。后來六朝時,陳后主寵愛張麗華、孔貴嫁,自制成后庭花》曲,榜美其色,沉湎淫逸,不理國事。被隋兵所追,無辦躲藏,遂同二紀投入井中,為隋將韓擒虎所獲,遂亡其國。詩云:歡娛夏廄忽興戈,眢井猶聞《玉樹》歌。 試看二陳同一律,從來亡國女戎多。__

當時,隋湯帝也寵蕭紀之色。要看揚州景,用麻叔度為帥,起天下民夫百万,開汗河一千余里,役死人夫無數;造風艦龍舟,使宮女牽之,兩岸樂聲聞于百里。后被宇文化及造反江都,斬楊帝于吳公台下,其國亦傾。有詩為證: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錦帆未落干戈起,調依龍舟更不回。

至于唐明皇寵愛楊貴紀之色,春縱春游,夜專夜寵。誰想楊紀与安祿山私通,卻抱祿山做孩儿。一日,云雨方罷,楊紀級橫鬢亂,被明皇撞見,支吾過了。明皇從此疑心,將祿山除出在漁陽地面做節度使。那祿山思戀楊紀舉兵反叛。正是:“漁陽鼙鼓動地來,惊破《霓裳羽衣》曲。”那明皇無計奈何,只得帶取百官逃難。馬克山下兵變,逼死了楊紀,明皇直走到西蜀。虧了郭令公血戰數年,才恢复得兩京。 且如說這几個官家,都只為貪愛女色,致于亡國捐軀。如今愚民小子,怎生不把色欲警戒!說話的,你說那戒色欲則甚?自家今日說一個青年子弟,只因不把色欲警戒,去戀著一個婦人,險些儿坏了堂堂六尺之軀,丟了潑天的家計,惊動新橋市上,變成一本風流說話。止是:好將前事錯,傳与后人知。說這宋朝臨安府,去城十里,地名湖墅;出城五里,地名新橋。那市上有個富戶吳防御,媽媽潘氏,止生一子,名喚吳山,娶妻余氏,生得四歲一個孩儿。防御門首開個絲綿舖,家中放債積谷。果然是金銀滿筐,米谷成倉!去新橋五里,地名灰橋市上,新造一所房屋,令子吳山,再撥主管幫扶,也好開一個舖。家中收下的絲綿,發到舖中賣与在城机戶。吳山生來聰俊,粗知禮義;干事朴實,不好花哄。因此防御不慮他在外邊閒理會。 且說吳山每曰蚤晨到舖中賣貨,天晚回家。這舖中房屋,只占得門面,里頭房屋都是空的。忽一日,吳山在家有事。至晌午才到舖中。走進看時,只見屋后河邊泊著兩只剝船,船上許多箱籠、桌、凳、家火,四五個人盡搬入空屋里來。船上走起一個婦人:一個中年胖婦人、一個老婆子,一個小婦人。盡走入屋里來。只因這婦人人屋,有分數吳山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一更油盡燈。吳山問主管道:“甚么人不問事由,擅自搬入我屋來?”主管道:“在城人家。為因里役,一時司無處尋屋,央此司鄰居范老來說,暫住兩一日便去。正欲報知,恰好官人自來。”吳山正欲發怒,見那小娘子斂抉前源源的道個万福: “告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是奴家大膽,一時事急,出于無親,不及先來宅上稟知,望乞恕罪。容住一四日,尋了屋就搬去。房金恢例拜納。”吳山便放下臉來道:“既如此,便多住些時也不妨,請自穩便。”婦人說罷,就去搬箱運籠。吳山看得心痒,也督他搬了几件家火。 話的,你說吳山乎生鯁直,不好花哄。因何見了這個婦人,回嗔作喜,又督他搬家火?你不知道,吳山在家時,被父母拘管得緊,不容他閒走。他是個聰明俊俏的人,干事活動,又不是一個木頭的老實。況且青春年少,正是他的時節。