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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三十八卷 任孝子烈性為神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作惡姻緣。 痴心做處人人愛,冷眼觀時個個嫌。 閒花野草且休拈,贏得身安心自然。 山妻本是家常飯,不害相思不費錢。 這首詞,單道著色欲乃忘身之本,為人不可苟且。 話說南宋光宗朝紹熙元年,臨安府在城清河坊南首升陽庫前有個張員外,家中巨富,門首開個川廣生藥舖。年紀有六旬,媽媽已故。止生一子,喚著張秀一郎,年二十歲,聰明標致。每日不出大門,只務買賣。父母見子年幼,抑且買賣其門如市,打發不開。 舖中有個主管,姓任名珪,年二十五歲。母親早喪,止有老父,雙目不明,端坐在家。任珪大孝,每日辭父出,到晚才歸參父,如此孝道。祖居在江干牛皮街上。是年冬間,憑媒說合,娶得一妻,年二十歲,生得大有顏色,系在城內日新橋河下做涼傘的梁公之女儿,小名叫做圣金。自從嫁与任珪,見他篤實本分,只是心中不樂,怨恨父母,千不嫁万不嫁,把我嫁在江干,路又遠,早晚要歸家不便。終日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妝飾皆廢。這任珪又向早出晚歸,因此不滿婦人之意。 原來這婦人未嫁之時,先与對門周待詔之子名周得有奸。 此人生得丰姿俊雅,專在三街兩巷貪花戀酒,趨奉得婦人中意。年紀三十歲,不要娶妻,只愛偷婆娘。周得与梁姐姐暗約偷期,街坊鄰里那一個不曉得。因此梁公、梁婆又無儿子,沒奈何只得把女儿嫁在江干,省得人是非。這任珪是個朴實之人,不曾打听仔細,胡亂娶了。不想這婦人身雖嫁了任珪,一心只想周得,兩人余情不斷。 荏苒光陰,正是: 看見垂楊柳,回頭麥又黃。 蟬聲猶未斷,孤雁早成行。 忽一日,正值八月十八日潮生日。滿城的佳人才子,皆出城看潮。這周得同兩個弟兄,俱打扮出候潮門。只見車馬往來,人如聚蟻。周得在人叢中丟撇了兩個弟兄,潮也不看,一徑投到牛皮街那任珪家中來。原來任公每日只閉著大門,坐在樓檐下念佛。周得將扇子柄敲門,任公只道儿子回家,一步步摸出來,把門開了。周得知道是任公,便叫聲:“老親家,小子施禮了。”任公听著不是儿子聲音,便問:“足下何人?有何事到舍下?”周得道:“老親家,小子是梁涼傘姐姐之子。有我姑表妹嫁在宅上,因看潮特來相訪。令郎姐夫在家么?”任公雙目雖不明,見說是媳婦的親,便邀他請坐。就望里面叫一聲:“娘子,有你阿舅在此相訪。” 這婦人在樓上正納悶,听得任公叫,連忙濃添脂粉,插戴釵環,穿几件色服,三步那做兩步,走下樓來,布帘內瞧一瞧:“正是我的心肝情人,多時不曾相見!”走出布帘外,笑容可掬,向前相見。這周得一見婦人,正是: 分明久旱逢甘雨,賽過他鄉遇故知。 只想洞房歡會日,那知公府獻頭時? 兩個并肩坐下。這婦人見了周得,神魂飄蕩,不能禁止。遂攜周得手揭起布帘,口里胡說道:“阿舅,上樓去說話。”這任公依舊坐在樓檐下板凳上念佛。 這兩個上得樓來,就抱做一團。婦人罵道:“短命的!教我思量得你成玻因何一向不來看我?負心的賊!”周得笑道:“姐姐,我為你嫁上江頭來,早晚不得見面,害了相思病,爭些儿不得見你。我如常要來,只怕你老公知道,因此不敢來望你。”一頭說,一頭摟抱上床,解帶卸衣,敘舊日海誓山盟,云情雨意。正是: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捻著香酥奶,綿軟實奇哉。退了褲儿脫繡鞋。 玉体靠郎怀,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云雨罷,囑多才,明朝千万早些來。 這詞名《南鄉子》,單道其日間云雨之事,這兩個霎時云收雨散,各整衣巾。婦人摟住周得在怀里道:“我的老公早出晚歸,你若不負我心,時常只說相訪。老子又瞎,他曉得什么!只顧上樓和你快活,切不可做負心的。”周得答道:“好姐姐,心肝肉,你既有心于我,我決不負于你。我若負心,教我墮阿鼻地獄,万劫不得人身。”這婦人見他設咒,連忙捧過周得臉來,舌送丁香,放在他口里道:“我心肝,我不枉了有心愛你。從今后頻頻走來相會,切不可使我倚門而望。” 道罷,兩人不忍分別。只得下樓別了任公,一直去了。 婦人對任公道:“這個是我姑娘的儿子,且是本分淳善,話也不會說,老實的人。”任公答道:“好,好。”婦人去灶前安排中飯与任公吃了,自上樓去了,直睡到晚。任珪回來,參了父親,上樓去了。夫妻無話,睡到天明。辭了父親,又入城而去。俱各不題。 這周得自那日走了這遭,日夜不安,一心想念。歇不得兩日,又去相會,正是情濃似火。此時牛皮街人煙稀少,因此走動,只有數家鄰舍,都不知此事。不想周得為了一場官司,有兩個月不去相望。這婦人淫心似火,巴不得他來。只因周得不來,懨懨成病,如醉如痴。正是: 烏飛兔劫,朝來暮往何時歇?女媧只會煉石補青天,豈會熬膠粘日月? 倏忽又經元宵,臨安府居民門首扎縛燈棚,懸挂花燈,慶賀元宵。不期這周得官事已了,打扮衣巾,其日巳牌時分,徑來相望。卻好任公在門首念佛,与他施禮罷,徑上樓來。袖中取出燒鵝熟肉,兩人吃了,解帶脫衣上床。如糖似蜜,如膠似漆,恁意顛鸞倒鳳,出于分外綢繆。日久不曾相會,兩個摟做一團,不舍分開。耽閣長久了,直到申牌時分,不下樓來。 這任公肚中又饑,心下又气,想道:“這阿舅今日如何在樓上這一日?”便在樓下叫道:“我肚饑了,要飯吃!”婦人應道:“我肚里疼痛,等我便來。”任公忍气吞聲,自去門前坐了,心中暗想:“必有蹺蹊,今晚孩儿回來問他。”這兩人只得分散,輕輕移步下樓,款款開門,放了周得去了。那婦人假意叫肚痛,安排些飯与任公吃了,自去樓上思想情人,不在話下。 卻說任珪到晚回來,參見父親。任公道:“我儿且休要上樓去,有一句話要問你。”任珪立住腳听。任公道:“你丈人丈母家,有個甚么姑舅的阿舅,自從舊年八月十八日看潮來了這遭,以后不時來望,徑直上樓去說話,也不打緊。今日早間上樓,直到下午,中飯也不安排我吃。我忍不住叫你老婆,那阿舅听見我叫,慌忙去了。我心中十分疑惑,往日常要問你,只是你早出晚回,因此忘了。我想男子漢与婦人家在樓上一日,必有奸情之事。我自年老,眼又瞎,管不得,我儿自己慢慢訪問則個。” 任珪听罷,心中大怒,火急上樓。端的是:口是禍之門,舌為斬身刀。 閉口深藏舌,安身處處牢。 當時任珪大怒上樓,口中不說,心下思量:“我且忍住,看這婦人分豁。”只見這婦人坐在樓上,便問道:“父親吃飯也未?” 答應道:“吃了。”便上樓點燈來,舖開被,脫了衣裳,先上床睡了。任珪也上床來,卻不倒身睡去,坐在枕邊問那婦人道:“我問你家那有個姑長阿舅,時常來望你?你且說是那個。” 婦人見說,爬將起來,穿起衣裳,坐在床上。柳眉剔豎,嬌眼圓睜,應道:“他便是我爹爹結義的妹子養的儿子。我的爹娘記挂我,時常教他來望我,有什么半絲麻線!”便焦躁發作道:“兀誰在你面前說長道短來?老娘不是善良君子,不裹頭巾的婆婆!洋塊磚儿也要落地,你且說是誰說黃道黑,我要和你會同問得明白。”任珪道:“你不要嚷!卻才父親与我說,今日甚么阿舅在樓上一日,因此問你則個。沒事便罷休,不消得便焦躁。”一頭說,一頭便脫衣裳自睡了。那婦人气喘气促,做神做鬼,假意儿裝妖作勢,哭哭啼啼道:“我的父母沒眼睛,把我嫁在這里。沒來由教他來望,卻教別人說是道非。” 又哭又說。任珪睡不著,只得爬起來,那婦人頭邊摟住了,撫恤道:“便罷休,是我不是。看往日夫妻之面,与你陪話便了。” 那婦人倒在任珪怀里,兩個云情雨意,狂了半夜,俱不題了。 任珪天明起來,辭了父親入城去了。每日巴巴結結,早出晚回。