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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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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三十六卷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錢如流水去還來,恤寡周貧莫吝財。 試覽石家金谷地,于今荊棘昔樓台。 話說晉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倫。當時未發跡時,專一在大江中駕一小船,只用弓箭射魚為生。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 “季倫救吾則個!”石崇听得,隨即推篷。探頭看時,只見月色滿天,照著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著一個年老之人。石崇問老人:“有何事故,夜間相懇?”老人又言:“相救則個!”石崇當時就令老人上船,問有何緣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龍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龍欺我年老,与吾斗敵,累輸与他。老拙無安身之地,又約我明日大戰,戰時又要輸与他。今特來求季倫:明日午時彎弓在江面上,江中兩個大魚相戰,前走者是我,后赶者乃是小龍。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將后赶大魚一箭,坏了小龍性命,老拙自當厚報重恩。”石崇听罷,謹領其命。那老人相別而回,涌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日午時,備下弓箭。果然將傍午時,只見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魚追赶將來。石崇扣上弓箭,望著后面大魚,風地一箭,正中那大魚腹上。但見滿江紅水,其大魚死于江上。此時風浪俱息,并無他事。夜至三更,又見老人扣船來謝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跡。來日午時,你可將船泊于蔣山腳下南岸第七株楊柳樹下相候,當有重報。”言罷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將船去蔣山腳下楊柳樹邊相候。只見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將去。不多時,船回,滿載金銀珠玉等物。又見老人出水,与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寶貝,可將空船來此相候取物。” 相別而去。這石崇每每將船于柳樹下等,便是一船珍寶,因致敵國之富。將寶玩買囑權貴,累升至太尉之職,真是富貴兩全。遂買一所大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園,園中亭台樓館。用六斛大明珠,買得一妾,名曰綠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歡暮樂,极其富貴。結識朝臣國戚,宅中有十里錦帳,天上人間,無比奢華。 忽一日排筵,獨請國舅王愷,這人姐姐是當朝皇后。石崇与王愷飲酒半酣,石崇喚綠珠出來勸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愷一見綠珠,喜不自胜,便有奸淫之意。石崇相待宴罷,王愷謝了自回,心中思慕綠珠之色,不能勾得會。王愷常与石崇斗寶,王愷寶物,不及石崇,因此陰怀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無因為之。 忽一日,皇后宣王愷入內御宴。王愷見了姐姐,就流淚,告言: “城中有一財主富室,家財巨万,寶貝奇珍,言不可荊每每請弟設宴斗寶,百不及他一二。姐姐可怜与弟爭口气,于內庫內那借奇寶,賽他則個。”皇后見弟如此說,遂召掌內庫的太監,內庫中借他鎮庫之寶,乃是一株大珊瑚樹,長三尺八寸。不曾啟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愷之宅。王愷謝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錦做重罩罩了。 翌日,廣設珍羞美饌,使人移在金谷園中,請石崇會宴。 先令人扛抬珊瑚樹去園上開空閒閣子里安了。王愷与石崇飲酒半酣,王愷道:“我有一寶,可請一觀,勿笑為幸。”石崇教去了錦袱,看著微笑,用杖一擊,打為粉碎。王愷大惊,叫苦連天道:“此是朝廷內庫中鎮庫之寶,自你賽我不過,心怀妒恨,將來打碎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國舅休慮,此亦未為至寶。”石崇請王愷到后園中看珊瑚樹、大小三十余株,有長至七八尺者。內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來賠王愷填庫,更取一株長大的送与王愷。王愷羞慚而退,自思國中之寶,敵不得他過,遂乃生計嫉妒。 一日,王愷朝于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家中敵國之富。奢華受用,雖我王不能及他快樂。若不早除,恐生不測。”天子准奏,口傳圣旨,便差駕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獄,將石崇應有家資,皆沒入官。王愷心中只要圖謀綠珠為妾,使兵圍繞其宅欲奪之。綠珠自思道:“丈夫被他誣害性命,不知存亡。今日強要奪我,怎肯隨他?雖死不受其辱!”言訖,遂于金谷園中墜樓而死,深可憫哉!王愷聞之,大怒,將石崇戮于市曹。石崇臨受刑時歎曰:“汝輩利吾家財耳。”劊子曰:“你既知財多害己,何不早散之?” 石崇無言可答,挺頸受刑。胡曾先生有詩曰:一自佳人墜玉樓,晉家宮闕古今愁。 惟余金谷園中樹,已向斜陽歎白頭。 方才說石崇因富得禍,是夸財炫色,遇了王愷國舅這個對頭。如今再說一個富家,安分守己,并不惹事生非;只為一點慳吝未除,便弄出非常大事,變做一段有笑聲的小說。 這富家姓甚名誰?听我道來:這富家姓張名富,家住東京開封府,積祖開質庫,有名喚做張員外。這員外有件毛病,要去那:虱子背上抽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臉上剝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著點燈,捋松將來炒菜。 這個員外平日發下四條大愿: 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 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夢鬼交。 是個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還地上拾得一文錢,把來磨做鏡儿,捍做磬儿,掐做鋸儿,叫聲“我儿”,做個嘴儿,放入篋儿。人見他一文不使,起他一個异名,喚做“禁魂張員外”。 當日是日中前后,員外自入去里面,白湯泡冷飯吃點心。 兩個主管在門前數見錢。只見一個漢,渾身赤膊,一身錦片也似文字,下面熟白絹緄拽扎著,手把著個笊篱,覷著張員外家里,唱個大喏了教化。口里道:“持繩把索,為客周全。” 主管見員外不在門前,把兩文撇在他笊篱里。張員外恰在水瓜心布帘后望見,走將出來道:“好也,主管!你做甚么,把兩文撇与他?一日兩文,千日便兩貫。”大步向前,赶上捉笊篱的,打一奪,把他一笊篱錢都傾在錢堆里,卻教眾當直打他一頓。路行人看見也不忿。那捉笊篱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爭,在門前指著了罵。只見一個人叫道:“哥哥,你來,我与你說句話。”捉笊篱的回過頭來,看那個人,卻是獄家院子打扮一個老儿。兩個唱了喏。老儿道:“哥哥,這禁魂張員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爭。我与你二兩銀子,你一文价賣生蘿卜,也是經紀人。”捉笊篱的得了銀子,唱喏自去,不在話下。 那老儿是鄭州奉宁軍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閒漢。