父母又不在面前,淳舖中見了這個美貌的婦人,如何不動心?那胖婦人与小婦人都道:“不勞官人用力。” 吳山道:“在此司住,就是自家一般,何必見外?”彼此懼各歡喜。天晚,吳山回家,分付主管与里面新搬來的說,“寫紙房契來与我。” 主管答應了,不在話下。 且說吳山回到家中,并不把搬來一事說与父母知覺。當夜心心念念,想著那小婦人。次日早起,換身好衣服,打撈齊整,叫個小廝壽童跟著,搖擺到店中來。正是:沒興店中賒得酒,命衰撞著有情人。吳山來到舖中,賣了一回貨。面走動的八老來接吃茶,要納房狀。吳山心下正要進去。恰好得八老來接,便起身入去。只見那小婦人笑容可掬,接將出來万福:“官人請里面坐。”吳山到中司軒子內坐下。那老婆子和胖婦人都來相見陷坐,坐司止有一個婦人。吳山動問道: “娘子高姓?怎么你家男儿漢不見一個?”胖婦道:“拙夫姓韓,与小儿在衙門跟官。蚤去晚回,官身不得相會。”坐了一回,吳山低著頭瞪那小婦人。這小婦人一雙俊俏眼覷著吳山道:“敢問官人青春多少?”吳山道:“虛度二十四歲。拜問娘于青春?”小婦人道:“与官人一緣一會,奴家也是二十四歲。城中搬下來,偶輳通官人,又是同歲,正是百緣千里能相會。” 那老婦人和胖婦人看見關目,推個事故起身去了,止支二人對坐。小婦人到把些風流話儿挑引吳山。吳山初然只道好人家,容他住,不過研光而己。誰想見面,到來刮涎,才曉得是不停當的。欲持轉身出去,那小婦人又走過來挨在身邊坐定,作嬌作痴,說道:“官人,你將頭上金簪子來借我看一看。”吳山除下帽于,正欲拔時,被小婦人一手按住吳山頭髻,一手拔了金簪,就便起身道:“官人,我和你去樓上說句話。”一頭說,徑走上樓去了。吳山隨后跟上樓來討簪子。正是:由你好似鬼,也吃洗腳水。吳山走上樓來,叫道:“娘子!還我簪子。家中有事,就要回去。”婦人道:“我与你是宿世姻緣,你不要妝假,愿諧枕席之歡。”吳山道:“行不得!倘被人知覺,卻不好看:況此司耳目較近。”持要下摟,怎奈那婦人放出那万种妖撓,摟住吳山,倒在怀中,將尖尖玉手,扯下吳山裙褲,情興如火,按撩不住。攜手上床,成其云雨。霎時云收雨散,兩個起來偎倚而坐。吳山且惊且喜,問道:“姐姐,你叫做甚么名字?”婦人道:“奴家排行第五,小字賽金。長大,父母順口叫道金奴。敢問官人排行第几?宅上做甚行業?”吳山道:“父母止生得我一身,家中收絲放債,新橋市上出名的財主。此司門前輔子,是我自家開的。”金奴暗喜道: “今番纏得這個有錢的男儿,也不枉了。” 原來這人家是隱名的娼妓,又叫做“私窠子”,是不當官吃衣飯的。家中別無生意,只靠這一本帳。那老婦人是胖婦人的娘,金奴是胖婦人的女儿。在先,胖婦人也是好人家出來的。因為丈夫無用掙圍,不得己于這般勾當。金奴自小生得標致,又識几個字,當時己自嫁与人去了。只因在夫家不坐疊,做出來,發回娘家。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此時胖婦人年紀約近五旬,孤老來得少了,恰好得女儿來接代,也不當斷這樣行業,索性大做了。原在城中住,只為這樣事被人告發,慌了,搬下來躲避。卻恨吳山偶然撞在他手里,圈套都安排停當,漏將入來,不由你不落水。怎地男儿漢不見一個?但看有人來,父子們都回避過了,做成的規矩。這個婦人,但貪他的,便著他的手,不止陷了一個漢子。 