那痴婆一心只想要偷漢子,轉轉尋思:“要待何計脫身?只除尋事回到娘家,方才和周得做一塊儿,耍個滿意。” 日夜挂心,捻指又過了半月。 忽一日飯后,周得又來,拽開門儿徑入,也不与任公相見,一直上樓。那婦人向前摟住,低聲說道:“叵耐這瞎老驢,与儿子說道你常來樓上坐定說話,教我分說得口皮都破,被我葫蘆提瞞過了。你從今不要來,怎地教我舍得你?可尋思計策,除非回家去与你方才快活。”周得听了,眉頭一簇,計上心來:“如今屋上貓儿正狂,叫來叫去。你可漏屋處抱得一個來,安在怀里,必然抓碎你胸前。卻放了貓儿,睡在床上啼哭。等你老公回來,必然問你。你說:‘你的好爺,卻來調戲我。我不肯順他,他將我胸前抓碎了。’你放聲哭起來,你的丈夫必然打發你歸家去。我每日得和你同歡同樂,卻強如偷雞吊狗,暫時相會。且在家中住了半年三個月,卻又再處,此計大妙。”婦人伏道:“我不枉了有心向你,好心腸,有見識!”二人和衣倒在床上調戲了。云雨罷,周得慌忙下樓去了。 正是: 老龜烹不爛,移禍于枯桑。 那婦人伺候了几日。忽一日,捉得一個貓儿,解開胸膛,包在怀里。這貓儿見衣服包籠,舒腳亂抓。婦人忍著疼痛,由他抓得胸前兩奶粉碎。解開衣服,放他自去。此是申牌時分,不做晚飯,和衣倒在床上,把眼揉得緋紅,哭了叫,叫了哭。 將近黃昏,任珪回來,參了父親。到里面不見婦人,叫道:“娘子,怎么不下樓來?”那婦人听得回了,越哭起來。任珪徑上樓,不知何意,問道:“吃晚飯也未?怎地又哭?”連問數聲不應,那淫婦巧生言語,一頭哭,一頭叫道:“問什么! 說起來妝你娘的謊子。快寫休書,打發我回去,做不得這等豬狗樣人!你若不打發我回家去,我明日尋個死休!”說了又哭。任珪道: “你且不要哭,有甚事對我說。”這婦人爬將起來,抹了眼淚,擗開胸前,兩奶抓得粉碎,有七八條血路,教丈夫看了道:“這是你好親爺干下的事!今早我送你出門,回身便上樓來。不想你這老驢老畜生,輕手輕腳跟我上樓,一把雙手摟住,摸我胸前,定要行奸。吃我不肯,他便將手把我胸前抓得粉碎,那里肯放!我慌忙叫起來,他沒意思,方才摸下樓去了。教我眼巴巴地望你回來。”說罷,大哭起來,道: “我家不見這般沒人倫畜生驢馬的事。”任珪道:“娘子低聲!鄰舍听得,不好看相。”婦人道:“你怕別人得知,明日討乘轎子,抬我回去便罷休。”任珪雖是大孝之人,听了這篇妖言,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罷罷,原來如此!可知道前日說你与什么阿舅有奸,眼見得沒巴鼻,在我面前胡說。今后眼也不要看這老禽獸!娘子休哭,且安排飯來吃了睡。”這婦人見丈夫听他虛說,心中暗喜,下樓做飯,吃罷去睡了。正是:嬌妻喚做枕邊靈,十事商量九事成。 這任珪被這婦人情色昏迷,也不問爺卻有此事也無。過了一夜,次早起來,吃飯罷,叫了一乘轎子,買了一只燒鵝,兩瓶好酒,送那婦人回去。婦人收拾衣包,也不与任公說知,上轎去了。抬得到家,便上樓去。周得知道便過來,也上樓去,就摟做一團,倒在梁婆床上,云情雨意。周得道:“好計么?”婦人道:“端的你好計策!今夜和你放心快活一夜,以遂兩下相思之愿。”兩個狂罷,周得下樓去要買辦些酒饌之類。 婦人道:“我帶得有燒鵝美酒,与你同吃。你要買時,只覓些魚菜時果足矣。”周得一霎時買得一尾魚,一只豬蹄。四色時新果儿,又買下一大瓶五加皮酒。拿來家里,教使女春梅安排完備,已是申牌時分。婦人擺開桌子,梁公梁婆在上坐了,周得与婦人對席坐了,使女篩酒,四人飲酒,直至初更。吃了晚飯,梁公梁婆二人下樓去睡了。這兩個在樓上。正是:歡來不似今日,喜來更胜當初。 正要稱意停眠整宿,只听得有人敲門。正是:日間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惊。 這兩個指望做一夜快活夫妻,誰想有人敲門。春梅在灶前收拾未了,听得敲門,執燈去開門。見了任珪,惊得呆了,立住腳頭,高聲叫道:“任姐夫來了!”周得听叫,連忙穿衣徑走下樓。思量無處躲避,想空地里有個東廁,且去東廁躲閃。這婦人慢慢下樓道:“你今日如何這等晚來?”任珪道:“便是出城得晚,關了城門。欲去張員外家歇,又夜深了,因此來這里歇一夜。”婦人道:“吃晚飯了未?” 任珪道:“吃了,只要些湯洗腳。”春梅連忙掇腳盆來,教任珪洗了腳。婦人先上樓,任珪卻去東廁里淨手。時下有人攔住,不与他去便好。 只因來上廁,爭些儿死于非命。正是: 恩義廣施,人生何處不相逢? 冤仇莫結,路逢狹處難回避。 任珪剛跨上東廁,被周得劈頭揪住,叫道:“有賊!”梁公、梁婆、婦人、使女各拿一根柴來亂打。任珪大叫道:“是我,不是賊!” 眾人不由分說,將任珪痛打一頓。周得就在鬧里一徑走了。任珪叫得喉嚨破了,眾人方才放手。點燈來看,見了任珪,各人都呆了。任珪道:“我被這賊揪住,你們顛倒打我,被這賊走了。”眾人假意埋冤道:“你不早說!只道是賊,賊到卻走了。”說罷,各人自去。任珪忍气吞聲道:“莫不是藏什么人在里面,被我沖破,到打我這一頓?且不要慌,慢慢地察訪。”听那更鼓已是三更,去梁公床上睡了。心中胡思亂想,只睡不著。捱到五更,不等天明,起來穿了衣服便走。梁公道:“待天明吃了早飯去。”任珪被打得渾身疼痛,那有好气?也不應他,開了大門,拽上了,趁星光之下,直望候潮門來。卻忒早了些,城門未開。城邊無數經紀行販,挑著鹽擔,坐在門下等開門。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說閒話的,也有做小買賣的。任珪混在人叢中,坐下納悶。 你道事有湊巧,物有偶然,正所謂: 吃食少添鹽醋,不是去處休去。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當時任珪心下郁郁不樂,与決不下。內中忽有一人說道:“我那里有一鄰居梁涼傘家,有一件好笑的事。”這人道:“有什么事?” 那人道:“梁家有一個女儿,小名圣金,年二十余歲。 未曾嫁時,先与對門周待詔之子周得通奸。舊年嫁在城外牛皮街賣生藥的主管叫做任珪。這周得一向去那里來往,被瞎阿公識破,去那里不得了。昨日歸在家里,昨晚周得買了嗄飯好酒,吃到更荊兩個正在樓上快活,有這等的巧事,不想那女婿更深夜靜,赶不出城,徑來丈人家投宿。奸夫惊得沒躲避處,走去東廁里躲了。任珪卻去東廁淨手,你道好笑么?那周得好手段,走將起來劈頭將任珪揪住,到叫: ‘有賊!’丈人、丈母、女儿,一齊把任珪爛醬打了一頓,奸夫逃走了。 世上有這樣的异事!”眾人听說了,一齊拍手笑起來,道:“有這等沒用之人!被奸夫淫婦安排,難道不曉得?”這人道:“若是我,便打一把尖刀,殺做兩段!那人必定不是好漢,必是個煨膿爛板烏龜。”又一個道:“想那人不曉得老婆有奸,以致如此。”說了又笑一常正是: 情知語是鉤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 當時任珪卻好听得備細,城門正開,一齊出城,各分路去了。此時任珪不出城,复身來到張員外家里來,取了三五錢銀子,到鐵舖里買了一柄解腕尖刀,和鞘插在腰間。思量錢塘門晏公廟神明最靈,買了一只白公雞,香燭紙馬,提來廟里,燒香拜告:“神圣顯靈,任珪妻梁氏,与鄰人周得通奸,夜來如此如此。”前話一一禱告罷,將刀出鞘,提雞在手,問天買卦:“如若殺得一個人,殺下的雞在地下跳一跳,殺他兩個人,跳兩跳。”說罷,一刀剁下雞頭,那雞在地下一連跳了四跳,重复從地跳起,直從梁上穿過,墜將下來,卻好共是五跳。當時任珪將刀入鞘,再拜,望神明助力報仇。化紙出廟上街,東行西走,無計可施。到晚回張員外家歇了。沒情沒緒,買賣也無心去管。 次日早起,將刀插在腰間,沒做理會處。欲要去梁家干事,又恐撞不著周得,只殺得老婆也無用,又不了事。轉轉尋思,恨不得咬他一口。