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橋上四文錢買兩只焦酸餡,揣在怀里,走到禁魂張員外門前。路上沒一個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蹺作怪的動使,一挂挂在屋檐上,從上面打一盤盤在屋上,從天井里一跳跳將下去。 兩邊是廊屋,去側首見一碗燈。听著里面時,只听得有個婦女聲道:“你看三哥恁么早晚,兀自未來。”宋四公道:“我理會得了,這婦女必是約人在此私通。”看那婦女時,生得:黑絲絲的發儿,白瑩瑩的額儿,翠彎彎的眉儿,溜度度的眼儿,正隆隆的鼻儿,紅艷艷的腮儿,香噴噴的口儿,平坦坦的胸儿,白堆堆的奶儿,玉纖纖的手儿,細裊裊的腰儿,弓彎彎的腳儿。 那婦女被宋四公把兩只衫袖掩了面,走將上來。婦女道:“三哥,做甚么遮了臉子唬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捽,捽住腰里,取出刀來道: “悄悄地!高則聲,便殺了你!”那婦女顫做一團道:“告公公,饒奴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來這里做不是。我問你則個:他這里到上庫有多少關閉?”婦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來步有個陷馬坑,兩只惡狗。過了便有五個防土庫的,在那里吃酒賭錢,一家當一更,便是土庫。 入得那土庫,一個紙人,手里托著個銀球,底下做著關□子。 踏著關□子,銀球脫在地下,有條合溜,直滾到員外床前,惊覺,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卻是恁地。小娘子,背后來的是你兀誰?” 婦女不知是計,回過頭去,被宋四公一刀,從肩頭上劈將下去,見道血光倒了。 那婦女被宋四公殺了。宋四公再出房門來,行十來步,沿西手走過陷馬坑,只听得兩個狗子吠。宋四公怀中取出酸餡,著些個不按君臣作怪的藥,入在里面,覷得近了,撇向狗子身邊去。狗子聞得又香又軟,做兩口吃了。先擺番兩個狗子,又行過去,只听得人喝么么六六,約莫也有五六人在那里擲骰。宋四公怀中取出一個小罐儿,安些個作怪的藥在中面,把塊撇火石,取些火燒著,噴鼻馨香。那五個人聞得道:“好香! 員外日早晚兀自燒香。”只管聞來聞去,只見腳在下頭在上,一個倒了,又一個倒。看見那五個男女,聞那香,一霎間都擺番了。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見有半掇儿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類,被宋四公把來吃了。只見五個人眼睜睜地,只是則聲不得。 便走到上庫門前,見一具胳膊來大三簧鎖,鎖著土庫門。 宋四公怀里取個鑰匙,名喚做“百事和合”,不論大小粗細鎖都開得。把鑰匙一斗,斗開了鎖,走入土庫里面去。入得門,一個紙人手里,托著個銀球。宋四公先拿了銀球,把腳踏過許多關□子,覓了他五万貫鎖贓物,都是上等金珠,包裹做一處。怀中取出一管筆來,把津唾潤教濕了,去壁上寫著四句言語,道:宋國逍遙漢,四海盡留名。 曾上太平鼎,到處有名聲。 寫了這四句言語在壁上,土庫也不關,取條路出那張員外門前去。宋四公思量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連更徹夜,走歸鄭州去。 且說張員外家,到得明日天曉,五個男女蘇醒,見土庫門開著,藥死兩個狗子,殺死一個婦女,走去覆了員外。員外去使臣房里下了狀。滕大尹差王七殿直干遵,看賊蹤由。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語,數中一個老成的叫做周五郎周宣,說道:“告觀察,不是別人,是宋四。”觀察道:“如何見得?”周五郎周宣道:“‘宋國逍遙漢’,只做著上面個‘宋’字;‘四海盡留名’,只做著個‘四’字;‘曾上太平鼎’,只做著個‘曾’字;‘到處有名聲’,只做著個‘到’ 字。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聞得做道路的,有個宋四公,是鄭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周五郎周宣將帶一行做公的,去鄭州于辦宋四。 眾人路上离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到鄭州,問了宋四公家里,門前開著一個小茶坊。眾人入去吃茶,一個老子上灶點茶。眾人道: “一道請四公出來吃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傳話。”老子走進去了,只听得宋四公里面叫起來道:“我自頭風發,教你買三文粥來,你兀自不肯。每日若干錢養你,討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用?”刮刮地把那點茶老子打了几下。只見點茶的老子,手把粥碗出來道:“眾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買粥,吃了便來。” 眾人等個意休不休,買粥的也不見回來,宋四公也竟不見出來。眾人不奈煩,入去他房里看時,只見縛著一個老儿。 眾人只道宋四公,來收他。那老儿說道:“老漢是宋公點茶的,恰才把碗去買粥的,正是宋四公。”眾人見說,吃了一惊,歎口气道: “真個是好手,我們看不仔細,卻被他瞞過了。”只得出門去赶,那里赶得著?眾做公的只得四散,分頭各去,挨查緝獲,不在話下。 原來眾人吃茶時,宋四公在里面,听得是東京人聲音,悄地打一望,又像個干辦公事的模樣,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罵埋怨。卻把點茶老儿的儿子衣服,打換穿著,低著頭,只做買粥,走將出來,因此眾人不疑。 卻說宋四公出得門來,自思量道:“我如今卻是去那里好? 我有個師弟,是平江府人,姓趙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謨縣。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罷。”宋四公便改換色服,妝做一個獄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著臉,假做瞎眼,一路上慢騰騰地,取路要來謨縣。來到謨縣前,見個小酒店,但見:云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日舒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會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刺杏花傍。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樂高歌入醉鄉。 宋四公覺得肚中饑餒,入那酒店去,買些個酒吃。酒保安排將酒來,宋四公吃了三兩杯酒。只見一個精精致致的后生,走入酒店來。看那人時,卻是如何打扮:磚頂背系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儿,下面寬口褲,側面絲鞋。 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頭看時,不是別人,便是他師弟趙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師父師弟廝叫,只道:“官人少坐。”趙正和宋四公敘了間闊就坐,教酒保添只盞來篩酒。吃了一杯,趙正卻低低地問道:“師父一向疏闊?”宋四公道:“二哥,几時有道路也沒?”趙正道:“是道路卻也自有,都只把來風花雪月使了。聞知師父入東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沒甚么,只有得個四五万錢。” 又問趙正道:“二哥,你如今那里去?”趙正道:“師父,我要上東京閒走一遭,一道賞玩則個,歸平江府去做話說。”宋四公道:“二哥,你去不得。” 趙正道:“我如何上東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東京事,行院少有認得你的,你去投奔阿誰?第二,東京百八十里羅城,喚做‘臥牛城’。 我們只是草寇,常言:‘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東京有五千個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趙正道:“這三件事都不妨。師父你只放心,趙正也不到得胡亂吃輸。” 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東京時,我覓得禁魂張員外的一包儿細軟,我將歸客店里去,安在頭邊,枕著頭。