當時金奴道:“一時慌促搬來,缺少盤費。告官人,有銀子乞借應五兩,不可推故。”吳山應允了。起身整了衣冠,金奴依先還了金簪。兩個下樓,依据曰坐在軒子內。吳山自思道:“我在此耽閣了半晌,慮恐鄰舍們談論。”又吃了一杯茶。金奴留吃午飯,吳山道:“我耽閣長久,不吃飯了。少司就送盤纏來与你。”金奴道:“午后特備一杯菜酒,官人不要見卻。”說罷,吳山自出舖中。 原來外邊近鄰見吳山進去。那房屋卻是兩司六椽的樓屋,金奴只占得一司做房,這邊一司就是絲舖,上面卻是空的。有好事哥哥,見吳山半晌不出來,伏在這司空樓壁邊。人馬之時,都張見明白。比及吳山出來,坐在舖中,只見几個鄰人都來和哄道:“吳小官人,恭喜恭喜!”吳山初時己自心疑他們知覺,次后見眾人來取笑,他通紅了臉皮,說道:“好沒來由!有甚喜貿!”內中有原張見的,是對門開雜貨舖的沈二郎,叫道:“你几自賴哩,拔了金簪子,走上樓去做甚么?”吳山被他一句說著了,頓一無言,推個事故,起身要走。眾人攔住道:“我們斗分銀子,与你作貿。” 吳山也不顧眾說,使性子往西走了。去到娘舅潘家,討午飯吃了。踱到門前,向一個店家借過等子,將身邊買些銀子稱了二兩,放在袖中。又閒坐了一回,捱到半晚,复到舖中來。主管道:“里面住的正在此請官人吃酒。”恰好八老出來道:“官人,你那里閒耍?教老子沒處尋。家中特備菜酒,止請主管相陷,再無他窖。”吳山就同主管走到軒子下。己安排齊整,無非魚、肉、酒、果之類。吳山正席,金奴對坐,主管在旁。三人坐定,八老篩酒。吃過几杯,主管會意,只推要收舖中,脫身出來。吳山乎曰酒量淺,主管去了,開怀与金奴吃了十數杯,便覺有些醉來。將袖中銀子送与金奴,便起身挽了金奴手道:“我有一句話和你說:這樁事,卻有些不諧當。鄰舍們都知了,來打和哄。倘或傳到我家去,父母知道,怎生是好?此司人眼又緊,口嘴又歹,容不得人。倘有人不做气,在此飛磚擲瓦,安身不穩。姐姐,依著我口,尋個僻靜所在去住,我自常來看顧你。”金奴道:“說得是!奴家就与母親商議。”說罷,那老子又將兩杯茶來。吃罷,兔不得又做些干生活。吳山辭別動身,囑付道:“我此去未來哩,省得眾人口舌。持你尋得所在,八老來說知,我來送你起身。”說罷,吳山出來舖中,分付主管說話,一徑自回,不在話下。 且說金奴送吳山去后,天色己晚。上樓卸了濃妝,下樓來吃了晚飯,將吳山所言移屋一節,備細說与父母知道。當夜各自安歇。次早起來,胖婦人分付八老俏地打听鄰舍消息。八老到門前站了一回,踅到司壁糶米張大郎門前,閒坐了一回。只听得這几家鄰舍指指搠搠,只說這事。八老回家,對這胖婦人說道:“街坊上嘴舌不是養人的去處。”胖婦人道:“因為在城中被人打攪,無親搬來,指望尋個好處安身,久遠居住,誰想又撞這般的鄰舍!”說罷歎了口气。一面教老公去尋房子,一面看鄰舍動靜計較。 卻說吳山自那曰回家,怕人嘴舌,瞞著父母,只推身子不快,一向不到店中來。主管自行賣貨。金奴在家清閒不慣,八老又去招引舊時主顧,一般來走動。那几家鄰舍初然只曉得吳山行踏,次后見往來不絕,方曉得是個大做的。內中有生事的道:“我這里都是好人家,如何容得這等鏖糟此住?常言道:“近好近殺。倘若爭鋒起來,致傷人命,也要帶累鄰舍。”說罷,卻早那八老听得,進去說,今日鄰舍們又如此如此說。胖婦人听得八老說了,沒出气處,碾那老婆子道: “你七老八老,怕几誰?