徑投一個去處,有分教:任珪小膽番為大膽,善心改作惡心;大鬧了日新橋,鼎沸了臨安府。正是: 青龍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這任珪東撞西撞,徑到美政橋姐姐家里。見了姐姐說道:“你兄弟這兩日有些事故,爹在家沒人照管,要寄托姐姐家中住几時,休得推故。”姐姐道:“老人家多住些時也不妨。”姐姐果然教儿去接任公,扶著來家。 這日任珪又在街坊上串了一回,走到姐姐家,見了父親,將從前事,一一說過,道:“儿子被這潑淫婦虛言巧語,反說父親如何如何,儿子一時被惑,險些墮他計中。這口气如何消得?”任公道:“你不要這淫婦便了,何須嘔气?”任珪道:“有一日撞在我手里,決無干休!”任公道:“不可造次。從今不要上他門,休了他,別討個賢會的便罷。”任珪道:“儿子自有道理。”辭了父親并姐姐,气忿忿的入城。 恰好是黃昏時候,走到張員外家,將上件事一一告訴:“只有父親在姐姐家,我也放得心下。”張員外道:“你且忍耐,此事須要三思而行。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倘或不了事,枉受了苦楚。若下在死囚牢中,無人管你。你若依我說話,不強如殺害人性命?冤家只可解,不可結。”任珪听得勸他,低了頭,只不言語。員外教養娘安排酒飯相待,教去房里睡,明日再作計較。任珪謝了。到房中寸心如割,和衣倒在床上,番來覆去,延捱到四更盡了,越想越惱,心頭火按捺不祝起來抓扎身体急捷,將刀插在腰間,摸到廚下,輕輕開了門,靠在后牆。那牆苦不甚高,一步爬上牆頭。其時夏末秋初,其夜月色正明如晝。將身望下一跳,跳在地上。 道:“好了!”一直望丈人家來。 隔十數家,黑地里立在屋檐下,思量道:“好卻好了,怎地得他門開?”躊躇不決。只見賣燒餅的王公,挑著燒餅擔儿,手里敲著小小竹筒過來。忽然丈人家門開,走出春梅,叫住王公,將錢買燒餅。任珪自道:“那廝當死!”三步作一步,奔入門里,徑投胡梯邊梁公房里來。掇開房門,拔刀在手,見丈人、丈母俱睡著。心里想道:“周得那廝必然在樓上了。”按住一刀一個,割下頭來,丟在床前。正要上樓,卻好春梅關了門,走到胡梯邊。被任珪劈頭揪住,道:“不要高聲!若高聲,便殺了你。你且說,周得在那里?”那女子認得是任珪聲音,情知不好了,見他手中拿刀,大叫:“任姐夫來了!”任珪气起,一刀砍下頭來,倒在地下,慌忙大踏步上樓去殺奸夫淫婦。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當時任珪跨上樓來。原來這兩個正在床上狂蕩,听得王公敲竹筒,喚起春梅買燒餅,房門都不閉,卓上燈尚明。徑到床邊,婦人已知,听得春梅叫,假做睡著,任珪一手按頭,一手將刀去咽喉下切下頭來,丟在樓板上。口里道:“這口怒气出了,只恨周得那廝不曾殺得,不滿我意。”猛想:“神前殺雞五跳,殺了丈人、丈母、婆娘、使女,只應得四跳。那雞從梁上跳下來,必有緣故。”抬頭一看,卻見周得赤條條的伏在梁上。任珪叫道:“快下來,饒你性命!”那時周得心慌,爬上去了,一見任珪,戰戰兢兢,慌了手腳,禁了爬不動。任珪性起,從床上直爬上去,將刀亂砍,可怜周得從梁上倒撞下來。任珪隨勢跳下,踏住胸脯,搠了十數刀。將頭割下,解開頭發,与婦人頭結做一處。將刀入鞘,提頭下樓。到胡梯邊,提了使女頭,來尋丈人、丈母頭,解開頭發,五個頭結做一塊,放在地上。此時東方大亮,心中思忖:“我今殺得快活,稱心滿意。逃走被人捉住,不為好漢。不如挺身首官,便吃了一剮,也得名揚于后世。” 遂開了門,叫兩邊鄰舍,對眾人道:“婆娘無禮,人所共知。我今殺了他一家,并奸夫周得。我若走了,連累高鄰吃官司,如今起煩和你們同去出首。”眾人見說未信,慌忙到梁公房里看時,老夫妻兩口俱沒了頭。胡梯邊使女尸倒在那里。 上樓看時,周得被殺死在樓上,遍身刀搠傷痕數處,尚在血里,婦人殺在床上。眾人吃了一惊,走下樓來。只見五顆頭結做一處,都道:“真好漢子!我們到官,依直与他講就是。” 道猶未了,嚷動鄰舍、街坊、里正、緝捕人等,都來縛住任珪。任珪道:“不必縛我,我自做自當,并不連累你們。”說罷,兩手提了五顆頭,出門便走。眾鄰舍一齊跟定,滿街男子婦人,不計其數來看,哄動滿城人。只因此起,有分教任珪,正是: 生為孝子肝腸烈,死作明神姓字香。 眾鄰舍同任珪到臨安府。大尹听得殺人公事,大惊,慌忙升廳。兩下公吏人等排立左右,任珪將五個人頭,行凶刀一把,放在面前,跪下告道:“小人姓任名珪,年二十八歲,系本府百姓,祖居江頭牛皮街上。母親早喪,止有老父,雙目不明。前年冬間,憑媒說合,娶到在城日新橋河下梁公女儿為妻,一向到今。小人因無本生理,在賣生藥張員外家做主管。早去晚回,日常間這婦人只是不喜。至去年八月十八日,父親在樓下坐定念佛。原來梁氏未嫁小人之先,与鄰人周得有奸。其日本人來家,稱是姑舅哥哥來訪,徑自上樓說話。日常來往,痛父眼瞎不明。忽日父与小人說道:‘什么阿舅常常來樓上坐,必有奸情之事。’小人听得說,便罵婆娘。 一時小人見不到,被這婆娘巧語虛言,說道老父上樓調戲。因此三日前,小人打發婦人回娘家去了。至日,小人回家晚了,關了城門,轉到妻家投宿。不想奸夫見我去,逃躲東廁里。小人臨睡,去東廁淨手,被他劈頭揪住,喊叫有賊。當時丈人、丈母、婆娘、使女,一齊執柴亂打小人,此時奸夫走了。小人忍痛歸家,思想這口气沒出處。不合夜來提刀入門,先殺丈人、丈母,次殺使女,后來上樓殺了淫婦。猛抬頭,見奸夫伏在梁上,小人爬上去,亂刀砍死。今提五個首級首告,望相公老爺明鏡。”大尹听罷,呆了半晌。遂問排鄰,委果供認是實。所供明白,大尹鈞旨,令任珪親筆供招。隨即差個縣尉,并公吏仵作人等,押著任珪到尸邊檢驗明白。其日人山人海來看。 險道神脫了衣裳,這場話非同小可。 當日一齊同到梁公家,將五個尸首一一檢驗訖,封了大門。縣尉帶了一干人犯,來府堂上回話道:“檢得五個尸,并是凶身自認殺死。” 大尹道:“雖是自首,難以免責。”交打二十下,取具長枷枷了,上了鐵鐐手肘,令獄卒押下死囚牢里去。一干排鄰回家。教地方公同作眼,將梁公家家財什物變賣了,買下五具棺材,盛下尸首,听候官府發落。 且說任珪在牢內,眾人見他是個好男子,都愛敬他。早晚飯食,有人管顧,不在話下。 臨安府大尹与該吏商量:任珪是個烈性好漢,只可惜下手忒狠了,周旋他不得。只得將文書做過,申呈刑部。刑部官奏過天子,令勘官勘得本犯奸夫淫婦,理合殺死,不合殺了丈人、丈母、使女,一家非死三人。著令本府待六十日限滿,將犯人就本地方凌遲示眾。梁公等尸首燒化,財產入官。 文書到府數日,大尹差縣尉率領仵詐、公吏、軍兵人等,當日去牢中取出任珪。大尹將朝廷發落文書,教任珪看了。任珪自知罪重,低頭伏死。大尹教去了鎖枷鐐肘,上了木驢。只見:四道長釘釘,三條麻素縛。 兩把刀子舉,一朵紙花遙 縣尉人等,兩棒鼓,一聲鑼,簇擁推著任珪,前往牛皮街示眾。但見犯由牌前引,棍棒后隨。當時來到牛皮街,圍住法場,只等午時三刻。其日看的人,兩行如堵。將次午時,真可作怪,一時間天昏地黑,日色無光,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播土揚泥,你我不能相顧。看的人惊得四分五落,魄散魂飄。 少頃,風息天明,縣尉并劊子眾人看任珪時,擲索長釘俱已脫落,端然坐化在木驢之上。眾人一齊發聲道:“自古至今,不曾見有這般奇异的怪事。”監斬官惊得木麻,慌忙令仵作、公吏人等,看守任珪尸首,自己忙拍馬到臨安府,稟知大尹。大尹見說大惊,連忙上轎,一同到法場看時,果然任珪坐化了。大尹徑來刑部稟知此事,著令排鄰地方人等,看守過夜。明早奏過朝廷,憑圣旨發落。次日巳牌時分,刑部文書到府,隨將犯人任珪尸首,即時燒化,以免凌遲。縣尉領旨,就當街燒化。城里城外人,有千千万万來看,都說:“這樣异事,何曾得見!何曾得見!” 卻說任公与女儿得知任珪死了,安排些羹飯。外甥挽了瞎公公,女儿拾著轎子,一齊徑到當街祭祀了,痛哭一常任珪的姐姐,教儿子挽扶著公公,同回家奉親過世。 話休絮煩,過了兩月余,每遇黃昏,常時出來顯靈。來往行人看見者,回去便患病,備下羹飯紙錢當街祭獻,其病即痊。忽一日,有一小儿來牛皮街閒耍,被任珪附体起來。眾人一齊來看,小儿說道: “玉帝怜吾是忠烈孝義之人,各坊城隍、土地保奏,令做牛皮街土地。汝等善人可就我屋基立廟,春秋祭祀,保國安民。”說罷,小儿遂醒。當坊鄰佑,看見如此顯靈,那敢不信?即日斂出財物,買下木植,將任珪基地蓋造一所廟宇。連忙請一個塑佛高手,塑起任珪神像,坐于中間,虔備三牲福禮祭獻。自此香火不絕,祈求必應,其廟至今尚存。后人有詩題于廟壁,贊任珪坐化為神之事,詩云:鐵銷石朽變更多,只有精神永不磨。 除卻奸淫拚自死,剛腸一片賽閻羅。