你覓得我的時,你便去上東京。”趙正道:“師父,恁地時不妨。” 兩個說罷,宋四公還了酒錢,將著趙正歸客店里。店小二見宋四公將著一個官人歸來,唱了喏。趙正同宋四公入房里走一遭,道了“宋置”,趙正自去。當下天色晚,如何見得:暮煙迷遠岫,薄霧卷晴空。群星共皓月爭光,遠水与山光斗碧。深林古寺,數聲鐘韻悠揚;曲岸小舟,几點漁燈明滅。枝上子規啼夜月,花間粉蝶宿芳叢。 宋四公見天色晚,自思量道:“趙正這漢手高。我做他師父,若還真個吃他覓了這般細軟,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卻待要睡,又怕吃趙正來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細軟安放頭邊,就床上掩臥。只听得屋梁上知知茲茲地叫,宋四公道:“作怪! 未曾起更,老鼠便出來打鬧人。”仰面向梁上看時,脫些個屋塵下來,宋四公打兩個噴涕。少時老鼠卻不則聲,只听得兩個貓儿,乜凹乜凹地廝咬了叫,溜些尿下來,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漸覺困倦,一覺睡去。 到明日天曉起來,頭邊不見了細軟包儿。正在那里沒擺撥,只見店小二來說道:“公公,昨夜同公公來的官人來相見。” 宋四公出來看時,卻是趙正。相揖罷,請他入房里,去關上房門。趙正從怀里取出一個包儿,納還師父。宋四公道:“二哥,我問你則個,壁落共門都不曾動,你卻是從那里來,討了我的包儿?”趙正道: “實瞞不得師父,房里床面前一帶黑油紙檻窗,把那學書紙糊著。吃我先在屋上,學一和老鼠,脫下來屋塵,便是我的作怪藥,撒在你眼里鼻里,教你打几個噴涕;后面貓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沒道理!”趙正道:“是吃我盤到你房門前,揭起學書紙,把小鋸儿鋸將兩條窗柵下來;我便挨身而入,到你床邊,偷了包儿。再盤出窗外去,把窗柵再接住,把小釘儿釘著,再把學書紙糊了,恁地便沒蹤跡。”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會處。你還今夜再覓得我這包儿,我便道你會。”趙正道:“不妨,容易的事。” 趙正把包儿還了宋四公道:“師父,我且歸去,明日再會。”漾了手自去。 宋四公口里不說,肚里思量道:“趙正手高似我,這番又吃他覓了包儿,越不好看,不如安排走休!”宋四公便叫將店小二來說道: “店二哥,我如今要行。二百錢在這里,煩你買一百錢爊肉,多討椒鹽,買五十錢蒸餅,剩五十錢,与你買碗酒吃。”店小二謝了公公,便去謨縣前買了爊肉和蒸餅。卻待回來,离客店十來家,有個茶坊里,一個官人叫道:“店二哥,那里去?”店二哥抬頭看時,便是和宋四公相識的官人。 店二哥道:“告官人,公公要去,教男女買爊肉共蒸餅。”趙正道:“且把來看。”打開荷葉看了一看,問道:“這里几文錢肉?” 店二哥道:“一百錢肉。”趙正就怀里取出二百錢來道:“哥哥,你留這爊肉蒸餅在這里。我与你二百錢,一道相煩,依這樣与我買來,与哥哥五十錢買酒吃。”店二哥道:“謝官人。”道了便去。不多時,便買回來。趙正道:“甚勞煩哥哥,与公公再裹了那爊肉。見公公時,做我傳語他,只教他今夜小心則個。”店二哥唱喏了自去。到客店里,將肉和蒸餅遞還宋四公。宋四公接了道:“罪過哥哥。”店二哥道: “早間來的那官人,教再三傳語,今夜小心則個。” 宋四公安排行李,還了房錢,脊背上背著一包被臥,手里提著包裹,便是覓得禁魂張員外的細軟,离了客店。行一里有余,取八角鎮路上來。到渡頭看那渡船,卻在對岸,等不來,肚里又饑,坐在地上,放細軟包儿在面前,解開爊肉裹儿,擘開一個蒸餅,把四五塊肥底爊肉多蘸些椒鹽,卷做一卷,嚼得兩口,只見天在下,地在上,就那里倒了。宋四公只見一個丞局打扮的人,就面前把了細軟包儿去。宋四公眼睜睜地見他把去,叫又不得,赶又不得,只得由他。那個丞局拿了包儿,先過渡去了。 宋四公多樣時蘇醒起來,思量道:“那丞局是阿誰?捉我包儿去。店二哥与我買的爊肉里面有作怪物事!”宋四公忍气吞聲走起來,喚渡船過來,過了渡,上了岸,思量那里去尋那丞局好。肚里又悶,又有些饑渴,只見個村酒店,但見:柴門半掩,破旆低垂。村中量酒,豈知有滌器相如?陋質蚕姑,難效彼當壚卓氏。壁間大字,村中學究醉時題;架上麻衣,好飲芒郎留下當。酸醨破瓮土床排,彩畫醉仙塵土暗。 宋四公且入酒店里去,買些酒消愁解悶則個。酒保唱了喏,排下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杯。 宋四公正悶里吃酒,只見外面一個婦女入酒店來:油頭粉面,白齒朱唇。錦帕齊眉,羅裙掩地。 鬢邊斜插些花朵,臉了微堆著笑容。雖不比閨里佳人,也當得壚頭少婦。 那個婦女入著酒店,与宋四公道個万福,拍手唱一只曲儿。宋四公仔細看時,有些個面熟,道這婦女是酒店擦卓儿的,請小娘子坐則個。婦女在宋四公根底坐定,教量酒添只盞儿來,吃了一盞酒。宋四公把那婦女抱一抱,撮一撮,拍拍惜惜,把手去摸那胸前道:“小娘子,沒有奶儿。”又去摸他陰門,只見累累垂垂一條价。宋四公道: “熱牢,你是兀誰?”那個妝做婦女打扮的,叉手不离方寸道:“告公公,我不是擦卓儿頂老,我便是蘇州平江府趙正。”宋四公道:“打脊的撿才!我是你師父,卻教我摸你爺頭!原來卻才丞局便是你。” 趙正道:“可知便是趙正。”宋四公道:“二哥,我那細軟包儿,你卻安在那里?”趙正叫量酒道:“把适來我寄在這里包儿還公公。” 量酒取將包儿來。 宋四公接了道:“二哥,你怎地拿下我這包儿?”趙正道:“我在客店隔儿家茶坊里坐地,見店小二哥提一裹爊肉。我討來看,便使轉他也与我去買,被我安些汗藥在里面裹了,依然教他把來与你。我妝做丞局,后面踏將你來。你吃擺番了,被我拿得包儿,到這里等你。” 宋四公道:“恁地你真個會,不枉了上得東京去。”即時還了酒錢,兩個同出酒店。去空野處除了花朵,溪水里洗了面,換一套男子衣裳著了,取一頂單青紗頭巾裹了。宋四公道:“你而今要上京去,我与你一封書,去見個人,也是我師弟。他家住汴河岸上,賣人肉饅頭。姓侯,名興,排行第二,便是侯二哥。”趙正道:“謝師父。”到前面茶坊里,宋四公寫了書,分付趙正,相別自去。宋四公自在謨縣。 趙正當晚去客店里安歇,打開宋四公書來看時,那書上寫道:師父信上賢師弟二郎、二娘子:別后安樂否? 今有姑蘇賊人趙正,欲來京做買賣,我特地使他來投奔你。這漢与行院無情,一身線道,堪作你家行貨使用。我吃他三次無禮,可千万剿除此人,免為我們行院后患。 趙正看罷了書,伸著吞頭縮不上。“別人便怕了,不敢去。我且看他,如何對副我!我自別有道理。”再把那書折迭,一似原先封了。 明日天曉,离了客店,取八角鎮;過八角鎮,取板橋,到陳留縣,沿那汴河行。到日中前后,只見汴河岸上,有個饅頭店。門前一個婦女,玉井欄手巾勒著腰,叫道:“客長,吃饅頭點心去。”門前牌儿上寫著:“本行侯家,上等饅頭點心。” 趙正道:“這里是侯興家里了。”走將入去,婦女叫了万福,問道:“客長用點心?”趙正道:“少待則個。”就脊背上取將包裹下來。一包金銀釵子,也有花頭的,也有連二連三的,也有素的,都是沿路上覓得的。侯興老婆看見了,動心起來,道:“這客長,有二三百只釵子!我雖然賣人肉饅頭,老公雖然做贊老子,到沒許多物事。你看少間問我買饅頭吃,我多使些汗火,許多釵子都是我的。” 趙正道:“嫂嫂,買五個饅頭來。”侯興老婆道:“著!”楦個碟子,盛了五個饅頭,就灶頭合儿里多撮些物料在里面。趙正肚里道: “這合儿里便是作怪物事了。”趙正怀里取出一包藥來,道:“嫂嫂,覓些冷水吃藥。”侯興老婆將半碗水來,放在卓上。趙正道:“我吃了藥,卻吃饅頭。”趙正吃了藥,將兩只箸一撥,撥開饅頭餡,看了一看,便道:“嫂嫂,我爺說与我道:‘莫去汴河岸上買饅頭吃,那里都是人肉的。’嫂嫂,你看這一塊有指甲,便是人的指頭,這一塊皮上許多短毛儿,須是人的不便處。”侯興老婆道:“官人休耍,那得這話來!” 趙正吃了饅頭,只听得婦女在灶前道:“倒也!”指望擺番趙正,卻又沒些事。趙正道:“嫂嫂,更添五個。” 侯興老婆道:“想是恰才汗火少了,這番多把些藥傾在里面。” 趙正怀中又取包儿,吃些個藥。侯興老婆道:“官人吃甚么藥?”趙正道:“平江府提刑散的藥,名喚做‘百病安丸’。婦女家八般頭風,胎前產后,脾血气痛,都好服。”侯興老婆道:“就官人覓得一服吃也好。”趙正去怀里別搠換包儿來,撮百十丸与侯興老婆吃了,就灶前顛番了。趙正道:“這婆娘要對副我,卻到吃我擺番。別人漾了去,我卻不走。” 特骨地在那里解腰捉虱子。 不多時,見個人挑一擔物事歸。趙正道:“這個便是侯興,且看他如何?”侯興共趙正兩個唱了喏。侯興道:“客長吃點心也未?” 趙正道:“吃了。”侯興叫道:“嫂子,會錢也未?” 尋來尋去,尋到灶前,只見渾家倒在地下,口邊溜出痰涎,說話不真,喃喃地道:“我吃擺番了。”侯興道:“我理會得了,這婆娘不認得江湖上相識,莫是吃那門前客長擺番了?”侯興向趙正道:“法兄,山妻眼拙,不識法兄,切望恕罪。”趙正道:“尊兄高姓?”侯興道:“這里便是侯興。”趙正道:“這里便是姑蘇趙正。”兩個相揖了。