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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二十七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枝在牆東花在西,自從落地任風吹。 枝無花時還再發,花若离枝難上枝。 這四句,乃昔人所作《棄婦詞》,言婦人之隨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無花,逢春再發;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勸世上婦人,事夫盡道,同甘同苦,從一而終;休得慕富嫌貧,兩意三心,自貽后悔。 且說漢朝一個名臣,當初未遇時節,其妻有眼不識泰山,棄之而去,到后來悔之無及。你說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誰?那名臣姓朱,名買臣,表字翁子,會稽郡人氏。家貧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門,每日買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賣錢度日。性好讀書,手不釋卷。肩上雖挑卻柴擔,手里兀自擒著書本,朗誦咀嚼,且歌且行。市人听慣了,但聞讀書之聲,便知買臣挑柴擔來了,可怜他是個儒生,都与他買。 更兼買臣不爭价錢,憑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別人容易出脫。 一般也有輕薄少年及儿童之輩,見他又挑柴又讀書,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戲侮,買臣全不為意。一日其妻出門汲水,見群儿隨著買臣柴擔拍手共笑,深以為恥。買臣賣柴回來,其妻勸道:“你要讀書,便休賣柴;要賣柴,便休讀書。許大年紀,不痴不顛,卻做出恁般行徑,被儿童笑話,豈不羞死!” 買臣答道:“我賣柴以救貧賤,讀書以取富貴,各不相妨,由他笑話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貴時,不去賣柴了。自古及今,那見賣柴的人做了官?卻說這沒把鼻的話!”買臣道:“富貴貧賤,各有其時。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歲上必然發跡。 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見你痴顛模樣,故意耍笑你,你休听信。到五十歲時連柴擔也挑不動,餓死是有分的,還想做官!除是閻羅王殿上少個判官,等你去做!” 買臣道:“姜太公八十歲尚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后,車載之拜為尚父。本朝公孫弘丞相五十九歲上還在東海牧豕,整整六十歲方才際遇今上,拜將封侯。我五十歲上發跡,比甘羅雖遲,比那兩個還早,你須耐心等去。” 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釣魚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學;你如今讀這几句死書,便讀到一百歲只是這個嘴臉,有甚出息?晦气做了你老婆!你被儿童恥笑,連累我也沒臉皮。你不听我言拋卻書本,我決不跟你終身,各人自去走路,休得兩相擔誤了。”買臣道:“我今年四十三歲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長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時。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來須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擔的漢子,懊悔甚么來?我若再守你七年,連我這骨頭不知餓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門,做個方便,活了我這條性命。”買臣見其妻決意要去,留他不住,歎口气道:“罷,罷,只愿你嫁得丈夫,強似朱買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強似一分儿。”說罷,拜了兩拜,欣然出門而去,頭也不回。買臣感慨不已,題詩四句于壁上云:嫁犬逐犬,嫁雞逐雞。妻自棄我,我不棄妻。 買臣到五十歲時,值漢武帝下詔求賢,買臣到西京上書,待詔公車。同邑人嚴助荐買臣之才。天子知買臣是會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利弊,即拜為會稽太守,馳驛赴任。會稽長吏聞新太守將到,大發人夫,修治道路。買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其妻蓬頭跣足,隨伴送飯,見太守前呼后擁而來,從旁窺之,乃故夫朱買臣也。買臣在車中一眼瞧見,還認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載于后車。到府第中,故妻羞慚無地,叩頭謝罪。 買臣教請他后夫相見。不多時,后夫喚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視。買臣大笑,對其妻道:“似此人,未見得強似我朱買臣也。”其妻再三叩謝,自悔有眼無珠,愿降為婢妾,伏事終身。 買臣命取水一桶潑于階下,向其妻說道:“若潑水可复收,則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結發之情,判后園隙地与汝夫婦耕种自食。”其妻隨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著說道:“此即新太守夫人也。”于是羞极無顏,到于后園,遂投河而死。有詩為證:漂母尚知怜餓士,親妻忍得棄貧儒? 早知覆水難收取,悔不當初任讀書。 又有一詩,說欺貧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買臣之妻也。詩曰:盡看成敗說高低,誰識蛟龍在污泥? 莫怪婦人無法眼,普天几個負羈妻? 這個故事,是妻棄夫的。如今再說一個夫棄妻的,一般是欺貧重富,背義忘恩,后來徒落得個薄幸之名,被人講論。 話說故宋紹興年間,臨安雖然是個建都之地,富庶之鄉,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戶中有個為頭的,名曰“團頭”,管著眾丐。眾丐叫化得東西來時,團頭要收他日頭錢。若是雨雪時沒處叫化,團頭卻熬些稀粥養活這伙丐戶,破衣破襖也是團頭照管。所以這伙丐戶小心低气,服著團頭,如奴一般,不敢触犯。那團頭見成收些常例錢,一般在眾丐戶中放債盤利。若不嫖不賭,依然做起大家事來。他靠此為生,一時也不想改業。只是一件,“團頭”的名儿不好。隨你掙得有田有地,几代發跡,終是個叫化頭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 出外沒人恭敬,只好閉著門,自屋里做大。雖然如此,若數著“良賤”二字,只說娼、优、隸、卒四般為賤流,到數不著那乞丐。看來乞丐只是沒錢,身上卻無疤瘢。假如春秋時伍子胥逃難,也曾吹簫于吳市中乞食;唐時鄭元和做歌郎,唱《蓮花落》;后來富貴發達,一床錦被遮蓋,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見此輩雖然被人輕賤,到不比娼、优、隸、卒。 閒話休題,如今且說杭州城中一個團頭,姓金,名老大。 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團頭了,掙得個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園,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個廒多積粟,囊有余錢,放債使婢。雖不是頂富,也是數得著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這團頭讓与族人金癩子做了,自己見成受用,不与這伙丐戶歪纏。