– – 第三十九卷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白發蘇堤老嫗,不知生長何年。相隨寶駕共南遷,往事能言舊汴。前度君王游幸,一時詢舊凄然。魚羹妙制味猶鮮,雙手擎來奉獻。 話說大宋乾道淳熙年間,孝宗皇帝登极,奉高宗為太上皇。那時金邦和好,四郊安靜,偃武修文,与民同樂。孝宗皇帝時常奉著太上乘龍舟來西湖玩賞。湖上做買賣的,一無所禁,所以小民多有乘著圣駕出游,赶趁生意。只賣酒的也不止百十家。 且說有個酒家婆姓宋,排行第五,喚做宋五嫂。原是東京人氏,造得好鮮魚羹,京中最是有名的。建炎中隨駕南渡,如今也僑寓蘇堤赶趁。一日太上游湖,泊船蘇堤之下,聞得有東京人語音。遣內官召來,乃一年老婆婆。有老太監認得他是汴京樊樓下住的宋五嫂,善煮魚羹,奏知太上。太上題起舊事,凄然傷感,命制魚羹來獻。太上嘗之,果然鮮美,即賜金錢一百文。此事一時傳遍了臨安府,王孫公子,富家巨室,人人來買宋五嫂魚羹吃。那老嫗因此遂成巨富。有詩為證:一碗魚羹值几錢?舊京遺制動天顏。 時人倍价來爭市,半買君恩半買鮮。 又一日,御舟經過斷橋。太上舍舟閒步,看見一酒肆精雅,坐啟內設個素屏風,屏風上寫《風入松》詞一首,詞云: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楊影里秋千。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云偏。畫船載得春歸去,余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移殘酒,來尋陌上花鈿。 太上覽畢,再三稱賞,問酒保此詞何人所作。酒保答言:“此乃太學生于國寶醉中所題。”太上笑道:“此詞雖然做得好,但末句‘重移殘酒’,不免帶寒酸之气。”因索筆就屏上改云:“明日重扶殘醉。” 即日宣召于國寶見駕,欽賜翰林待詔。那酒家屏風上添了御筆,游人爭來觀看,因而飲洒,其家亦致大富。后人有詩,單道于國寶際遇太上之事,詩曰:素屏風上醉題詞,不道君王盼睞奇。 若問姓名誰上達?酒家即是魏無知。 又有詩贊那酒家云: 御筆親刪墨未干,滿城聞說盡爭看。 一般酒肆偏騰涌,始信皇家雨露寬。 那時南宋承平之際,無意中受了朝廷恩澤的不知多少。同時又有文武全才,出名豪俠,不得際會風云,被小人誣陷,激成大禍,后來做了一場沒撻煞的笑話,此乃命也,時也,運也。正是: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荐福碑。 話說乾道年間,嚴州遂安縣有個富家,姓汪,名孚,字師中,曾登鄉荐,有財有勢,專一武斷鄉曲,把持官府,為一鄉之豪霸。因殺死人命,遇了對頭,將汪孚問配吉陽軍去。 他又夤緣魏國公張浚,假以募兵報效為由,得脫罪籍回家,益治資產,复致大富。 他有個嫡親兄弟汪革,字信之,是個文武全才。從幼只在哥哥身邊居住,因与哥哥汪孚酒中爭論一句問紿彆口气只身徑走出門,口里說道:“不致千金,誓不還鄉!”身邊只帶得一把雨傘,并無財物,思想:“那里去好?我聞得人說,淮慶一路有耕冶可業,甚好經營。且到彼地,再作道理。”只是沒有盤纏。心生一計:自小學得些槍棒拳法在身,那時抓縛衣袖,做個把勢模樣。逢著馬頭聚處,使几路空拳,將這傘權為槍棒,撇個架子。一般有人喝采,繼發几文錢,將就買些酒飯用度。 不一日,渡了揚子江。一路相度地勢,直至安慶府。過了宿松,又行三十里,地名麻地坡。看見荒山無數,只有破古廟一所,絕無人居,山上都是炭材。汪革道:“此處若起個鐵冶,炭又方便,足可擅一方之利。”于是將古廟為家,在外糾合無籍之徒,因山作炭,賣炭買鐵,就起個鐵冶。鑄成鐵器,出市發賣。所用之人,各有職掌,恩威并著,無不欽服。 數年之間,發個大家事起來。遣人到嚴州取了妻子,來麻地居祝起造廳屋千間,极其壯麗。又占了本處酤坊,每歲得利若干。又打听望江縣有個天荒湖,方圓七十余里,其中多生魚蒲之類。汪革承佃為己業,湖內漁戶數百,皆服他使喚,每歲收他魚租,其家益富。獨霸麻地一鄉,鄉中有事,俱由他武斷。出則佩刀帶劍,騎從如云,如貴官一般。四方窮民,歸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愿出死力。又將家財交結附近郡縣官吏,若与他相好的,酒杯來往;若与他作對的,便訪求他過失,輕則遣人訐訟,敗其聲名;重則私令亡命等于沿途劫害,無處蹤跡。以此人人懼怕,交歡恐后,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气壓鄉邦,名聞郡國。 話分兩頭。卻說江淮宣撫使皇甫倜,為人寬厚,頗得士心。招致四方豪杰,就中選驍勇的,厚其資糧,朝夕訓練,號為“忠義軍”。宰相湯思退忌其威名,要將此缺替与門生劉光祖。乃明令心腹御史,劾奏皇甫倜糜費錢糧,招致無賴凶徒,不戰不征,徒為他日地方之害。朝廷將皇甫倜革職,就用了劉光祖代之。那劉光祖為人又畏懦,又刻薄,專一阿奉宰相,乃悉反皇甫倜之所為,將忠義軍散遣歸田,不許占住地方生事。可惜皇甫倜几年精力,訓練成軍,今日一朝而散。這些軍士,也有歸鄉的,也有結伙走綠林中道路的。 就中單表二人,程彪、程虎,荊州人氏。弟兄兩個,都學得一身好武藝,被劉光祖一時驅逐,平日有的請受都花消了,無可存活,思想投奔誰好。猛然想起洪教頭洪恭,今住在太湖縣南門倉巷口,開個茶坊。他也曾做軍校,昔年相處得好,今日何不去奔他,共他商議資身之策。二人收拾行李,一徑來太湖縣尋取洪恭。洪恭恰好在茶坊中,相見了,各敘寒溫,二人道其來意。洪恭自思家中蝸窄,難以相容。當晚殺雞為黍,管待二人,送在近處庵院歇了一晚。 次日,洪恭又請二人到家中早飯,取出一封書信,說道:“多承二位遠來,本當留住几時,爭奈家貧待慢。今指引到一個去處,管取情投意合,有個小小富貴。”二人謝別而行,將書札看時,上面寫道: “此書送至宿松縣麻地坡汪信之十二爺開拆”。二人依言來到麻地坡,見了汪革,將洪恭書札呈上。 汪革拆開看時,上寫道: 侍生洪恭再拜,字達信之十二爺閣下:自別台顏,時切想念。茲有程彪、程虎兄弟,武藝超群,向隸籍忠義軍。今為新統帥散遣不用,特奉荐至府,乞留為館賓,令郎必得其資益。外敝縣有湖蕩數處,頗有出產,閣下屢約來看,何遲遲耶?專候撥冗一臨。若得之,亦美業也。 汪革看畢大喜,即喚儿子汪世雄出來相見。置酒款待,打掃房屋安歇。自此程彪、程虎住在汪家,朝夕与汪世雄演習弓馬,點撥槍棒。 不覺三月有余,汪革有事欲往臨安府去。二程聞汪革出門,便欲相別。汪革問道:“二兄今往何處?”二程答道:“還到太湖會洪教頭則個。”汪革寫下一封回書,寄与洪恭,正欲繼發二程起身,只見汪世雄走來,向父親說道:“槍棒還未精熟,欲再留二程過几時,講些陣法。”