侯興自把解藥与渾家吃了。趙正道:“二兄,師父宋四公有書上呈。”侯興接著,拆開看時,書上寫著許多言語,末梢道:“可剿除此人。”侯興看罷,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道:“師父兀自三次無禮,今夜定是坏他性命!”向趙正道:“久聞清德,幸得相會!” 即時置酒相待,晚飯過了,安排趙正在客房里睡,侯興夫婦在門前做夜作。 趙正只聞得房里一陣臭气,尋來尋去,床底下一個大缸。 探手打一摸,一顆人頭;又打一摸,一只人手共人腳。趙正搬出后門頭,都把索子縛了,挂在后門屋檐上。關了后門,再入房里,只听得婦女道:“二哥,好下手!”侯興道:“二嫂,使未得!更等他落忽些個。”婦女道:“二哥,看他今日把出金銀釵子,有二三百只。今夜對副他了,明日且把來做一頭戴,教人唱采則個。”趙正听得道: “好也!他兩個要恁地對副我性命,不妨得。” 侯興一個儿子,十來歲,叫做伴哥,發脾寒,害在床上。 趙正去他房里,抱那小的安在趙正床上,把被來蓋了,先走出后門去。不多時,侯興渾家把著一碗燈,侯興把一把劈柴大斧頭,推開趙正房門,見被蓋著個人在那里睡,和被和人,兩下斧頭,砍做三段。侯興揭起被來看了一看,叫聲:“苦也! 二嫂,殺了的是我儿子伴哥!”兩夫妻號天洒地哭起來。趙正在后門叫道:“你沒事自殺了儿子則甚?趙正卻在這里。”侯興听得焦燥,拿起劈柴斧赶那趙正,慌忙走出后門去,只見扑地撞著侯興額頭,看時卻是人頭、人腳、人手挂在屋檐上、一似鬧竿儿相似。侯興教渾家都搬將入去,直上去赶。 趙正見他來赶,前頭是一派溪水。趙正是平江府人,會弄水,打一跳,跳在溪水里。后頭侯興也跳在水里來赶。趙正一分一蹬,頃刻之間,過了對岸。侯興也會水,來得遲些個。趙正先走上岸,脫下衣裳擠教干。侯興赶那趙正,從四更前后,到五更二點時候,赶十一二里,直到順天新鄭門一個浴堂。趙正入那浴堂里洗面,一道烘衣裳。正洗面間,只見一個人把兩只手去趙正兩腿上打一掣,掣番趙正。趙正見侯興來掣他,把兩禿膝樁番侯興,倒在下面,只顧打。 只見一個獄家院子打扮的老儿進前道:“你們看我面放手罷。” 趙正和侯興抬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師父宋四公,一家唱個大喏,直下便拜。宋四公勸了,將他兩個去湯店里吃盞湯。侯興与師父說前面許多事。宋四公道:“如今一切休論。 則是趙二哥明朝入東京去,那金梁橋下,一個賣酸餡的,也是我們行院,姓王,名秀。這漢走得樓閣沒賽,起個渾名,喚做‘病貓儿’。他家在大相國寺后面院子里祝他那賣酸餡架儿上一個大金絲罐,是定州中山府窖變了燒出來的,他惜似气命。你如何去拿得他的?”趙正道:“不妨。”等城門開了,到日中前后,約師父只在侯興處。 趙正打扮做一個磚頂背系帶頭巾,皂羅文武帶背儿,走到金梁橋下,見一抱架儿,上面一個大金絲罐,根底立著一個老儿:鄆州單青紗現頂儿頭巾,身上著一領筩楊柳子布衫。腰里玉井欄手巾,抄著腰。 趙正道:“這個便是王秀了。”趙正走過金架橋來,去米舖前撮几顆紅米,又去菜擔上摘些個葉子,和米和葉子,安在口里,一處嚼教碎。再走到王秀架子邊,漾下六文錢,買兩個酸餡,特骨地脫一文在地下。王秀去拾那地上一文錢,被趙正吐那米和菜在頭巾上,自把了酸餡去。卻在金梁橋頂上立地,見個小的跳將來,趙正道:“小哥,与你五文錢,你看那賣酸餡王公頭巾上一堆虫蟻屎,你去說与他,不要道我說。” 那小的真個去說道:“王公,你看頭巾上。”王秀除下頭巾來,只道是虫蟻屎,入去茶坊里揩抹了。走出來架子上看時,不見了那金絲罐。 原來趙正見王秀入茶坊去揩那頭巾,等他眼慢,拿在袖子里便行,一徑走往侯興家去。宋四公和侯興看了,吃一惊。 趙正道:“我不要他的,送還他老婆休!”趙正去房里換了一頂搭颯頭巾,底下舊麻鞋,著領舊布衫,手把著金絲罐,直走去大相國寺后院子里。見王秀的老婆,唱個喏了道:“公公教我歸來,問婆婆取一領新布衫、汗衫、褲子、新鞋襪,有金絲罐在這里表照。”婆子不知是計,收了金絲罐,取出許多衣裳,分付趙正。趙正接得了,再走去見宋四公和侯興道:“師父,我把金絲罐去他家換許多衣裳在這里。我們三個少間同去送還他,博個笑聲。我且著了去閒走一回耍子。” 趙正便把王秀許多衣裳著了,再入城里,去桑家瓦里,閒走一回,買酒買點心吃了,走出瓦子外面來。 卻待過金梁橋,只听得有人叫:“趙二官人!”趙正回過頭來看時,卻是師父宋四公和侯興。三個同去金梁橋下,見王秀在那里賣酸餡。宋四公道:“王公拜茶。”王秀見了師父和侯二哥,看了趙正,問宋四公道:“這個客長是兀誰?”宋四公恰待說,被趙正拖起去,教宋四公:“未要說我姓名,只道我是你親戚,我自別有道理。”王秀又問師父:“這客長高姓?”宋四公道:“是我的親戚,我將他來京師閒走。”王秀道:“如此。”即時寄了酸餡架儿在茶坊,四個同出順天新鄭門外僻靜酒店,去買些酒吃。 入那酒店去,酒保篩酒來,一杯兩盞,酒至三巡。王秀道:“師父,我今朝嘔气。方才挑那架子出來,一個人買酸餡,脫一錢在地下。我去拾那一錢,不知甚虫蟻屙在我頭巾上。我入茶坊去揩頭巾出來,不見了金絲罐,一日好悶!”宋四公道:“那人好大膽,在你跟前賣弄得,也算有本事了。你休要气悶,到明日閒暇時,大家和你查訪這金絲罐。又沒三件兩件,好歹要討個下落,不到得失脫。”趙正肚里,只是暗暗的笑,四個都吃得醉,日晚了,各自歸。 且說王秀歸家去,老婆問道:“大哥,你恰才教人把金絲罐歸來?”王秀道:“不曾。”老婆取來道:“在這里,卻把了几件衣裳去。”王秀沒猜道是誰,猛然想起今日宋四公的親戚,身上穿一套衣裳,好似我家的。心上委決不下,肚里又悶,提一角酒,索性和婆子吃個醉,解衣卸帶了睡。王秀道:“婆婆,我兩個多時不曾做一處。” 婆子道:“你許多年紀了,兀自鬼亂!”王秀道:“婆婆,你豈不聞: ‘后生猶自可,老的急似火。’”王秀早移過共頭,在婆子頭邊,做一班半點儿事,兀自未了當。 原來趙正見兩個醉,掇開門躲在床底下,听得兩個鬼亂,把尿盆去房門上打一□。王秀和婆子吃了一惊,鬼慌起來。看時,見個人從床底下趲將出來,手提一包儿。王秀就燈光下仔細認時,卻是和宋四公、侯興同吃酒的客長。王秀道:“你做甚么?”趙正道:“宋四公教還你包儿。”王公接了看時,卻是許多衣裳。再問:“你是甚人?” 趙正道:“小弟便是姑蘇平江府趙正。”王秀道:“如此,久聞清名。” 因此拜識。便留趙正睡了一夜。 次日,將著他閒走。王秀道:“你見白虎橋下大宅子,便是錢大王府,好拳財。”趙正道:“我們晚些下手。”王秀道:“也好。” 到三鼓前后,趙正打個地洞,去錢大王土庫偷了三万貫錢正贓,一條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王秀在外接應,共他歸去家里去躲。明日,錢大王寫封簡子与滕大尹。大尹看了,大怒道:“帝輦之下:有這般賊人!”即時差緝捕使臣馬翰,限三日內要捉錢府做不是的賊人。 馬觀察馬翰得了台旨,分付眾做公的落宿,自歸到大相國寺前。只見一個人背系帶磚頂頭巾,也著上一領紫衫,道:“觀察拜茶。” 同入茶坊里,上灶點茶來。那著紫衫的人怀里取出一裹松子胡桃仁,傾在兩盞茶里。觀察問道:“尊官高姓?” 那個人道:“姓趙,名正,昨夜錢府做賊的便是小子。”馬觀察听得,脊背汗流,卻待等眾做公的過捉他。吃了盞茶,只見天在下,地在上,吃擺番了。趙正道:“觀察醉也。”扶住他,取出一件作怪動使剪子,剪下觀察一半衫袖,安在袖里,還了茶錢。分付茶博士道: “我去叫人來扶觀察。”趙正自去。 兩碗飯間,馬觀察肚里藥過了,蘇醒起來。看趙正不見了,馬觀察走歸去。 睡了一夜,明日天曉,隨大尹朝殿。大尹騎著馬,恰待入宣德門去,只見一個人裹頂彎角帽子,著上一領皂衫,攔著馬前,唱個大喏,道:“錢大王有札目上呈。”滕大尹接了,那個人唱喏自去。大尹就馬上看時,腰裹金魚帶不見撻尾。簡上寫道:“姑蘇賊人趙正,拜稟大尹尚書:所有錢府失物,系是正偷了。若是大尹要來尋趙正家里,遠則十万八千,近則只在目前。”大尹看了越焦燥,朝殿回衙,即時升廳,引放民戶詞狀。詞狀人拋箱,大尹看到第十來紙狀,有狀子上面也不依式論訴甚么事,去那狀上只寫一只《西江月》曲儿,道是:是水歸于大海,閒漢總入京都。三都捉事馬司徒,衫褙難為作主。盜了親王玉帶,剪除大尹金魚。要知閒漢姓名無?小月傍邊疋士。 大尹看罷道:“這個又是趙正,直恁地手高。”即喚馬觀察馬翰來,問他捉賊消息。馬翰道:“小人因不認得賊人趙正,昨日當面挫過。這賊委的手高,小人訪得他是鄭州宋四公的師弟。若拿得宋四,便有了趙正。”騰大尹猛然想起,那宋四因盜了張富家的土庫,見告失狀未獲。即喚王七殿直王遵,分付他協同馬翰訪捉賊人宋四、趙正。王殿直王遵稟道:“這賊人蹤跡難定,求相公寬限時日;又須官給賞錢,出榜懸挂,那貪著賞錢的便來出首,這公事便容易了辦。”滕大尹听了,立限一個月緝獲;依他寫下榜文,如有緝知真贓來報者,官給賞錢一千貫。 馬翰和王遵領了榜文,徑到錢大王府中,稟了錢大王,求他添上賞錢。錢大王也注了一千貫。兩個又到禁魂張員外家來,也要他出賞。張員外見在失了五万貫財物,那里肯出賞錢!眾人道:“員外休得為小失大。捕得著時,好一主大贓追還你。府尹相公也替你出賞,錢大王也注了一千貫。你卻不肯時,大尹知道,卻不好看相。”