不出去門前叫罵這短命多嘴的鴨黃儿!”婆子听了,果然就起身走到門前叫罵道:“那個多嘴賊鴨黃儿,在這里學放屁!若還敢來應我的,做這條老性命結識他。那個人家沒親眷來往?”鄰舍們听得,道:“這個賊做大的出精老狗,不說自家干這般沒理的事,到來欺鄰罵舍!”開雜貨店沈二郎正要應那婆子,中司又有守本分的勸道:“且由他!不要与這半死的爭好歹,赶他起身便了。婆子罵了几聲,見無人來采他,也自入去。 卻說眾鄰舍都來与主管說:“是你沒分曉,容這等不明不自的人在這里住。不說自家理短,反教老婆子叫罵鄰舍。你耳內須听得。我們都到你主家說与防御知道,你身上也不好看。”主管道:“列位高鄰息怒,不必說得,蚤晚就著他搬去。”眾人說罷,自去了。主管當時到里面對胖婦人說道:“你們可快快尋個所在搬去,不要帶累我。看這般模樣,住也不秀气。”胖婦人道:“不兔分付,拙夫己尋屋在城,只在旦晚就搬。”說罷,主管出來。胖婦人与金奴說道:“我們明早搬入城。今日可著八老俏地与吳小官說知,只莫教他父母知覺。” 八老領語,走到新橋市上吳防御絲綿大舖,不敢徑進。只得站在對門人家檐下踅去,一眼只看著舖里。不多時,只見吳山踱將出來。看見八老,慌忙走過來,引那老子离了自家門首,借一個織熟絹人家坐下,問道:“八老有甚話說?”八老道:“家中五姐領官人尊命,明日搬入城去居住,特著老漢來与官人說知。”吳山道:“如此最好,不知搬在城中何處?”八老道:“搬在游羿營羊毛寨南橫橋街上。” 吳山就身邊取出一塊銀子,約有二錢,送与八老道:“你自將去買杯酒吃。明日晌午,我自來送你家起身。”八老收了銀子,作謝了,一徑自回。 且說吳山到次日已牌時分,喚壽童跟隨出門,走到歸錦橋邊南貨店里,買了兩包干果,与小廝拿著,來到灰橋市上舖里。主管相叫罷,將曰逐賣終的銀子帳來算了一回。吳山起身,入到里面与金奴母子敘了寒溫,將壽童手中果子,身邊取出一封銀子,說道:“這兩包粗果,送与姐姐泡茶:銀子一兩,權助搬屋之費。持你家過屋后,再來看你。” 金奴接了果子并銀兩,母子兩個起身謝道:“重蒙見惠,何以克當!” 吳山道:“不必謝,曰后正要往來哩。”說罷,起身看時,箱籠家火己自都搬下船了。金奴道:“官人,去后几時來看我?”吳山道:“只在一五日司,便來相望。”金奴一家別了吳山,當日搬人城去了。正是: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且說吳山原有害夏的病:每過炎天時節,身体便覺疲倦,形容清減。此時正值六月初旬,因此請個針灸醫人,背后灸了几穴火,在家調養,不到店內。心下常常思念金奴,爭親灸瘡疼,出門不得 卻說金奴從五月十七搬移在橫橋街上居住。那條街上懼是營里軍家,不好此事,路又僻拗,一向沒人走動。胖婦人向金奴道:“那曰吳小官許下我們一五日司就來,到今一月,緣何不見來走一遍?若是他來,必然也看覷我們。”金奴道:“可著八老去灰橋市上舖中探望他。”當時八老去,就出良山門到灰橋市上絲舖里見主管。八老相見罷,主管道:“阿公來,有甚事?”八老道:“特來望吳小官。”主管道:“官人灸火在家未痊,向不到此。”八老道:“主管若是回宅,煩畜個信,說老漢到此不遇。”八老也不耽閣,辭了主管便回家中,回覆了金奴。金奴道:“可知不來,原來灸火在家。” 