汪革依了儿子言語,向二程說道:“小儿領教未全,且屈寬住一兩個月,待不才回家奉送。”二程見汪革苦留,只得住了。 卻說汪革到了臨安府,干事已畢。朝中訛傳金虜敗盟,詔議戰守之策。汪革投匭上書,极言向來和議之非。且云:“國家雖安,忘戰必危。江淮乃東南重地,散遣忠義軍,最為非策。”末又云:“臣雖不之,愿倡率兩淮忠勇,為國家前驅,恢复中原,以報積世之仇,方表微臣之志。”天子覽奏,下樞密院會議。這樞密院官都是怕事的,只曉得臨渴掘井,那會得未焚徙薪?況且布衣上書,誰肯破格荐引?又未知金韃子真個殺來也不,且不覆奏,只將溫言好語,款留汪革在本府候用。汪革因此逗留臨安,急切未回。正是: 將相無人國內虛,布衣有志枉嗟吁。 黃金散盡貂裘敝,悔向咸陽去上書。 話分兩頭,再說程彪、程虎二人住在汪家,將及一載,胸中本事傾倒得授与汪世雄,指望他重重相謝。那汪世雄也情愿厚贈,奈因父親汪革,一去不回。二程等得不耐煩,堅執要行。汪世雄苦苦相留了几遍,到后來,畢竟留不住了。一時手中又值空乏,打并得五十兩銀子,分送与二人,每人二十五兩,衣服一套,置酒作別。席上汪世雄說道:“重承二位高賢屈留賜教,本當厚贈,只因家父久寓臨安,二位又堅執要去,世雄手無利權,只有些小私財,權當路費。改日兩位若便道光顧,尚容補謝。” 二人見銀兩不多,大失所望。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洪教頭說得汪家父子万分輕財好義,許我個小富貴。特特而來,淹留一載,只這般繼發起身,比著忠義軍中請受,也爭不多。 早知如此,何不就汪革在家時,即便相辭,也少不得助些盤費。如今汪革又不回來,欲待再住些時,又吃過了送行酒了。” 只得怏怏而別。臨行時,与汪世雄討封回書与洪教頭。汪世雄文理不甚通透,便將父親先前寫下這封書,遞与二程,托他致意,二程收了。汪世雄又送一程,方才轉去。 當日二程走得困乏,到晚尋店歇宿,沽酒對酌,各出怨望之語。程虎道:“汪世雄不是個三歲孩儿,難道百十貫錢鈔,做不得主?直恁裝窮推故,將人小覷!”程彪道:“那孩子雖然輕薄,也還有些面情。可恨汪革特地相留,不將人為意,數月之間,書信也不寄一個。只說待他回家奉送,難道十年不回,也等他十年?”程虎道:“那些倚著財勢,橫行鄉曲,原不是什么輕財好客的孟嘗君。只看他老子出外,儿子就支不動錢鈔,便是小家樣子。”程彪道:“那洪教頭也不識人,難道別沒個相識,偏荐到這三家村去處?” 二個一遞一句,說了半夜,吃得有八九分酒了。程虎道:“汪革寄与洪教頭書,書中不知寫甚言語,何不折來一看?”程彪真個解開包裹,將書取出,濕開封處看時,上寫道:侍生汪革再拜,覆書子敬教師門下:久別怀念,得手書如對面,喜可知也。承荐二程,即留与小儿相處。奈彼欲行甚促,仆又有臨安之游,不得厚贈。 有負水意,慚愧,慚愧! 書尾又寫細字一行,云: 別諭俟從臨安回即得踐約,計期當在秋涼矣。 革再拜。 程虎看罷,大怒道:“你是個富家,特地投奔你一場,便多將金帛結識我們,久后也有相逢處。又不是雇工代役,算甚日子久近!卻說道欲行甚促,不得厚贈,主意原自輕了。”程虎便要將書扯碎燒毀,卻是程彪不肯,依舊收藏了。說道:“洪教頭荐我兄弟一番,也把個回信与他,使他曉得沒甚湯水。” 程虎道:“也說得是。”當夜安歇無話。 次早起身,又行了一日,第三日赶到太湖縣,見了洪教頭。洪恭在茶坊內坐下,各敘寒溫。原來洪恭向來娶下個小老婆,喚做細姨,最是幫家做活,看蚕織絹,不辭辛苦,洪恭十分寵愛。只是一件,那婦人是勤苦作家的人,水也不舍得一杯与人吃的。前次程彪、程虎兄弟來時,洪恭雖然送在庵院安歇,卻費了他朝暮兩餐,被那婦人絮叨了好几日。今番二程又來,洪恭不敢延款了,又乏錢相贈;家中存得几匹好絹,洪恭要贈与二程。料是細姨不肯,自到房中,取了四匹,揣在怀里。剛出房門,被細姨撞見,攔住道:“老無知,你將這絹往那里去?”洪恭遮掩不過,只得央道:“程家兄弟,是我好朋友。今日遠來別我還鄉,無物表情。你只當權借這絹与我,休得違拗。”細姨道:“老娘千辛万苦織成這絹,不把來白送与人的。你自家有絹,自家做人情,莫要干涉老娘。” 洪恭又道:“他好意遠來看我,酒也不留他吃三杯了,這四匹絹怎省得?我的娘,好歹讓我做主這一遭儿,待送他轉身,我自來陪你的禮。”說罷就走。 細姨扯住衫袖,道:“你說他遠來,有甚好意?前番白白里吃了兩頓,今番又做指望。這几匹絹,老娘自家也不舍得做衣服穿。他有甚親情往來,卻要送他?他要絹時,只教他自与老娘取討。”洪恭見小老婆執意不肯,又怕二程等久,只得發個狠,洒脫袖子,徑奔出茶坊來。惹得細姨喉急,發起話來道:“什么沒廉恥的光棍,非親非眷,不時到人家蒿惱! 各人要達時務便好,我們開茶坊的人家,有甚大出產?常言道: ‘貼人不富自家窮。’有我們這樣老無知老禽獸,不守本分,慣一招引閒神野鬼,上門鬧炒!看你沒飯在鍋里時節,有那個好朋友,把一斗五升來資助你?”故意走到屏風背后,千禽獸万禽獸的罵。 原來細姨在內爭論時,二程一句句都听得了,心中十分焦燥。又听得后來罵詈,好沒意思,不等洪恭作別,取了包裹便走。洪恭隨后赶來,說道:“小妾因兩日有些反目,故此言語不順,二位休得計較。這粗絹四匹,權折一飯之敬,休嫌微鮮。”程彪、程虎那里肯受,抵死推辭。洪恭只得取絹自回。細姨見有了絹,方之住口。正是: 從來陰性吝嗇,一文割舍不得。 剝盡老公面皮,惡斷朋友親戚。 大抵婦人家勤儉惜財,固是美事,也要通乎人情。比如細姨一味慳吝,不存丈夫体面。他自躲在房室之內,做男子的免不得出外,如何做人?為此恩變為仇,招非攬禍,往往有之。所以古人說得好,道是:“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 閒話休題。再說程彪、程虎二人,初意來見洪教頭,指望照前款留,他便細訴心腹,再求他荐到個好去處,又作道理。不期反受了一場辱罵,思量沒處出气。所帶汪革回書未投,想起:“書中有別諭候秋涼踐約等話,不知何事?心里正恨汪革,何不陷他謀叛之情,兩處气都出了?好計,好計!只一件,這書上原無實證,難以出首,除非如此如此。”二人离了太湖縣,行至江州,在城外覓個旅店,安放行李。 次日,弟兄兩個改換衣裝,到宣撫司衙門前踅了一回。回來吃了早飯,說道:“多時不曾上潯陽樓,今日何不去一看?” 兩個鎖上房門,帶了些散碎銀兩,徑到潯陽樓來。那樓上游人無數,二人倚欄觀看。忽有人扯著程彪的衣袂,叫道:“程大哥,几時到此?”程彪回頭看,認得是府內慣緝事的,諢名叫做張光頭。程彪慌忙叫兄弟程虎,一齊作揖,說道:“一言難荊且同坐吃三杯,慢慢的告訴。”當下三人揀副空座頭坐下,分付酒保取酒來飲。 張光頭道:“聞知二位在安慶汪家做教師,甚好際遇!”程彪道: “什么際遇!几乎弄出大事來!”便附耳低言道:“汪革久霸一鄉,漸有謀叛之意。從我學弓馬戰陣,庄客數千,都教演精熟了,約太湖洪教頭洪恭,秋涼一同舉事。教我二人糾合忠義軍舊人為內應,我二人不從,逃走至此。”張光頭道:“有甚證驗?”程虎道:“見有書札托我回覆洪恭,我不曾替他投遞。”張光頭道:“書在何處?借來一看。”程彪道:“在下處。”三人飲了一回,還了酒錢。張光頭直跟二程到下處,取書看了道:“這是机密重情,不可泄漏。不才即當稟知宣撫司,二位定有重賞。”說罷,作別去了。 次日,張光頭將此事密密的稟知宣撫使劉光祖。光祖即捕二程兄弟置獄,取其口詞,并汪革覆洪恭書札,密地飛報樞密府。樞密府官大惊,商量道:“汪革見在本府候用,何不擒來鞫問?”差人去拿汪革時,汪革已自走了。原來汪革素性輕財好義,樞密府里的人,一個個和他相好。聞得風聲,預先報与他知道,因此汪革連夜逃回。樞密府官見拿汪革不著,愈加心慌,便上表奏聞天子。天子降詔,責令宣撫使捕汪革、洪恭等。宣撫司移文安慶李太守,轉行太湖、宿松二縣,拿捕反賊。 