張員外說不過了,另寫個賞單,勉強寫足了五百貫。馬觀察將去府前張挂,一面与王殿直約會,分路挨查。 那時府前看榜的人山人海,宋四公也看了榜,去尋趙正來商議。趙正道:“可奈王遵、馬翰日前無怨,定要加添賞錢緝獲我們;又可奈張員外慳吝,別的都出一千貫,偏你只出五百貫,把我們看得恁賤!我們如何去蒿惱他一番,之出得气。”宋四公也怪前番王七殿直領人來拿他,又怪馬觀察當官稟出趙正是他徒弟。當下兩人你商我量,定下一條計策,齊聲道:“妙哉!”趙正便將錢大王府中這條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遞与宋四公,四公將禁魂張員外家金珠一包就中檢出几件有名的寶物,遞与趙正。兩下分別各自去行事。 且說宋四公才轉身,正遇著向日張員外門首捉笊篱的哥哥,一把扯出順天新鄭門,直到侯興家里歇腳。便道:“我今日有用你之處。” 那捉笊篱的便道:“恩人有何差使?并不敢違。”宋四公道:“作成你趁一千貫錢養家則個。”那捉笊篱的到吃一惊,叫道:“罪過!小人沒福消受。”宋四公道:“你只依我,自有好處。”取出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教侯興扮作內官模樣:“把這條帶去禁魂張員外解庫里去解錢。這帶是無价之寶,只要解他三百貫,卻對他說:‘三日便來取贖,若不贖時,再加絕二百貫。你且放在舖內,慢些子收藏則個。’” 侯興依計去了。 張員外是貪財之人,見了這帶,有些利息,不問來由,當去三百貫足錢。侯興取錢回覆宋四公。宋四公卻教捉笊篱的到錢大王門上揭榜出首。錢大王听說獲得真贓,便喚捉笊篱的面審。捉笊篱的說道: “小的去解庫中當錢,正遇那主管,將白玉帶賣与北邊一個客人,索价一千五百兩。有人說是大王府里來的,故此小的出首。”錢大王差下百十名軍校,教捉笊篱的做眼,飛也似跑到禁魂張員外家,不由分說,到解庫中一搜,搜出了這條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張員外走出來分辯時,這些個眾軍校,那里來管你三十二十一,一條索子扣頭,和解庫中兩個主管,都拿來見錢大王。錢大王見了這條帶,明是真贓,首人不虛,便寫個鈞帖,付与捉笊篱的,庫上支一千貫賞錢。 錢大王打轎,親往開封府拜滕大尹,將玉帶及張富一干人送去拷問。大尹自己緝獲不著,到是錢大王送來,好生慚愧,便罵道:“你前日到本府告失狀,開載許多金珠寶貝。我想你庶民之家,那得許多東西?卻原來放線做賊!你實說這玉帶甚人偷來的?”張富道:“小的祖遺財物,并非做賊窩贓。 這條帶是昨日申牌時分,一個內官拿來,解了三百貫錢去的。” 大尹道:“錢大王府里失了暗花盤龍羊脂白玉帶,你豈不曉得? 怎肯不審來歷,當錢与他?如今這內官何在?明明是一派胡說!”喝教獄卒,將張富和兩個主管一齊用刑,都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張富受苦不過,情愿責限三日,要出去挨獲當帶之人。三日獲不著,甘心認罪。滕大尹心上也有些疑慮,只將兩個主管監候。卻差獄卒押著張富,准他立限三日回話。 張富眼淚汪汪,出了府門,到一個酒店里坐下,且請獄卒吃三杯。方才舉盞,只見外面踱個老儿入來,問道:“那一個是張員外?”張富低著頭,不敢答應。獄卒便問:“閣下是誰?要尋張員外則甚?” 那老儿道:“老漢有個喜信要報他,特到他解庫前,聞說有官事在府前,老漢跟尋至此。”張官方才起身道:“在下便是張富,不審有何喜信見報?請就此坐講。” 那老儿捱著張員外身邊坐下,問道:“員外土庫中失物,曾緝知下落否?”張員外道:“在下不知。”那老儿道:“老漢到曉得三分,特來相報員外。若不信時,老漢愿指引同去起贓。見了真正贓物,老漢方敢領賞。”張員外大喜道:“若起得這五万貫贓物,便賠償錢大王,也還有余。拚些上下使用,身上也得干淨。”便問道:“老丈既然的确,且說是何名姓?”那老儿向耳邊低低說了几句,張員外大惊道:“怕沒此事。”老儿道:“老漢情愿到府中出個首狀,若起不出真贓,老漢自認罪。” 張員外大喜道:“且屈老丈同在此吃三杯,等大尹晚堂,一同去稟。” 當下四人飲酒半醉,恰好大尹升廳。張員外買張紙,教老儿寫了首狀,四人一齊進府出首。滕大尹看了王保狀詞,卻是說馬觀察、王殿直做賊,偷了張富家財,心中想道:“他兩個積年捕賊,那有此事?” 便問王保道:“你莫非挾仇陷害么? 有什么證据?”王保老儿道:“小的在鄭州經紀,見兩個人把許多金珠在彼兌換。他說家里還藏得有,要換時再取來。小的認得他是本府差來緝事的,他如何有許多寶物?心下疑惑。 今見張富失單,所開寶物相像,小的情愿跟同張富到彼搜尋。 如若沒有,甘當認罪。”滕大尹似信不信,便差李觀察李順,領著眼明手快的公人,一同王保、張富前去。 此時馬觀察馬翰与王七殿直王遵,但在各縣挨緝兩宗盜案未歸。眾人先到王殿直家,發聲喊,徑奔入來。王七殿直的老婆,抱著三歲的孩子,正在窗前吃棗糕,引著耍子。見眾人羅皂,吃了一惊,正不知什么緣故。恐怕嚇坏了孩子,把袖□子掩了耳朵,把著進房。眾人隨著腳跟儿走,圍住婆娘問道:“張員外家贓物,藏在那里?”婆娘只光著眼,不知那里說起。眾人見婆娘不言不語,一齊掀箱傾籠,搜尋了一回。 雖有几件銀釵飾和些衣服,并沒贓證。李觀察卻待埋怨王保,只見王保低著頭,向床底下鑽去,在貼壁床腳下解下一個包儿,笑嘻嘻的捧將出來。眾人打開看時,卻是八寶嵌花金杯一對,金鑲玳瑁杯十只,北珠念珠一串。張員外認得是土庫中東西,還痛起來,放聲大哭。連婆娘也不知這物事那里來的,慌做一堆,開了口合不得,垂了手抬不起。眾人不由分說,將一條索子,扣了婆娘的頸。婆娘哭哭啼啼,將孩子寄在鄰家,只得隨著眾人走路。眾人再到馬觀察家,混亂了一常又是王保點點搠搠,在屋檐瓦欞內搜出珍珠一包,嵌寶金釧等物,張員外也都認得。 兩家妻小都帶到府前,滕大尹兀自坐在廳上,專等回話。 見眾人蜂擁進來,階下列著許多贓物,說是床腳上、瓦欞內搜出,見有張富識認是真。滕大尹大惊道:“常聞得捉賊的就做賊,不想王遵、馬翰真個做下這般勾當!”喝教將兩家妻小監候,立限速拿正賊,所獲贓物暫寄庫。首人在外听候,待贓物明白,照額領賞。張富磕頭稟道:“小人是有碗飯吃的人家,錢大王府中玉帶跟由,小人委實不知。今小的家中被盜贓物,既有的据,小人認了晦气,情愿將來賠償錢府。望相公方便,釋放小人和那兩個主管,万代陰德。”滕大尹情知張富冤枉,許他召保在外。王保跟張員外到家,要了他五百貫賞錢去了。原來王保就是王秀,渾名“病貓儿”,他走得樓閣沒賽。宋四公定下計策,故意將禁魂張員外家土庫中贓物,預教王秀潛地埋藏兩家床頭屋檐等處,卻教他改名王保,出首起贓,官府那里知道! 卻說王遵、馬翰正在各府緝獲公事,聞得妻小吃了官司,急忙回來見滕大尹。滕大尹不由分說,用起刑法,打得希爛,要他招承張富贓物,二人那肯招認?大尹教監中放出兩家的老婆來,都面面相覷,沒處分辯,連大尹也委決不下,都發監候。次日又拘張富到官,勸他且將己財賠了錢大王府中失物,“待從容退贓還你。”張富被官府逼勒不過,只得承認了。 歸家想想,又惱又悶,又不舍得家財,在土庫中自縊而死。 可惜有名的禁魂張員外,只為“慳吝”二字,惹出大禍,連性命都喪了。那王七殿直王遵、馬觀察馬翰,后來俱死于獄中。這一班賊盜,公然在東京做歹事,飲美酒,宿名娼,沒人奈何得他。那時節東京扰亂,家家戶戶,不得太平。直待包龍圖相公做了府尹,這一班賊盜方才懼怕,各散去訖,地方始得宁靜。有詩為證,詩云:只因貪吝惹非殃,引到東京盜賊狂。 虧殺龍圖包大尹,始知官好自民安。

 

– – 第三十七卷 梁武帝累修成佛

香雨琪園百尺梯,不知窗外曉鶯啼。 覺來悟定胡麻熟,十二峰前月未西。 這詩為齊明帝朝盱眙縣光化寺一個修行的,姓范,法名普能而作。這普能,前世原是一條白頸曲□,生在千佛寺大通禪師關房前天井里面。那大通禪師坐關時刻,只誦《法華經》。這曲□偏有靈性,聞誦經便舒頭而听。那禪師誦經三載,這曲□也听經三載。忽一日,那禪師關期完滿出來,修齋禮佛。偶見關房前草深數尺,久不芟除,乃喚小沙彌將鋤去草。 小沙彌把庭中的草去盡了,到牆角邊,這一鋤去得力大,入土數寸。卻不知曲□正在其下,揮為兩段。小沙彌叫聲:“阿彌陀佛!今日傷了一命,罪過,罪過!”掘些土來埋了曲□,不在話下。 這曲□得了听經之力,便討得人身,生于范家。長大時,父母雙亡,舍身于光化寺中,在空谷禪師座下,做一個火工道人。其人老實,居香積廚下,煮茶做飯,殷勤伏事長老。便是眾僧,也不分彼此,一体相待。普能雖不識字,卻也硬記得些經典。只有《法華經》一部,背誦如流。晨昏早晚,一有閒空之時,著實念誦修行。在寺三十余年,聞得千佛寺大通禪師坐化去了,去得甚是脫洒,動了個念頭,來對長老說:“范道在寺多年,一世奉齋,并不敢有一毫貪欲,也不敢狼藉天物。今日拜辭長老回首,煩乞長老慈悲,求個安身去處。” 說了下拜跪著。長老道:“你起來,我与你說。你雖是空門修行,還不曉得靈覺門戶。你如今回首去,只從這條寂靜路上去,不可落在富貴套子里。差了念頭,求個輪回也不可得。” 范道受記了,相辭長老,自來香積廚下沐浴,穿些洁淨衣服,禮拜諸佛天地父母,又与眾僧作別,進到龕子里,盤膝坐了,便閉著雙眼去了。 眾僧都与他念經,叫工人打這龕子到空地上,正要去請長老下火。