當日金奴与母親商議,教八老買兩個豬肚磨淨,把糯米蓮肉灌在里面,安排爛熟。次早,金奴在房中磨墨揮筆,拂開鴦箋寫封簡,道: “賤妾賽金再拜,謹啟情郎吳小官人:自別尊顏,思慕之心,未嘗少怠、懸懸不忘于心。向蒙期約,妾倚門凝望,不見降臨。昨道八老探拜,不遇而回。妻移居在此,甚是荒涼。听聞貴蓋灸火疼痛,使妻坐臥不安。空怀思憶,不能代替。謹具豬肚二枚,少申問安之意,幸希笑納。情照不宣。仲夏二十一日,賤妾賽金再拜。”寫罷,析成簡子,將紙封了:豬肚裝在盒里,又用怕子包了。都交付八老,叮囑道:“你到他家,守見吳小官,須索与他親收。” 八老提了盒子,怀中揣著簡帖,出門徑往大街。走出武林門,直到新橋市上吳防御門首,坐在街檐石上。只見小廝壽童走出,看見叫道:“阿公,你那里來,坐在這里?”八老扯壽童到人睜去處說:“我特來見你官人說話。我只在此等,你可与我報与官人知道。”壽童隨即轉身,去不多時,只見吳山踱將出來。八老慌忙作揖:“官人,且喜貴体康安!”吳山道:“好!阿公,你盒子里甚么東西?”八老道: “五姐記挂官人灸火,沒甚好物,只安排得兩個豬肚,送來与宜人吃。” 吳山遂引那老子到個酒店樓上坐定,問道:“你家搬在那里好么?” 八老道:“甚是消索。”怀中將柬帖子遞与吳山。吳山接柬在手,拆開看畢,依先析了藏在袖中。揭開盒于拿一個肚子,教洒博十切做一盤,分付燙兩壺酒來。吳山道:“阿公,你自在這里吃,我家去寫回字与你。”八老道:“官人請穩便。”吳山來到家里臥房中,悄悄的寫了回簡:又秤五兩白銀,复到酒店樓上,又陷八老吃了几杯酒。八老道:“多謝官人好酒,老漢吃不得了。”起身回去,吳山遂取銀子并回柬說道:“這五兩銀子,送与你家盤纏。多多拜覆五姐,過一兩曰,定來相望。”八老收了銀、簡,起身下樓,吳山送出酒店。 卻說八老走到家中,天晚入門,將銀、簡都付与金奴收了。將簡拆開燈下看時,寫道:“山頓首,字覆愛卿韓五娘妝次:向前會司,多蒙厚款。又且云情雨意,枕席鐘情,無時少忘。所期正欲趨會,生因賤軀灸火,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道人垂顧,兼惠可一佳看,不胜感感。二一日司,容當面會。自金五兩,權表微情,伏乞收入。吳山再拜。”看簡畢,金奴母子得了五兩銀子,干歡万喜,不在話下。 且說吳山在酒店里,捱到天晚,拿了一個豬肚,俏地里到自臥房,對渾家說:“難得一個識熟机戶,聞我灸火,今日送兩個熟肚与我。在外和朋友吃了一個,拿一個回來与你吃。”渾家道:“你明日也用作謝他。”當晚吳山將肚子与妻在房吃了,全不教父母知覺。過了兩曰。第一日,是六月二十四日。吳山起早,告父母道:“孩儿一向不到舖中,喜得今日好了,去走一遭。況在城神堂巷有几家机戶賒帳要討,入城便回。”防御道:“你去不可勞碌。”吳山辭父,討一乘兜轎抬了,小廝壽童打傘跟隨。只因吳山要進城,有分數金奴險送他性命。正是:二八佳人体似酥,腰司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吳山上轎,不覺早到灰橋市上。下轎進舖,主管相見。吳山一心只在金奴身上,少坐,便起身分付主管:“我入城收拾机戶賒帳,回來算你曰逐賣帳。”主管明知到此處去,只不敢阻,但勸:“官人貴体新痊,不可別處閒走,空受疼痛。”