卻說洪恭在太湖縣廣有耳目,聞風先已逃避無獲。只有汪革家私浩大,一時難走。此時宿松縣令正缺,只有縣尉姓何名能,是他權櫻奉了郡檄,點起士兵二百余人,望麻地進發。行未十里,何縣尉在馬上思量道:“聞得汪家父子驍勇,更兼冶戶魚戶,不下千余。我這一去可不枉送了性命!”乃与士兵都頭商議,向山谷僻處屯住數日,回來稟知李太守道:“汪革反謀,果是真的。庄上器械精利,整備拒捕。小官寡不敵眾,只得回軍。伏乞鈞旨,別差勇將前去,方可成功。” 李公听信了,便請都監郭擇商議。郭擇道:“汪革武斷一鄉,目無官府,已非一日。若說反叛,其情未的。据稱拒捕,何曾見官兵殺傷?依起愚見,不須動兵,小將不才,情愿挺身到彼,觀其動靜。若彼無叛情,要他親到府中分辨。他若不來,剿除未晚。”李公道:“都監所言极當,即煩一行。須体察仔細,不可被他瞞過。”郭擇道:“小將理會得。”李公又問道:“將軍此行,帶多少人去?”郭擇道:“只親隨十余人足矣。”李公道:“下官將一人幫助。”即喚緝捕使臣王立到來。王立朝上唱個喏,立于傍邊。李公指著道:“此人膽力頗壯,將軍同他去時,緩急有用。”原來郭擇与汪革素有交情,此行輕身而往,本要勸諭汪革,周全其事。不期太守差王立同去,他倚著上官差遣,便要夸才賣智,七嘴八張,連我也不好做事了。 欲待推辭不要他去,又怕太守疑心。只得領諾,怏怏而別。 次早,王立抓扎停當,便去催促郭擇起身。又向郭擇道:“郡中捕賊文書,須要帶去。汪革這廝,來便來,不來時,小人帶著都監一條麻繩扣他頸皮。王法無親,那怕他走上天去!” 郭擇早有三分不樂,便道:“文書雖帶在此,一時不可說破,還要相机而行。”王立定要討文書來看,郭擇只得与他看了。 王立便要拿起,卻是郭擇不肯,自己收過,藏在袖里。當日郭擇和王立都騎了馬,手下跟隨的,不上二十個人,离了郡城,望宿松而進。 卻說汪革自臨安回家,已知樞密院行文消息,正不知這場是非從何而起。卻也自恃沒有反叛實跡,跟腳牢實,放心得下。前番何縣尉領兵來捕,雖不曾到麻地,已自備細知道。 這番如何不打探消息?聞知郡中又差郭都監來,帶不滿二十人,只怕是誘敵之計,預戒庄客,大作准備。分付儿子汪世雄埋伏壯丁伺候,倘若官兵來時,只索抵敵。 卻說世雄妻張氏,乃太湖縣鹽賈張四郎之女,平日最有智數。見其夫裝束,問知其情,乃出房對汪革說道:“公公素以豪俠名,積漸為官府所忌。若其原非反叛,官府亦自知之。 為今之計,不若挺身出辨,得罪猶小,尚可保全家門。倘一有拒捕之名,弄假成真,百口難訴,悔之無及矣。”汪革道:“郭都監,吾之故人,來時定有商量。”遂不從張氏之言。 再說郭擇到了麻地,徑至汪革門首。汪革早在門外迎候,說道: “不知都監駕臨,荒僻失于遠接。”郭擇道:“郭某此來,甚非得已,信之必然相諒。”兩個揖讓升廳,分賓坐定,各敘寒溫。郭擇看見兩廂廊庄客往來不絕,明晃晃擺著刀槍,心下頗怀悚懼。又見王立跟定在身旁,不好細談。汪革開言問道:“此位何人?”郭擇道:“此乃太守相公所遣王觀察也。”汪革起身,重与王立作揖,道:“失瞻,休罪!”便請王立在廳側小閣儿內坐下,差個主管相陪,其余從人俱在門首空房中安扎。 一時間備下三席大酒:郭擇客位一席,汪革主位相陪一席,王立另自一席。余從滿盤肉,大瓮酒,盡他醉飽。飲酒中間,汪革又移席書房中小坐,卻細叩郭擇來意。郭擇隱卻郡檄內言語,只說道:“太守相公深知信之被誣,命郭某前來勸諭。信之若藏身不出,便是無絲有線了;若肯至郡分辨,郭某一力擔當。”汪革道:“且請寬飲,卻又理會。”郭擇真心要周全汪革,乘王立不在眼前,正好說話,連次催并汪革決計。 汪革見逼得慌,愈加疑惑。此時六月天气,暑气蒸人,汪革要郭擇解衣暢飲,郭擇不肯。郭擇連次要起身,汪革也不放。 只管斟著大觥相勸,自巳牌至申牌時分,席還不散。 郭擇見天色將晚,恐怕他留宿,決意起身,說道:“适郭某所言,出于至誠,并無半字相欺。從与不從,早早裁決,休得兩相擔誤。” 汪革帶著半醉,喚郭擇的表字道:“希顏是我故人,敢不吐露心腹。某無辜受謗,不知所由。今即欲入郡參謁,又恐郡守不分皂白,阿附上官,強入人罪。鼠雀貪生,人豈不惜命?今有楮券四百,聊奉希顏表意,為我轉眼兩三個月,我當向臨安借貴要之力,与樞密院討個人情。上面先說得停妥,方敢出頭。希顏念吾平日交情,休得推委。” 郭擇本不欲受,只恐汪革心疑生變,乃佯笑道:“平昔相知,自當效力,何勞厚賜?暫時領愛,容他日璧還。”卻待舒手去接那楮券,誰知王觀察王立站在窗外,听得汪革將楮券送郭擇,自己卻沒甚賄賂。帶著九分九厘醉態,不覺大怒,拍窗大叫道:“好都監!樞密院奉圣旨著本郡取謀反犯人,乃受錢轉限,誰人敢擔這干系?” 原來汪世雄率領壯丁,正伏在壁后。听得此語,即時躍出,將郭擇一索捆番,罵道:“吾父与你何等交情,如何藏匿圣旨文書,吃騙吾父入郡,陷之死地?是何道理?”王立在窗外听見勢頭不好,早轉身便走。正遇著一條好漢,提著朴刀攔祝那人姓劉名青,綽號“劉千斤”,乃汪革手下第一個心腹家奴,喝道:“賊子那里走!”王立拔出腰刀廝斗,奪路向前,早被劉青左臂上砍上一刀。王立負痛而奔,劉青緊步赶上。只听得庄外喊聲大舉,庄客將從人亂砍,盡皆殺死。王立肩胛上又中了一朴刀,情知逃走不脫,便隨刀仆地,妝做僵死。庄客將撓鉤拖出,和眾死尸一堆儿堆向牆邊。汪革當廳坐下,汪世雄押郭擇,當面搜出袖內文書一卷。汪革看了大怒,喝教斬首。郭擇叩頭求饒道:“此事非關小人,都因何縣尉妄稟拒捕,以致太守發怒。小人奉上官差委,不得已而來。若得何縣尉面對明白,小人雖死不恨。” 汪革道:“留下你這驢頭也罷,省得那狗縣尉沒有了證見。”分付權鎖在耳房中。教汪世雄即時往炭山冶坊等處,凡壯丁都要取齊听令。 卻說炭山都是村農怕事,聞說汪家造反,一個個都向深山中藏躲。只有冶坊中大半是無賴之徒,一呼而集,約有三百余人。都到庄上,殺牛宰馬,權做賞軍。庄上原有駿馬三匹,日行數百里,价值千金。那馬都有名色,叫做:惺惺騮,小驄騍,番婆子。 又平日結識得四個好漢,都是膽勇過人的,那四個:龔四八,董三,董四,錢四二。 其時也都來庄上,開怀飲酒,直吃到四更盡,五更初。眾人都醉飽了,汪革扎縛起來,真像個好漢:頭總旋風髻,身穿白錦袍。 聬鞋兜腳緊,裹肚系身牢。 多帶穿楊箭,高擎斬鐵刀。 雄威真罕見,麻地顯英豪。 汪革自騎著番婆子,控馬的用著劉青,又是一個不良善的。怎生模樣,剛須環眼威風凜,八尺長軀一片錦。 千斤鐵臂敢相持,好漢逢他打寒噤。 汪革引著一百人為前鋒。董三、董四、錢四二共引三百人為中軍。汪世雄騎著小驄騍,卻教龔四八騎著惺惺騮相隨,引一百余人,押著郭都監為后隊。分發已定,連放三個大礙,一齊起身,望宿松進發,要拿何縣尉。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离城約五里之近,天色大明。只見錢四二跑上前向汪革說道:“要拿一個縣尉,何須惊天動地,只消數人突然而入,縛了他來就是。” 汪革道:“此言有理。”就教錢四二押著大隊屯住,單領董三、董四、劉青和二十余人前行,望見城濠邊一群小儿連臂而歌,歌曰:“二六佳人姓汪,偷個船儿過江。過江能几日? 一杯熱酒難當。” 歌之不已。汪革策馬近前叱之,忽然不見,心下甚疑。 到縣前時,已是早衙時分,只見靜悄悄地,絕無動靜。汪革卻待下馬,只見一個直宿的老門子,從縣里面唱著哩花儿的走出,被劉青一把拿住回道:“何縣尉在那里?”老門子答道:“昨日往東村勾攝公事未回。”汪革就教他引路,徑出東門。約行二十余里,來到一所大廟,喚做福應侯廟,乃是一邑之香火,本邑奉事甚謹,最有靈應。老門子指道:“每常官府下鄉,只在這廟里歇宿,可以問之。”汪革下馬入廟,廟祝見人馬雄壯,刀仗鮮明正不知甚人,唬得尿流屁滾,跪地迎接。汪革問他縣尉消息,廟祝道:“昨晚果然在廟安歇,今日五更起馬,不知去向。”