只听得殿上撞起鐘來,長老忙使人來說道:“不要下火。”長老隨即也抬乘轎子,來到龕子前。叫人開了龕子門,只見范道又醒轉來了,依先開了眼,只立不起來,合掌向長老說:“适才弟子到一個好去處,進在紅錦帳中,且是安穩。 又听得鐘鳴起來,有個金身羅漢,把弟子一推,跌在一個大白蓮池里。吃這一惊就醒轉來,不知有何法旨?”長老說道:“因你念頭差了,故投落在物類。我特地喚醒你來,再去投胎。” 又与眾僧說:“山門外銀杏樹下掘開那青石來看。”眾僧都來到樹下,掘起那青石來看,只見一條小火赤鏈蛇,才生出來的,死在那里。眾僧見了,都惊异不已,來回覆長老,說果有此事。長老叫上首徒弟,与范道說:“安淨堅守,不要妄念,去投個好去處。輪回轉世,位列侯王帝主,修行不怠,方登极樂世界。”范道受記了,著高高的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便合了眼。眾僧來請長老下火。長老穿上如來法衣,一乘轎子,抬到范道龕子前,分付范道如何?偈曰:范道范道,每日廚灶。火里金蓮,顛顛倒倒。 長老念畢了偈,就叫人下火,只見括括雜雜的著將起來。 眾僧念聲佛,只見龕子頂上一道青煙:從火里卷將出來,約有數十丈高,盤旋回繞,竟往東邊一個所在去了。 說這盱眙縣東,有個樂安村,村中有個大財主,姓黃名岐,家資殷富,不用大秤小斗,不違例克剝人財,坑人陷人,廣行方便,普積陰功。其妻孟氏,身怀六甲,正要分娩。范道乘著長老指示,這道靈光竟投到孟氏怀中。這里范道圓寂,那里孟氏就生下這個孩儿來。說這孩儿相貌端然,骨格秀拔。 黃員外四十余歲無子,生得這個孩儿,就如得了若干珍寶一般,舉家歡喜。好卻十分好了,只是一件,這孩儿生下來,晝夜啼哭,乳也不肯吃。夫妻二人憂惶,求神祈佛,全然不驗。 家中有個李主管對員外說道:“小官人啼哭不已,或有些緣故,不可知得。离此間二十里,山里有個光化寺,寺里空谷長老,能知過去未來,見在活佛。員外何不去拜求他,必然有個道理。” 黃員外听說,連忙備盒禮信香,起身往光化寺來。其寺如何?詩云:山寺鐘鳴出谷西,溪陰流水帶煙齊。 野花滿地閒來往,多少游人過石堤。 進到方丈里,空谷禪師迎接著,黃員外慌忙下拜說:“新生小孩儿,晝夜啼哭,不肯吃乳,危在須臾。煩望吾師慈悲,沒世不忘。” 長老知是范道要求長老受記,故此晝夜啼哭,長老不說出這緣故來。長老對黃員外說道:“我須親自去看他,自然無事。”就留黃員外在方丈里吃了素齋,与黃員外一同乘轎,連夜來到黃員外家里。請長老在廳上坐了,長老叫抱出令郎來。黃員外自抱出來,長老把手摸著這小儿的頭,在著小儿的耳朵,輕輕的說几句,眾人都不听得。長老又把手來摸著這小儿的頭,說道:“無災無難,利益雙親,道源不替。” 只見這小儿便不哭了。眾人惊异,說道:“何曾見這樣异事,真是活佛超度!”黃員外說:“待周歲送到上剎,寄名出家。”長老說:“最好。”就与黃員外別了,自回寺里來。黃員外幸得小儿無事,一家愛惜撫養。 光陰捻指,不覺又是周歲。黃員外說:“我曾許小儿寄名出家。” 就安排盒子表禮,叫養娘抱了孩儿,兩乘轎子,抬往寺里。來到方丈內,請見長老拜謝,送了禮物。長老与小儿取個法名,叫做黃复仁,送出一件小法衣、僧帽,与复仁穿戴,吃些素齋,黃員外仍与小儿自回家去。來來往往,复仁不覺又是六歲。員外請個塾師教他讀書。這复仁終是有根腳的,聰明伶俐,一村人都曉得他是光化寺里范道化身來的,日后必然富貴。 這縣里有個童太尉,見复仁聰明俊秀,又見黃家數百万錢財。有個女儿,与复仁同年,使媒人來說,要把女儿許聘与复仁。黃員外初時也不肯定這太尉的女儿,被童太尉再三強不過,只得下三百個盒子,二百兩金首飾,一千兩銀子,若干段匹色絲定了。也是一緣一會,說這女子聰明過人,不曾上學讀書,便識得字,又喜誦諸般經卷。為何能得如此?他卻是摩訶迦葉祖師身邊一個女侍,降生下來了道緣的。初時男女兩個幼小,不理人事。到十五六歲,年紀漸長,兩個一心只要出家修行,各不愿嫁娶。黃員外因复仁年長,選日子要做親。童小姐听得黃家有了日子,要成親,心中慌亂,忙寫一封書,使養娘送上太太。書云:切惟《詩》重《梅》,禮端合巹。奈世情一,法律難齊。紫玉志向禪門,不樂唱隨之偶;心懸覺岸,宁思伉儷之偕。一慮百空,万緣俱盡,禪燈一點,何須花燭之輝煌;梵磬數聲,奚取琴瑟之嘹亮?破盂甘食,敝衲為衣。泯色象于兩忘,齊生死于一徹。伏望母親大人,大發慈悲,优容苦志。 永謝為云神女,宁追奔月嫦娥。佛果倘成,親恩可報。莫問瓊簫之響,長寒玉杵之盟。干冒台慈,幸惟怜鑒。 養娘拿著小姐書,送上太太。太太接得這書,對養娘道:“連日因黃家要求做親,不曾著人來看小姐。我女儿因甚事,叫你送書來?” 養娘把小姐不肯成親,閒常只是看經念佛要出家的事,說了一遍。太太听了這話,心中不喜,就使人請老爺來看書。太太把小姐的書送与太尉,太尉看了,說道:“沒教訓的婢子!男婚女嫁,人倫常道。只見孝弟通于神明,那曾見修行做佛?”把這封書扯得粉碎,罵道:“放屁,放屁!” 太尉只依著黃家的日子,把小姐嫁過去。 黃复仁与童小姐兩個,那日拜了花燭,雖同一房,二人各自歇宿。一連過了半年有余,夫婦相敬相愛,就如賓客一般。黃复仁要辭了小姐,出去云游。小姐道:“官人若出去云游,我与你正好同去出家。自古道:‘婦人嫁了從夫。’身子決不敢坏了。”复仁見小姐堅意要修行,又不肯改嫁,与小姐說道:“恁的,我与你結拜做兄姊,一同雙修罷。”小姐歡喜,兩個各在佛前禮拜。誓畢,二人換了粗布衣服,粗茶淡飯,在家修行。黃員外看見這個模樣,都不歡喜。恐怕被人笑恥,員外只得把复仁夫妻二人,連一個養娘,兩個梅香,都打發到山里西庄上冷落去處住下。夫妻二人,只是看經念佛,參禪打坐。 三年有余,兩個正在佛前長明燈下坐禪。黃复仁忽然見個美貌佳人,妖嬌裊娜,走到复仁面前,道個万福,說道:“妾是童太尉府中唱曲儿的如翠,太太因大官人不与小姐同床,必然絕了黃家后嗣,二來不礙大官人修行,并無一人知覺。”說罷,与复仁眷戀起來。复仁被這美貌佳人親近如此,又听說道絕了黃門后嗣,不覺也有些動心。隨又想道:“童小姐比他十分嬌美,我尚且不与他沾身,怎么因這個女子,坏了我的道念?”才然自忖,只听得一聲響亮,万道火光,飛騰繚繞。复仁惊醒來,這小姐也卻好放參。复仁連忙起來禮拜菩薩,又來禮拜小姐,說道:“复仁道念不堅,几乎著魔,望姐姐指迷。” 說這小姐,聰明過人,智慧圓通,反胜复仁。小姐就說道:“兄弟被色魔迷了,故有此幻象。我与你除是去見空谷祖師,求個解脫。”次日兩個來到光化寺中,來見長老。 空谷說道:“欲念一興,四大無著。再求轉脫,方始圓明。”因与复仁夫妻二人口號,如何:跳出愛欲淵,渴飲靈山泉。夫也亡去住,妻也履福田。休休同泰寺,荷荷极樂天。 夫妻二人拜辭長老,回到西庄來,對養娘、梅香說:“我姊妹二人,今夜与你們別了,各要回首。”養娘說道:“我伏事大官人小姐數載,一般修行,如何不帶挈養娘同回首?”复仁說道:“這個勉強不得,恐你緣分不到。”養娘回話道:“我也自有分曉。”夫妻二人沐浴了,各在佛前禮拜,一對儿坐化了。這養娘也在房里不知怎么也回首去了。黃員外听得說,自來收拾,不在話下。 且說黃大官人精靈,竟來投在蕭家,小姐來投在支家。漁湖有個蕭二郎,在齊為世胄之家,蕭懿、蕭坦之俱是一族。蕭二郎之妻單氏,最仁慈積善,怀娠九個月,將要分娩之時,這里复仁卻好坐化。單氏夜里夢見一個金人,身長丈余,袞服冕旒,旌旗羽雉,輝耀無比。一伙緋衣人,車從簇擁,來到蕭家堂上歇下。這個金身人,獨自一個,進到單氏房里,望著單氏下拜。單氏惊惶,正要問時,恍惚之間,單氏夢覺來,就生下一個孩儿來。 這孩儿生下來便會啼嘯,自与常儿不群,取名蕭衍。八九歲時,身上异香不散。聰明才敏,文章書翰,人不可及。亦且長于談兵,料敵制胜,謀無遺策。衍以五月五日生,齊時俗忌傷克父母,多不肯舉。其母密養之,不令其父知之,至是始令見父。父親說道:“五月儿刑克父母,養之何為?”衍對父親說道:“若五月儿有損父母,則蕭衍已生九歲,九年之間,曾有害于父母么?九歲之間,不曾傷克父母,則九歲之后,豈能刑克父母哉?請父親勿疑。”其父异其說,其惑稍解。 其叔蕭懿聞之,說道:“此儿識見超卓,他日必大吾宗。”由此知其為不凡,每事亦与計議。 時有刺史李賁謀反,僭稱越帝,置立官屬。朝命將軍楊瞟討賁。楊瞟見李賁勢大,恐不能取胜,每每來問計于蕭懿。 懿說:“有侄蕭衍,年雖幼小,智識不凡,命世之才。我著人去請來,与他計議,必有個善處。”蕭懿忙使人召蕭衍來見楊瞟。瞟見衍舉止不常,遂致禮敬,虛心請問,要求破賁之策。 衍說:“李賁蓄謀已久,兵馬精強,士眾歸向。足下以一旅之師与彼交戰,猶如以肉投虎,立見其敗。聞賁跨据淮南,近逼廣州。孫冏逗遛取罪,子雄失律賜死。賁志驕意滿,不复顧忌。足下引大軍屯于淮南,以一軍与陳霸先抄賁之后,略出數千之眾,与賁接戰,勿与爭強,佯敗而走,引至淮南大屯之所。且淮南蘆葦深曲,更兼地濕泥泞,不易馳騁,足下深溝高壘,不与接戰,坐斃其銳;候得天時,因風縱火,霸先從后斷其歸路,詐為賁軍逃潰,襲取其城。賁進退無路,必成擒矣。”瞟聞衍言,歎异惊伏,拜辭而去。楊瞟依衍計策,隨破了李賁。蕭衍名譽益彰,遠近羡慕,人樂歸向。 衍有大志。一日,齊明帝要起兵滅魏,又恐高歡這枝人馬強眾,不敢輕發,特遣黃門召衍入朝問計。蕭衍隨著使者進到朝里,見明帝,拜舞已畢。