吳山不听,上轎預先官人貴体新痊,不可別處閒走,空受疼痛。”吳山不听,上轎預先分付轎夫,徑進良山門,迤邐到羊毛寨南橫橋,尋問湖市搬來韓家。旁人指說: “藥舖司壁就是。”吳山來到門首下轎,壽童敲門。里面八老出來開門,見了吳山,慌人去說知。吳山進門,金奴母子兩個堆下笑來迎接,說道:“貴人難見面。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吳山与金奴母子相喚罷,到里面坐定吃茶。金奴道:“官人認認奴家房里。”吳山同金奴到樓上房中。正所謂:合意友來情不厭,知心人至話相投。金奴与吳山在樓上,如魚得水,似漆投膠,兩個無非說些深情密意的話。少不得安排酒看,八老搬上樓來,掇過鏡架,就擺在梳妝桌上。八老下來,金奴討酒,才敢上去。兩個并坐,金奴篩酒一杯,雙手敬与吳山道:“官人灸火,妾心無時不念。”吳山接酒在手道:“小生為因灸火,有失期約。”酒盡,也篩一杯回敬与金奴。吃過十數杯,二人情興如火,兔不得再把舊情一敘。交歡之際,無限恩情。事畢起來,洗手更酌。又飲數杯,醉眼朦朧,余興未盡。吳山因灸火在家,一月不曾行事。見了金奴,如何這一次便罷?吳山合當死,魂靈都被金奴引散亂了,情興复發,又弄一火。正是:爽口物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吳山重复,自覺神思散亂,身体困倦,打熬不過,飯也不吃,倒身在床上睡了。金奴見吳山睡著,走下樓到外邊,說与轎夫道:“官人吃了几杯酒,睡在樓上。二位太保寬坐等一等,不要催促。”轎夫道:“小人不敢來催。”金奴分付畢,走上樓來,也睡在吳山身邊。 且說吳山在床上方合眼,只听得有人叫:“吳小官好睡!”連叫數聲。吳山醉眼看見一個胖大和尚,身披一領舊褊衫,赤腳穿雙僧鞋,腰系著一條黃絲絛,對著吳山打個問訊。吳山跳起來還禮道:“師父上剎何處?因甚喚我?”和尚道:“貧僧是桑萊園水月守住持,因為死了徒弟,特來勸化官人。貧僧看官人相貌,生得福薄,無緣受享榮華,只好受些清淡,棄俗出家,与我做個徒弟。”吳山道:“和尚好沒分曉!我父母半百之年,止生得我一人,成家接代,創立門風,如何出家?”和尚道:“你只好出家,若還貪享榮華,即當命天。依貧僧口,跟我去罷。”吳山道:“亂話!此司是婦人臥房,你是出家人,到此何干?”那和尚睜著兩眼,叫道:“你跟我去也不?”吳山道: “你這禿驢,好沒道理!只顧來纏我做甚?”和尚大怒,扯了吳山便走,到樓梯邊,吳山叫起屈來,被和尚盡力一推,望樓梯下面倒撞下來。撤然惊覺,一身冷汗。開眼時,金奴還睡未醒,原來做一場夢。覺得有些恍惚,爬起坐在床上,呆了半晌。金奴也醒來,道:“官人好睡。難得你來,且歇了,明早去罷。”吳山道:“家中父母記挂,我要回去,別曰再來望你。”金奴起身,分付安排點心。吳山道:“我身子不快,不要點心。”金奴見吳山臉色不好,不敢強留。吳山整了衣冠,下樓辭了金奴母于急急上轎。 天色己晚,吳山在轎思量:自曰里做場夢,甚是作怪。又惊又扰,肚里漸覺疼起來。在轎過活不得,巴不得到家,分付轎夫快走。捱到自家門首,肚疼不可忍,跳下轎來、走入里面,徑奔樓上。坐在馬桶上,疼一陣,撤一陣,撤出來都是血水。半晌,方上床。頭眩眼花,倒在床上,四肢倦怠,百骨酸疼,大底是本身元气微薄,況又色欲過度。