汪革方信老門子是實話,將他放了。 就在廟里打了中火,遣人四下蹤跡縣尉,并無的信。看看挨至申牌時分,汪革心中十分焦燥,教取火來,把這福應侯廟燒做白地,引眾仍回舊路。劉青道:“縣尉雖然不在,卻有妻小在官廨中。若取之為質,何愁縣尉不來。”汪革點頭道是。 行至東門,尚未昏黑,只見城門已閉。卻是王觀察王立不曾真死,負痛逃命入城,將事情一一稟知巡檢。那巡檢唬得面如土色,一面分付閉了城門,防他羅皂;一面申報郡中,說汪革殺人造反,早早發兵剿捕。再說汪革見城門閉了,便欲放火攻門。忽然一陣怪風,從城頭上旋將下來。那風好不利害!吹得人毛骨俱悚,惊得那匹番婆子也直立嘶鳴,倒退几步。汪革在馬上大叫一聲,直跌下地來。正是: 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劉青見汪革墜馬,慌忙扶起看時,不言不語,好似中惡模樣,不省人事。劉青只得抱上雕鞍,董三,董四左右防護,劉青控馬而行。轉到南門,卻好汪世雄引著二三十人,帶著火把接應,合為一處。又行二里,汪革方才蘇醒,叫道:“怪哉!分明見一神人,身長數丈,頭如車輪,白袍金甲,身坐城堵上,腳垂至地。神兵簇擁,不計其數,旗上明寫‘福應侯’三字。那神人舒左腳踢我下馬,想是神道怪我燒毀其廟,所以為禍也。明早引大隊到來,白日里攻打,看他如何?” 汪世雄道:“父親還不知道,錢四二恐防累及,已有异心,不知与眾人如何商議了,他先洋洋而去。以后眾人陸續走散,三停中已去了二停。父親不如回到家中再作計較。”汪革听罷,懊恨不已。 行至屯兵之地,見龔四八,所言相同。郭擇還鎖押在彼,汪革一時性起,拔出佩刀,將郭擇劈做兩截。引眾再回麻地坡來,一路上又跑散了許多人。到庄點點人數,止存六十余人。汪革歎道:“吾素有忠義之志,忽為奸人所陷,無由自明。 初意欲擒拿縣尉,究問根由,報仇雪恥。因借府庫之資,招徠豪杰,跌宕江淮,驅除這些貪官污吏,使威名蓋世。然后就朝廷恩撫,為國家出力,建万世之功業。今吾志不就,命也。”對龔四八等道: “感眾兄弟相從不舍,吾何忍負累!今罪犯必死,此身已不足惜,眾兄弟何不將我鞍+去送官,自脫其禍?”龔四八等齊聲道:“哥哥說那里話!我等平日受你看顧大恩,今日患難之際,生死相依,豈有更變!哥哥休將錢四二一例看待。”汪革道:“雖然如此,這麻地坡是個死路,若官兵一到,沒有退步。大抵朝廷之事,虎頭蛇尾且暫為逃難之計,倘或天天可怜,不絕盡汪門宗祀,此地還是我子孫故業。不然,我汪革魂魄,亦不复到此矣!”訖言,扑簌簌兩行淚下。汪革雄放聲大哭,龔四八等皆泣下,不能仰視。 汪革道:“天明恐有軍馬來到,事不宜遲矣。天荒湖有漁戶可依,權且躲避。”乃盡出金珠,將一半付与董三、董四,教他變姓易名,往臨安行都為賈,布散流言,說何縣尉迫脅汪革,實無反情。只當公道不平,逢人分析。那一半付与龔四八,教他領了三歲的孫子,潛往吳郡藏匿。“官府只慮我北去通虜,決不疑在近地。事平之后,徑到嚴州遂安縣,尋我哥哥汪師中,必然收留。”乃將三匹名馬分贈三人。龔四八道:“此馬毛色非凡,恐被人識破,不可乘也。”汪革道:“若遺与他人,有損無益。”提起大刀,一刀一匹,三馬盡皆殺死。庄前庄后,放起一把無情火,必必剝剝,燒得烈焰騰天。汪革与龔、董三人,就火光中洒淚分別。世雄妻張氏,見三歲的孩儿去了,大哭一場,自投于火而死。若汪革早听其言,豈有今日?正是: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有智婦人,賽過男子。 汪革傷感不已,然無可奈何了。天色將明,分付庄客,不愿跟隨的,听其自便。引了妻儿老少,和劉青等心腹三十余人,徑投望江縣天荒湖來,取五只漁船,分載人口,搖向蘆葦深處藏躲。 話分兩頭。卻說安慶李太守見了宿松縣申文,大惊,忙備文書各上司處申報。一面行文各縣,招集民兵剿賊。江淮宣撫司劉光祖將事情裝點大了,奏聞朝廷。旨意倒下樞密院,著本處統帥約會各郡軍馬,合力剿捕,毋致蔓延。劉光祖各郡調兵,到者約有四五千之數。已知汪革燒毀房舍,逃入天荒湖內。又調各處船兵水陸并進,又支會平江,一路用兵邀截,以防走逸。那領兵官無非是都監、提轄、縣尉、巡檢之類,素聞汪革驍勇,党与甚眾,人有畏怯之心。陸軍只屯住在望江城外,水軍只屯在里湖港口,搶擄民財,消磨糧餉,那個敢下湖捕賊? 住了二十余日,湖中并無動靜。有几個大膽的乘個小划船,哨探出去,望見蘆葦中煙火不絕,遠遠的鼓聲敲響。不敢近視,依舊划轉。又過几日,煙火也沒了,鼓聲也不聞了,水哨稟知軍官,移船出港,篩鑼擂鼓,搖旗吶喊而前,摥入湖中,連打魚的小船都四散躲過,并不見一只。向蘆葦煙起處搜看時,鬼腳跡也沒一個了。但見几只破船上堆卻木屑和草根,煨得船板焦黑。淺渚上有兩三面大鼓,鼓上縛著羊,連羊也餓得半死了。原來鼓聲是羊蹄所擊,煙火乃木屑。汪革從湖入江,已順流東去,正不知几時了。軍官懼罪,只得將船追去。 行出江口,只見五個漁船,一字儿泊在江邊,船上立著個漢子,有人認得這船是天荒湖內的漁船。攏船去拿那漢子查問時,那漢子噙著眼淚,告訴道:“小人姓樊名速,川中人氏。因到此做些小商販,買賣已畢,与一個鄉親同坐一只大船,三日前來此江口,撞著這五個漁船。船上許多好漢,自稱汪十二爺,要借我大船安頓人口,將這五個小船相換。我不肯時,腰間拔出雪樣的刀來便要殺害,只得讓与他去了。你看這個小船,怎過得川江?累我重复覓船,好不苦也!”船上兩個軍官商量道:“眼見得換船的汪十二爺,便是汪革了。他人眾已散,只有兩只大船,容易算計了,且放心赶去。” 行至采石磯邊,見江面上擺列戰艦無數。卻是太平郡差出軍官,領水軍把截采石,盤詰行船,恐防反賊汪革走逸。打听的實,兩處軍官相會。安慶軍官說起:“汪革在湖中逃走入江,劫上兩只大客船,裝載家小之事,料他必從此過。小將跟尋下來,如何不見?”采石軍官听說,大惊頓足道:“我被這奸賊瞞過了也!前兩日辰牌時分,果有兩只大客船,船中滿載家校其人冠帶來謁,自稱姓王名中一,為蜀中參軍,任滿赴行都升補。想來‘汪’字半邊是‘王’字,‘革’字下截是‘中一’二字,此人正是汪革。今已過去,不知何往矣!” 兩處軍官度道,失了汪革正賊,料瞞不過,只得從實申報上司。 上司見汪革蹤跡神出鬼沒,愈加疑慮,請樞密院懸下賞格,畫影圖形,各處張挂。有能擒捕汪革者,給賞一万貫,官升三級;獲其嫡親家屬一口者,賞三千貫,官升一級。 卻說汪革乘著兩只客船,徑下太湖。過了數日,聞知官府挨捕緊急,料是藏躲不了,將客船鑿沉湖底,將家小寄頓一個打魚人家,多將金帛相贈,約定一年后來齲卻教劉青跟隨儿子汪世雄,間道往無為州漕司出首,說父親原無反情,特為縣尉何能陷害。見今逃難行都,乞押去追尋,免致興兵調餉。此乃保全家門之計,不可遲滯。世雄被父親所逼,只得去了。漕司看了汪世雄首詞,問了備細,差官鎖押到臨安府,挨獲汪革,一面稟知樞密等院衙門去訖。 卻說汪革發脫家小,單單剩得一身,改換衣裝,徑望臨安而走。在城外住了數日,不見儿子世雄消息,想起城北廂官白正,系向年相識,乃夜入北關,叩門求見。白正見是汪革,大惊,便欲走避。汪革扯往說道:“兄長勿疑,某此來束手投罪,非相累也。”白正方才心穩,開言問道:“官府捕足下甚急,何為來此?”汪革將冤情告訴了一遍:“如今愿借兄長之力,得詣闕自明,死亦無恨。” 白正留汪革住了一宿,次早報知樞密府,遂下于大理院獄中。獄官拷問他家屬何在,及同党之人姓名。汪革道:“妻小都死于火中,只有一子名世雄,一向在外做客,并不知情。 庄丁俱是村民,各各逃命去訖,亦不記姓名。”獄官嚴刑拷訊,終不肯說。 卻說白正不愿領賞,記功升官,心下十分可怜汪革,一應獄中事体,替他周旋。臨安府聞說反賊汪革投到,把做异事傳播。董三、董四知道了,也來暗地与他使錢。大尹院上官下吏都得了賄賂,汪革稍得寬展。