明帝雖聞蕭衍大名,卻見衍年紀幼小,說道:“卿年幼望重,何才而能?”蕭衍回奏道:“學問無窮,智識有限,臣不敢以之事陛下。”明帝悚然啟敬,不以小儿待之。因与衍計議:“要伐魏,滅爾朱氏,只是高歡那廝士眾兵強,故与卿商議。”衍奏道:“所謂眾者,得眾人之死;所謂強者,得天下之心。今爾朱氏凶暴狡猾,淫惡滔天;高歡反复挾詐,竊窺不軌,名雖得眾,實失士心。況君臣异謀,各立党与,不能固守其常也。陛下選將練兵,聲言北伐,便攻其東,彼備其東,我罷其戰。今年一師,明年一旅,日肆侵扰,使彼不安,自然困斃。且上下不和,國必內亂。陛下因其亂而乘之,蔑不胜矣。”明帝聞言大悅,留衍在朝,引入宮內,皇后妃嬪時常相見,与衍日親日近。衍贊畫既多,勩勞日積,累官至雍州刺史。 后至齊主寶卷,惟喜游嬉,荒淫無度,不接朝士,親信宦官。蕭衍聞之,謂張弘策曰:“當今始安王遙光、徐孝嗣等,六貴同朝,勢必相亂。況主上慓虐嫌忌,趙王倫反跡已形,一朝禍發,天下土崩,不可不為自備。”于是衍乃密修武備,招聚驍勇數万,多伐竹木,沈之檀溪,積茅如岡阜。齊主知蕭衍有异志,与鄭植計議,欲起兵誅衍。鄭值奏道:“蕭衍圖謀日久,士馬精強,未易取也。莫若听臣之計,外假加爵溫旨,衍必見臣,因而刺殺之,一匹夫之力耳,省了許多錢糧兵馬。” 齊主大喜,即便使鄭植到雍州來,要刺殺蕭衍。 惊動了光化寺空谷長老,知道此事,就托個夢与蕭衍。長老拿著一卷天書,書里夾著一把利刃,遞与蕭衍。衍醒來,自想道:“明明的一個僧人,拿這夾刀的一卷天書与我,莫非有人要來刺我么?明日且看如何。”只見次日有人來報道,朝廷使鄭植繼詔書要加爵一事。蕭衍自說道:“是了。”且不与鄭植相見,先使人安排酒席,在宁蠻長史鄭紹寂家里。都埋伏停當了,与鄭植相見,說道:“朝廷使卿來殺我,必有詔書。” 鄭植賴道:“沒有此事。”蕭衍喝一聲道:“与我搜看。”只見帳后跑出三四十個力士,就把鄭植拿下,身邊搜出一把快刀來,又有殺衍的密詔。蕭衍大怒,說道:“我有甚虧負朝廷,如何要刺殺我?” 連夜召張弘策計議起兵,建牙樹旗,選集甲士二万余人馬千余匹,船三十余艘,一齊殺出檀溪來。昔日所貯下竹木茅草,葺束立辦。又命王茂、曹景宗為先鋒,軍至漢口,乘著水漲,順流進兵,就襲取了嘉湖地方。 且說郢城与魯城,這兩個城是嘉湖的護衛,建康的門戶。 今被王先鋒襲取了嘉湖,這兩處守城官,心膽惊落,料道敵不過,彼此相約投降。這建康就如沒了門戶的一般,無人敢敵,勢如破竹,進克建康。兵至近郊,齊主游騁如故,遣將軍王珍國等,將精兵十万陳于朱雀航。被呂僧珍縱火焚燒其營,曹景宗大兵乘之,將士殊死戰,鼓噪震天地。珍國等不能抗,軍遂大敗。衍軍長驅進至宣陽門,蕭衍兄弟子侄皆集。 將軍徐元瑜以東府城降,李居士以新亭降。十二月,齊人遂弒寶卷。蕭衍以太后令,迫廢空卷為東昏侯,加衍為大司馬,迎宣德太后入宮稱制。衍尋自為國相,封梁國公,加九錫。黃复仁化生之時,卻原來養娘轉世為范云,二女侍一轉世為沈約,一轉世為任昉,与梁公同在竟陵王西府為官,也是緣會,自然義气相合。至是梁公引云為諮議,約為侍中,昉為參謀。 二年夏四月,梁公蕭衍受禪,稱皇帝,廢齊主為巴陵王,遷太后于別宮。梁主雖然馬上得了天下,終是道緣不斷,殺中有仁,一心只要修行。 梁主因兵興多故,与魏連和。一日,東魏遣散騎常侍李諧來聘。梁主与諧談久,命李諧出得朝,更深了不及還宮,就在便殿齋閣中宿歇。散了官嬪諸官,獨自一個默坐,在閣儿里開著窗看月。約莫三更時分,只見有三五十個青衣使人,從甬巷中走到閣前來,內有一個口里唱著歌,歌:從入牢籠羈絆多,也曾罹畢走洪波。 可怜明日庖丁解,不复遼東白蹢歌。 梁主听這歌,心中疑惑。這一班人走近,朝著梁主叩頭奏道:“陛下仁民愛物,惻隱慈悲,我等俱是太廟中祭祀所用牲体,百万生靈,明日一時就殺。伏愿陛下慈悲,敕宥某等苦難,陛下功德無量。”梁主与青衣使人說道:“太廟一祭,朕如何知道殺戮這許多牲体?朕實不忍。來日朕另有處。”這青衣人一齊叩頭哀祈,涕泣而去。梁主次日早朝,与文武各官說昨夜齋閣中見青衣之事,又說道:“宗廟致敬,固不可已;殺戮屠毒,朕亦不忍。自今以后,把粉面代做犧牲,庶使祀典不廢,仁惻亦存,兩全無害。”永為定制,誰敢違背! 梁主每日持齋奉佛,忽夜間夢見一伙絳衣神人,各持旌節,祥麟鳳輦,千百諸神,各持執事護衛,請梁主去游冥府。 游到一個大寶殿內,見個金冠法服神人,相陪游覽。每到一殿,各有主事者都來相見。有等善人,安樂從容,优游自在,仙境天堂,并無挂礙;有等惡人,受罪如刀山血海,拔舌油鍋,蛇傷虎咬,諸般罪孽。又見一伙藍縷貧人,蓬頭跣足,瘡毒遍体,种种苦惱,一齊朝著梁主哀告:“乞陛下慈悲超救! 某等俱是無主孤魂,饑餓無食,久沉地獄。”梁主見說,回曰: “善哉,善哉!待朕回朝,即超度汝等。”請罪人皆哀謝。 末后到一座大山,山有一穴,穴中伸出一個大蟒蛇的頭來,如一間殿屋相似,對著梁主昂頭而起。梁主見了,吃一大惊,正欲退走,只見這蟒蛇張開血池般口,說起話來,叫道:“陛下休惊,身乃郗后也。只為生前嫉妒心毒,死后變成蟒身,受此業報。因身軀過大,旋轉不便,每苦腹饑,無計求飽。陛下如念夫婦之情,乞廣作佛事,使妾脫离此苦,功德無量。”原來郗后是梁主正宮,生前最妒,凡帝所幸宮人,百般毒害,死于其手者,不計其數。梁主無可奈何,聞得鷊鳥作羹,飲之可以治妒。乃命獵戶每月責取鷊百頭,日日煮羹,充入御饌進之,果然其妒稍減。后來郗后聞知其事,將羹潑了不吃,妒复如舊。今日死為蟒蛇,陰靈見帝求救。梁主道:“朕回朝時,當与汝忏悔前業。”蟒蛇道:“多謝陛下仁德,妾今送陛下還朝,陛下勿惊。” 說罷那蟒蛇舒身出來,大數百圍,其長不知几百丈。梁主嚇出一身冷汗,醒來乃南柯一夢,咨嗟到曉。 次日朝罷,与眾僧議設盂蘭盆大齋,又造梁皇寶忏。說這盂蘭盆大齋者,猶中國言普食也,蓋為無主餓鬼而設也。梁皇忏者,梁主所造,專為郗后忏悔惡業,兼為眾生解釋其罪。 冥府罪人,因梁主設齋造經二事,即得超救一切罪業,地獄為彼一空。夢見郗后如生前裝束,欣然來謝道:“妾得陛下寶忏之力,已脫蟒身生天,特來拜謝。”又夢見百万獄囚,皆朝著梁主拜謝,齊道: “皆賴陛下功德,幸得脫离地獄。” 梁主以此奉佛益專,屢詔尋訪高僧禮拜,闡明其教,未得其人。聞得有個榎頭和尚,精通釋典,遣內侍降敕,召來相見。榎頭和尚隨著使命而來,武帝在便殿正与侍中沈約弈棋。內侍稟道:“奉敕喚榎頭師已在午門外听旨。”适值武帝用心在圍棋上,算計要殺一段棋子,這里連稟三次,武帝全不听得,手持一個棋子下去,口里說道:“殺了他罷。”武帝是說殺那棋子,內侍只道要殺榎頭和尚。應道:“得旨。”便傳旨出午門外,將榎頭和尚斬訖。武帝完了這局圍棋,沈約奏道:“榎頭師已喚至,听宣久矣。”武帝忙呼內侍教請和尚進殿相見。內侍奏道:“已奉旨殺了。”武帝大惊,方悟殺棋時誤听之故,乃問內侍道:“和尚臨刑有何言語?”內侍奏道:“和尚說前劫為小沙彌時,將鋤去草,誤傷一曲□之命。帝那時正做曲□,今生合償他命,乃理之當然也。”武帝歎惜良久,益信輪回報應之理,乃傳旨厚弊榎頭和尚。一連數日,心中怏怏不樂。 沈約窺知帝意,乃遣人遍訪名僧。忽聞得有個圣僧法號道林支長老,在建康十里外結茅而居,在那里修行。乃奏知梁主,梁主即命侍中沈約去訪其僧。約旌旗車馬,仆從都盛,勢如山岳,惊動遠近。一路傳呼,道林自在庵中打坐,寂然不動。沈約走到榻前說道:“和尚知侍中來乎?”道林張目說道:“侍中知和尚坐乎?”沈約又說道: “和尚安身處所那里得來的?”道林回話道:“出家人去住無礙。” 只說得這一聲,這個庵連里面僧人一切都不見了,只剩得一片白地。沈約吃這一惊不小,曉得真是圣僧,慌忙望空下拜道:“弟子肉眼凡庸,煩望吾師慈悲。非約僭妄,乃朝廷所使,約不得不如此。”支公仍見沈約,就留沈約吃些齋飯。沈約懇求禪旨指迷,支公与沈約口號云:栗事護前,斷舌何緣?欲解陰事,赤章奏天。 紙后又寫十來個“隱”字。 為何支公有此四句口號?一日,豫州獻二寸五分大栗子,梁主与沈約各默書栗子故事。沈約故意少書三事,乃云:“不及陛下。”出朝語人曰:“此公護前。”蓋言梁主護短也。后梁主知道,以此憾約。斷舌之事,約与范云勸武帝受禪,約病中夢齊和帝以劍割其舌。約恐懼,命道士密為赤章奏天,以禳其孽。都是沈約的心事,無人知得,被支公說著了。沈約惊得一身冷汗魂不附体,木呆了一會,又再三拜問“隱”字之義。支公為何連寫這十來個“隱”字?日后沈約身死,朝議欲謚沈約為文侯。梁主恨約,不肯謚為文侯,說道:“情怀不盡為‘隱’。”改其謚為隱侯。支公所書前二事,是沈約已往之事;后謚法一事,是沈約未來之事,沈約如何便悟得出來?再三拜求,定要支公明示。支公說道:“天机不可盡泄,侍中日后自應。”說罷,依先閉著眼坐去了。 沈約悵然而歸,回見武帝,把支公變化之事,備細奏上武帝。武帝說道:“世上真有仙佛,但俗人未曉耳。”武帝傳旨,來日鑾輿幸其庵,命集文武大臣,起二万護衛兵,儀從鹵簿,旗幡鼓吹,一齊出城,竟到庵里來迎支公。支公已先知了,庵里都收拾停當,似有個起行的模樣。武帝与沈約到得庵里,相見支公。武帝屈尊下拜,尊禮支公為師。行禮已畢,支公說道:“陛下請坐,受和尚的拜。”武帝說道:“那曾見師拜弟?”支公答道:“亦不曾見妻抗夫。”只這一句話頭,武帝听了,就如提一桶冷水,從頂門上澆下來,遍身蘇麻。此時武帝心地不知怎地忽然開明,就省悟前世黃复仁、童小姐之事。