防御見吳山面青失色,奔上樓來,吃了一惊道:“孩儿因甚這般模樣?”吳山應道:“因在机戶人家多吃了几杯酒,就在他家睡。一覺醒來熱渴,又吃了一碗冷水,身体便覺拘急,如今作起瀉來。”說未了,咬牙寒噤,渾身冷汗如雨,身如炭火一般。防御慌急下樓,請醫來看,道:“脈气將絕,此病難醫。”再三哀懇太醫,乞用心救取。醫人道:“此病非于泄瀉之事,乃是色欲過度,耗散元气,為脫陽之症,多是不好。我用一帖藥,与他扶助元气。若是服藥后,熱退脈起,則有生意。”醫人撮了藥自去。父母再一盤問,吳山但搖頭不語。將及初更,吳山服了藥,伏枕而臥。忽見曰司和尚又來,立在床邊,叫道:“吳山,你強熬做甚?不如早隨我去。”吳山道:“你快去,休來纏我!”那和尚不由分說,將身上黃絲絛縛在吳山項上,扯了便走。吳山攀住床欞,大叫一聲惊醒,又是一夢。開眼看時,父母、渾家皆在面前。父母問道:“我儿因甚惊覺?”吳山自覺神思散亂,料捱不過,只得將金奴之事,并夢見和尚,都說与父母知道。說罷,哽哽咽咽哭將起來。父母、渾家盡皆淚下。防御見吳山病勢危罵,不敢埋怨他,但把言語來寬解。吳山与父母說罷,昏暈數次。复蘇,泣謂渾家道:“你可善侍公姑,好看幼子。絲行資本,盡夠盤費。”渾家哭道: “且寬心調理,不要多慮。”吳山歎了气一口,喚丫鬟扶起,對父母說道:“孩儿不能复生矣。爹娘空養了我這個件逆子,也是年災命厄,逢著這個冤家。今日雖悔,噬臍何及!傳与少年子弟,不要學我干這等非為的事,害了自己性命。男子六尺之軀,實是難得!要貪花戀色的,將我來做個樣。孩儿死后,將身尸丟在水中,方可謝拋妻棄子、不養父母之罪。”言訖,方才合眼,和尚又在面前。吳山哀告:“我師,我与你有甚冤仇,不肯放舍我?”和尚道:“貧僧只因犯了色戒,死在彼處,久滯幽真,不得脫离鬼道。向曰偶見官人自晝交歡,貧僧一時心動,欲要官人做個陰魂之伴。”言罷而去 吳山醒來,將這話對父母說知。吳防御道:“原來被冤魂來纏。” 慌忙在門外街上,焚香點燭,擺列羹飯,望空拜告:“慈悲放舍我儿生命,親到彼處設醮追拔。”說畢,燒化紙錢。防御回到樓上,天晚,只見吳山朝著里床睡著,猛然番身坐將起來,睜著眼道:“防御,我犯如來色戒,在羊毛寨里尋了自盡。你儿子也來那里淫欲,不兔把我前日的事,陡然想起,要你儿子做個督頭,不然求他超度。适才承你羹飯紙錢,許我荐拔,我放舍了你的儿子,不在此作祟。我還去羊毛寨里等你超拔,若得脫生,永不來了。”說話方畢,吳山雙手合掌作禮,洒然而覺,顏色复舊。渾家摸他身上,己住了熱。起身下床解手,又不瀉了。一家歡喜。复請原曰醫者來看,說道:“六脈己复,有可救生路。”撮下了藥,調理數日,漸漸好了。 防御請了几眾僧人,在金奴家做了一晝夜道場。只見金奴一家敝夢,見個胖和尚拿了一條拄杖去了。吳山將息半年,依舊在新橋市上生理。一日,与主管說起舊事,不覺追悔道:“人生在世,切莫為昧己勾當。真個明有人非,幽有鬼責,險些儿丟了一條性命。”從此改過前非,再不在金奴家去。親鄰有知道的,無不欽敬。正是:痴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覷破關頭邪念息,一生出處自安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