遂于獄中上書,大略云:臣汪革,于某年某月投匭獻策,愿倡率兩淮忠義,為國家前驅破虜,恢复中原。臣志在報國如此,豈有貳心?不知何人謗臣為反,又不知所指何事? 愿得其人与臣面質,使臣心跡明白,雖死猶生矣。 天子見其書,乃詔九江府押送程彪、程虎二人到行都,并下大理鞠問。其時無為州漕司文書亦到,汪世雄也來了。 那會審一日,好不熱鬧。汪革父子相會,一段悲傷,自不必說。看見對頭,卻是二程兄弟,出自意外,到吃一惊,方曉得這場是非的來歷。刑官審問時,二程并無他話。只指汪革所寄洪恭之書為据。汪革辨道:“書中所約秋涼踐約,原欲置買太湖縣湖蕩,并非別情。” 刑官道:“洪恭已在逃了,有何對證?”汪世雄道:“聞得洪恭見在宣城居住,只拿他來審,便知端的。”刑官一時不能決,權將四人分頭監候,行文宁國府去了。 不一日,本府將洪恭解到。劉青在外面已自買囑解子,先將程彪、程虎根由備細与洪恭說了。洪恭料得沒事,大著膽進院。遂將寫書推荐二程,約汪革來看湖蕩,及汪家繼發薄了,二人不悅,并贈絹不受之故,始末根由,說了一遍。汪革回書,被程彪、程虎藏匿不付。兩頭怀恨,遂造此謀,誣陷平人,更無別故。 堂上官錄了口詞,向獄中取出汪家父子、二程兄弟面證。 程彪、程虎見洪恭說得的實了,無言可答。汪革又將何縣尉停泊中途,詐稱拒捕,以致上司激怒等因,說了一遍。問官再四推鞫無异,又且得了賄賂,有心要周旋其事。當時判出審單,略云:審得犯人一名汪革,頗有俠名,原無反狀。始因二程之私怨,妄解書詞;繼因何尉之論言,遂開兵釁。察其本謀,實非得已。但不合不行告辨,糾合凶徒,擅殺職官郭擇及士兵數人。情雖可原,罪實難宥。思其束手自投,顯非抗拒。但行凶非止一人,据革自供當時逃散,不記姓名。而郡縣申文,已有劉青名字。合行文本處訪拿治罪,不可終成漏网。革子泄雄,知情与否,亦難懸斷。然觀無為州首詞与同惡相濟者不侔,似宜准自首例,姑從末減。 汪革照律該凌遲處死,仍梟首示眾,決不待時。汪世雄杖脊發配二千里外。程彪、程虎首事妄言,杖脊發配一千里外。俱俟凶党劉青等到后發遣。洪恭供明釋放。縣尉何能捕賊無才,罷官削籍。 獄具,覆奏天子。圣旨依擬。劉青一聞這個消息,預先漏与獄中,只勸汪革服毒自荊汪革這一死,正應著宿松城下小儿之歌。他說“二六佳人姓汪”,汪革排行十二也;“偷個船儿過江”,是指劫船之事; “過江能几日?一杯熱酒難當”,汪革今日將熱酒服毒,果應其言矣。古來說童謠乃天上熒惑星化成小儿,預言禍福。看起來汪革雖不曾成什么大事,卻被官府大惊小怪,起兵調將,騷找几處州郡,名動京師,憂及天子,便有童謠預兆,亦非偶然也。 閒話休題。再說汪革死后,大理院官驗過,仍將死尸梟首懸挂國門。劉青先將尸骸藏過,半夜里偷其頭去蒿葬于臨安北門十里之外。次日私對董三說知其處,然后自投大理院,將一應殺人之事,獨自承認,又自訴偷葬主人之情。大理院官用刑嚴訊,備諸毒苦,要他招出葬尸處,終不肯言。是夜受苦不過,死于獄中。后人有詩贊云:從容就獄申王法,慷慨捐生報主恩。 多少朝中食祿者,几人殉義似劉青? 大理院官見劉青死了,就算個完局。獄中取出汪世雄及程彪、程虎,決斷發配。董三、董四在外已自使了手腳,買囑了行杖的,汪世雄皮膚也不曾傷損。程彪、程虎著實吃了大虧,又兼解子也受了買囑,一路上將他兩個難為。行至中途,程彪先病故了,只將程虎解去,不知下落。那解汪世雄的得了許多銀兩,剛行得三四百里,將他縱放。汪世雄躲在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為生,不在話下。 再說董三、董四收拾了本錢,往姑蘇尋著了龔四八,領了小孩子。又往太湖打魚人家,尋了汪家老校三個人扮作仆者模樣,一路跟隨,直送至嚴州遂安易汪師中處。汪孚問知詳細,感傷不已,撥宅安頓。龔、董等都移家附近居祝卻有汪孚衛護,地方上誰敢道個不字。 過了半載,事漸冷了。汪師中遣龔四八、董四二人,往麻地坡查理舊時產業。那邊依舊有人造炭冶鐵。問起緣故,卻是錢四二為主,倡率鄉民做事,就頂了汪革的故業。只有天荒湖漁戶不肯從順。董四大怒,罵道:“這反复不義之賊,恁般享用得好,心下何安?我拚著性命,与汪信之哥哥報仇。” 提了朴刀,便要尋錢四二賭命。龔四八止住道:“不可,不可。 他既在此做事,鄉民都幫助他的,寡不敵眾,枉惹人笑。不如回覆師中,再作道理。”二人轉至宿松,何期正在郭都監門首經過,有認得董四的,閒著口,對郭都監的家人郭興說道:“這來的矮胖漢,便是汪革的心腹幫手,叫做董學,排行第四。” 郭興听罷,心下想道:“家主之仇,如何不報?”讓一步過去,出其不意,從背心上狠的一拳,將董四抑倒,急叫道:“拿得反賊汪革手下殺人的凶徒在此!”宅里奔出四五條漢子出來,街坊上人一擁都來,唬得龔四八不敢相救,一道煙走了。郭興招引地方將董四背剪搒起,頭發都撏得干干淨淨,一步一棍,解到宿松縣來。此時新縣官尚未到任,何縣尉又坏官去了,卻是典史掌印,不敢自專,轉解到安慶李太守處。 李太守因前番汪革反情不實,輕事重報,被上司埋怨了一場,不胜懊悔。今日又說起汪革,頭也疼將起來,反怪地方多事,罵道:“汪革殺人一事,奉圣旨處分了當。郭擇性命已償過了,如何又生事扰害!那典史与他起解,好不曉事!” 囑教將董四放了。郭興和地方人等,一場沒趣而散。董四被郭家打傷,負痛奔回遂安縣去。 卻說龔四八先回,將錢四二占了炭冶生業,及董四被郭家拿住之事,細說一遍。汪孚度道必然解郡。卻待差人到安慶去替他用錢營干,忽見董四光著頭奔回,訴說如此如此,若非李太守好意,性命不保。汪孚道:“据官府口气,此事已撇過一邊了。雖然董四哥吃了些虧,也得了個好消息。” 又過几日,汪孚自引了家童二十余人,來到麻地坡,尋錢四二与他說話。錢四二聞知汪孚自來,如何敢出頭?帶著妻子,連夜逃走去了,到撇下房屋家計。汪孚道:“這不義之物,不可用之。”賞与本地炭戶等,盡他搬運,房屋也都拆去了。汪孚買起木料,燒磚造瓦,另蓋起樓房一所。將汪革先前炭冶之業,一一查清,仍舊汪氏管業。又到天荒湖拘集漁戶,每人賞賜布鈔,以收其心。這七十里天荒湖,仍為汪氏之產。又央人向郡中上下使錢,做汪孚出名,批了執照。汪孚在麻地坡住了十個多月,百事做得停停當當。留下兩個家人掌管,自己回遂安去。 不一日,哲宗皇帝晏駕,新天子即位,頒下詔書,大赦天下。汪世雄才敢回家,到遂安拜見了伯伯汪師中,抱頭而哭。聞得一家骨肉無恙,母子重逢,小孩儿已長成了,是汪孚取名,叫做汪千一。汪世雄心中一悲一喜。 過了數日,汪世雄稟過伯伯,同董三到臨安走遭,要將父親骸骨奔歸埋葬。汪孚道:“此是大孝之事,我如何阻當? 但須早去早回。此間武疆山廣有隙地,風水盡好,我先与你葺理葬事。”汪世雄和董三去了。一路無事,不一日,負骨而回。重備棺木殯殮,擇日安葬。事畢,汪孚向侄儿說道:“麻地坡產業雖好,你父親在彼,挫了威風。又地方多有仇家,龔四八和董三、董四多有人認得,你去住不得了。我當初為一句閒話上,触了你父親,彆口气走向麻地坡去了,以致弄出許多事來。今日將我的產業盡數讓你,一來是見成事業,二來你父親墳塋在此,也好看管,也教你父親在九泉之下,消了這口怨气。那麻地坡產業,我自移家往彼居住,不怕誰人奈何得我。”汪世雄拜謝了伯伯。當日汪孚將遂安房產帳目,盡數交付汪世雄明白,童仆也分下一半。自己領了家小,向麻地坡一路而去。 從此遂安与宿松分做二宗,往來不絕。汪世雄憑藉伯伯的財勢,地方無不信服。只為妻張氏赴火身死,終身不娶,專以訓儿為事。后來汪千一中了武舉,直做到親軍指揮使之職,子孫繁盛無比。這段話本叫做《汪信之一死救全家》。后人有詩贊云:烈烈轟轟大丈夫,出門空手立家模。 情真義士多幫手,賞薄宵人起异圖。 仗劍報仇因迫吏,挺身就獄為全孥。 汪孚讓宅真高誼,千古傳名事豈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