二人點頭解意,眷眷不已。武帝就請支公一同在鑒輿里回朝,供養在便殿齋閣里。武帝每日退朝,便到閣子中,与支公參究禪理,求解了悟。支公与武帝道:“我在此終是不便,与陛下別了,仍到庵里去祝”武帝道:“离此間三十里,有個白鶴山,最是清幽仙境之所。朕去建造個寺剎,請師傅到那里去祝”支公應允了。武帝差官督造這個山寺,大興工作,极土木之美,殿剎禪房,數千百間,資費百万,取名同泰寺,夫婦同登佛地之意。四方僧人來就食者,千百余人。支公供養在同泰寺,一年有余。 梁主有個昭明太子,年方六歲,能默誦五經,聰明仁孝。 一日,忽然四肢不舉,口眼緊閉,不知人事。合宮慌張,來告梁主。遍召諸醫,皆不能治。梁主道:“朕得此子聰明,若是不醒,朕亦不愿生了。”舉朝惊恐,東宮一班宮嬪宮屬奏道:“太子雖然不省人事,身体猶溫,陛下何不去見支太師,問個備細如何?”武帝忙排駕,到同泰寺見支公,說太子死去緣故。 支公道:“陛下不須惊張,太子非死也,是尸蹶也。昔秦穆公曾游天府,聞鈞天之樂,七日而蘇。趙簡子亦游于天,五日而蘇。射熊之事,符契扁鵲之言,命董安于書于宮。今太子亦在天上已四日矣,因忉利天有恒伽阿做青梯优迦會,為听仙樂忘返,被三足神烏啄了一口,西王母已殺是烏。太子還在天上,我為陛下取來。”梁主下拜道: “若得太子更生,朕情愿与太子一同舍身在寺出家。”支公言:“陛下第還宮,太子已蘇矣。” 梁主急回朝,見太子复生,摟抱太子,父子大哭起來。又說道: “我儿,因你蹶了這几日,惊得我死不得死,生不得生,好苦!”太子回話道:“我在天上看做會,被神烏啄了手,上帝命天醫与我敷藥。正要在那里耍,被個僧人抱了下來。”梁主說道:“這個師傅,是支長老,明日与你去禮拜長老。”又說舍身之事。梁主致齋三日,先著天廚官來寺里辦下大齋,普濟群生,報答天地。梁主与太子就舍身在寺里。太子有詩一首,云:粹宇迎閶闔,天衢尚未央。鳴輅和鸞鳳,飛旆入羊腸。谷靜泉通峽,林深樹奏琅。火樹含日炫,金剎接天長。月迥塔全見,煙生樓半藏。法雨香林澤,仁風頌圣王。皈依惟上乘,宿化喜陶唐。且進香胡飯,山櫻處處芳。長生客有外,諸福被遐方。 梁主、太子在寺里一住二十余日,文武臣僚者老百姓都到寺里請梁主回朝。梁主不允。太后又使宦官來請回朝,梁主也不肯回去。支公夜里与梁主說道:“愛欲一念,轉展相侵,与陛下還有數年魔債未完,如何便能解脫得去?陛下必須還朝,了這孽緣,待時日到來,自無住礙。”梁主見說依允。 次日,各官又來請梁主回朝。梁主与各官說:“朕已發誓舍身,今日又沒緣故,便回了朝,這是虛語。朕有個善處:如要朕回朝,須是各出些錢財,贖朕回去才可。朕舍得一万兩,各官舍一万兩,太后舍一万兩,都送在寺里來供佛齋僧,朕方可与太子回朝。”各官太后都送銀子在寺里,梁主也發一万銀子,送到寺里來,梁主才回朝。 無多時,适有海西一個大素犁鞬國,轄下有個條枝國,其人長八九尺,食生物,最猛悍,如禽獸一般;又善為妖妄眩惑,如吞刀吐火、屠人截馬之術。聞得梁主受禪,他卻要起傾國人馬,來与大梁歸并。邊海守備官聞知這個消息,飛報与梁主知道。梁主見報,与文武官員商議:“別的要廝殺都不打緊,老說這條枝國人馬,怎生与他對敵?如何是好?各官有能為朕領兵去敵得他,重加官職。”各官听得說,都面面相看,無人敢去迎敵。侍中范云奏道:“臣等去同泰寺与道林長老求個善處道理。”梁主道:“朕須自去走一遭。” 梁主慌忙命駕來到寺里,禮拜支長老,把條枝國要來廝殺歸并,備說一遍。支公說道:“不妨事,條枝國要過西海方才轉洋入大海,一千七百里到得明州;明州過二三條江,才到得建康。明州有個釋迦真身舍利塔,是阿育王所造,藏釋迦佛爪發舍利于塔中。這塔寺非是無故而設,專為鎮西海口子,使彼不得來暴中國,說不盡的好處。今塔已倒坏了,陛下若把這塔依先修起來,鎮壓風水,老僧上祝釋迦阿育王佛力護持,條枝國人馬,如何過得海來?”梁主見說,連忙差官修造釋迦塔,要增高做九十丈,剎高十文,与金陵長干塔一般。錢糧工力,不計其數。 這里正好修造,說這大秦犁鞬王,催促條枝國,興起十万人馬,海船千艘,精兵猛將,都過大海,要來廝并。道林長老入定時,見這景象。次日,來請梁主在寺里,打個釋迦阿育王大會。長老拜佛忏祝,武帝也釋去御服,持法衣,行清淨大舍,素床瓦器,親為禮拜講經。你看這佛力浩大,非同小可!這里祈佛做會,那條枝國人馬,下得海,開船不到三四日,就阻了颶風,各船几乎覆沒。躲得在海中一個阿耨嶼島里住下,等了十余日,風息了,方敢開船。不到一會間,風又發了,白浪滔天,如何過得來?仍舊回洋,躲在島里。不開船便無風,若要開船就有風。條枝國大將軍乾篤說道:“卻不是古怪!不開船便無風,一要開船風就發起來,還是中國天子福分。天若容我們去廝并,看這光景,便過得海,也未必取胜他們,不若回了兵罷!”把船回得洋時,風也沒了,順順的放回去。乾篤領著眾頭目,來見大秦國王滿屈,備說這緣故。滿屈說道:“中國天子弘福,我們終是小邦,不可与大國抗禮。”令乾篤領几個頭目,修一通降表,進貢獅子、犀牛、孔雀、三足雉、長鳴雞,一班夷官來朝拜進貢。梁主見乾篤說阻風不敢過海一事,自知修塔的佛力,以此深信釋教,奉事益謹。 梁王恃中國財力,欲并二魏,遂納侯景之降。景事東魏高歡,景左足偏短,不長弓馬,而謀算諸將莫及,嘗与高歡言:“愿得精兵三万,橫行天下,渡江縛取蕭老,公為太平主。” 歡大喜,使將兵十万,專制河南。适歡死,梁主因歡子高澄素与景不和,用反間高澄。澄果疑景,作為歡書召景。景發書知澄詐,遂据河南叛魏。景遂使郎中丁和奉降表于梁主,舉河南十三州歸附。梁主正月丁卯夜,夢中原牧守皆以地來降。 次日,見朱异說夢中之事。异奏道:“此宇內混一之兆也。”及丁和奉降表見梁主,言景定降計,實是正月乙卯。梁主益神其事,遂納景降,封景為河南王,又發兵馬助景。那里曉得侯景反复凶人,他知道臨賀王蕭正德屢以貪暴得罪于梁主,正德陰養死士,只愿國家有變,景因致書于正德。書云:天子年尊,奸臣亂國。大王屬當儲貳,今被廢黜,景雖不才,實思自效。 正德得書大喜,暗地与景連和,又致書与景。書云:仆為其內,公為其外,何為不濟?事机在速,今其時矣。 說這侯景与正德密約,遂詐稱出獵起兵。十月,襲譙州,執刺史蕭泰。又攻破歷陽,太守庄鐵以城投降,因說侯景曰:“國家承平歲久,人不習戰斗。大王舉兵,內外震駭。宜乘此際,速趨建康,兵不血刃,而成大功。若使朝廷徐得為備,使羸兵千人,直据采石,雖有精甲百万,不能濟矣。”景聞大悅,遂以鐵為導引。梁主不知正德与景暗通,反令正德督軍屯丹陽。正德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載荻,暗濟景眾。侯景得渡,遂圍台城,晝夜攻城不息。被董勳引景眾登城,就据了台城。把梁主拘于太极東堂,以五百甲士防衛內外,周圍鐵桶相似。 景遂入宮,恣意肆取宮中寶玩珍鼎前代法器之類,又選美好宮嬪,名姬千數,悉歸于己。景陰体弘壯,淫毒無度,夜御數十人,猶不遂其所欲。聞溧陽公主音律超眾,容色傾國,欲納為妃。遂使小黃門田香儿,以紫玉軟絲同心結儿一奩,并合歡水果,盛以金泥小盒,密封遺公主。公主啟看,左右皆怒,勸主碎其盒,拒而不納。公主曰:“不然,非爾輩所知。 侯王天下豪杰,父王昔曾夢獮猴升御榻,正應今日。我不束身歸侯王,則蕭氏無遺類矣。”遂以雙鳳名錦被,珊瑚嵌金交蓮枕,遺侯景。景見田香儿回奏,大悅,遣親近左右數十人迎公主。定情之夕,景雖狎毒万端,主亦曲為忍受。日親不移,致景寵結,得以顛倒是非,妨于朝務,保全公族,主之力也。后王偉勸景廢立,盡除衍族,主与偉忤,愛弛。 梁主既為侯景所制,不得來見支公。所求多不遂意,飲膳亦為所裁節。憂憤成疾,口苦索密不得,荷荷而殂,年八十六歲。景秘不發喪,支長老早已知道,況時節已至,不可待也,在寺里坐化了。 且說梁湘東王繹痛梁主被景幽死,遂自稱假黃鉞大都督中外諸軍,承制起兵,來誅侯景。先使竟陵太守王僧辯領五千人馬,來复台城。軍到湘州地方,僧辯暗令孫伯超來探听侯景消息。伯超恐路上不好行,裝做個平常商人,行到柏桐尖山邊深林里走過,望見梁主与支公二人,各倚著一杖,緩緩的行來。伯超走近,見了梁主,吃這一惊不小,連忙跪下奏道:“陛下与長老因甚到此?今要往何處去?”梁主回答道:“朕功行已滿,与長老往西天竺极樂國去。有封書寄与湘東王,正沒人可寄,卿可仔細收好,与朕寄去。”說了,梁主就袖中取出書,遞与趙伯超。伯超剛接得書,就不見了梁主与支公。 后伯超探听侯景消息,回复王僧辯,忙將書送上湘東王,說見梁主一事。 湘東王拆開書看,是一首古風,詩云: 好虜竊神器,毒痡流四海。嗟哉蕭正德,為景所愚賣。凶逆賊君父,不复辦翊戴。惟彼湘東王,憤起忠勤在。落星霸先謀,使景台城敗。竄身依答仁,為鴟所屠害。身首各异處,五子誅夷外。暴尸陳市中,爭食民心快。今我脫敝履,去住兩無礙。 极樂為世尊,自在兜利界。篡逆安在哉?鈇鉞誅千載。 湘東王讀罷是詩,淚涕潛流,不胜嗚咽。后王僧辯、陳霸先攻破侯景。景竟欲走吳依答仁。羊侃二子羊鴟殺之,暴景尸于市,民爭食之,并骨亦荊溧陽公主亦食其肉,雪冤于天,期以自死。景五子皆被北齊殺荊于詩無一不驗。詩曰:堪笑世人眼界促,只就自前較禍福。 台城去路是西天,累世證明有空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