然雖如此,里中口順還只叫他是團頭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喪妻無子,止存一女,名喚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見得?有詩為證:無瑕堪比玉,有態欲羞花。 只少宮妝扮,分明張麗華。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箏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儿才貌,立心要將他嫁個士人。論來就名門舊族中,急切要這一個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團頭之家,沒人相求。若是平常經紀人家,沒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直挨到一十八歲尚未許人。 偶然有個鄰翁來說:“太平橋下有個書生,姓莫名稽,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只為父母雙亡,家窮未娶。近日考中,補上太學生,情愿入贅人家。此人正与令愛相宜,何不招之為婿?”金老大道:“就煩老翁作伐何如?”鄰翁領命,徑到太平橋下尋那莫秀才,對他說了:“實不相瞞,祖宗曾做個團頭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貪他好個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棄嫌,老漢即當玉成其事。”莫稽口雖不語,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無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 也顧不得恥笑。”乃對鄰翁說道:“大伯所言雖妙,但我家貧乏聘,如何是好?”鄰翁道:“秀才但是允從,紙也不費一張,都在老漢身上。”鄰翁回覆了金老火,擇個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著,莫秀才過門成親。莫稽見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費一錢,白白的得了個美妻,又且丰衣足食,事事稱怀。就是朋友輩中,曉得莫稽貧苦,無不相諒,到也沒人去笑他。 到了滿月,金老大備下盛席,教女婿請他同學會友飲酒,榮耀自家門戶,一連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惱了族人金癩子,那癩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團頭,我也是團頭,只你多做了几代,掙得錢鈔在手,論起祖宗一脈,彼此無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該請我吃杯喜酒。如今請人做滿月,開宴六七日,并無三寸長一寸闊的請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難道就做尚書、宰相,我就不是親叔公?坐不起凳頭?直恁不覷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惱他一場,教他大家沒趣!”叫起五六十個丐戶,一齊奔到金老大家里來。但見:開花帽子,打結衫儿。舊席片對著破氈條,短竹根配著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財主,門前只見喧嘩;弄蛇弄狗弄猢孫,口內各呈伎倆。敲板唱楊花,惡聲聒耳;打磚搽粉臉,丑態逼人。一班潑鬼聚成群,便是鐘馗收不得。 金老大听得鬧吵,開門看時,那金癩子領著眾丐戶一擁而入,嚷做一堂。癩子徑奔席上,揀好酒好食只顧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來拜見叔公!”嚇得眾秀才站腳不住,都逃席去了,連莫稽也隨著眾朋友躲避。金老大無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請客,不干我事。改日專治一杯,与你陪話。”又將許多錢鈔分賞眾丐戶,又抬出兩瓮好酒,和些活雞、活鵝之類,教眾丐戶送去癩子家當個折席,直亂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得兩淚交流。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見了女婿,自覺出丑,滿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樂,只是大家不說出來。正是: 啞子嘗黃柏,苦味自家知。 卻說金玉奴只恨自己門風不好,要掙個出頭,乃勸丈夫刻苦讀書。凡古今書籍,不惜价錢買來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資財,教丈夫結交延譽。莫稽由此才學日進,名譽日起,二十三歲發解連科及第。 這日瓊林宴罷,烏帽官袍,馬上迎歸。將到丈人家里,只見街坊上一群小儿爭先來看,指道:“金團頭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攬事,只得忍耐。見了丈人,雖然外面盡禮,卻包著一肚子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卻拜個團頭做岳丈,可不是終身之玷!養出儿女來還是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賢慧,不犯七出之條,不好決絕得。正是事不三思,終有后悔。”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樂,玉奴几遍問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著今日富貴,卻忘了貧賤的時節,把老婆資助成名一段功勞化為春水,這是他心術不端處。 不一日,莫稽謁選,得授無為軍司戶。丈人治酒送行,此時眾丐戶料也不敢登門鬧吵了。喜得臨安到無為軍是一水之地,莫稽領了妻子登舟起任。 行了數日,到了采石江邊,維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晝,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于船頭玩月。四顧無人,又想起團頭之事,悶悶不悅。忽然動一個惡念:除非此婦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終身之恥。心生一計,走進船艙,哄玉奴起來看月華。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難逆丈夫之意,只得披衣,走至馬門口,舒頭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牽出船頭,推墮江中。悄悄喚起舟人,分付快開船前去,重重有賞,不可遲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撐篙蕩漿,移舟于十里之外。住泊停當,方才說:“适間奶奶因玩月墮水,撈救不及了。” 卻將三兩銀子賞与舟人為酒錢。舟人會意,誰敢開口?船中雖跟得有几個蠢婢子,只道主母真個墮水,悲泣了一場,丟開了手,不在話下。有詩為證:只為團頭號不香,忍因得意棄糟糠? 天緣結發終難解,贏得人呼薄幸郎。 你說事有湊巧,莫稽移船去后,剛剛有個淮西轉運使許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于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墜水處。許德厚和夫人推窗看月,開怀飲酒,尚未曾睡。忽聞岸上啼哭,乃是婦人聲音,其聲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果然是個單身婦人,坐于江岸。便教喚上船來,審其來歷。原來此婦正是無為軍司戶之妻金玉奴,初墜水時,魂飛魄蕩,已拚著必死。忽覺水中有物,托起兩足,隨波而行,近于江岸。玉奴掙扎上岸,舉目看時,江水茫茫,已不見了司戶之船,才悟道丈夫貴而忘賤,故意欲溺死故妻,別圖良配,如今雖得了性命,無處依栖,轉思苦楚,以此痛哭。見許公盤問,不免從頭至尾,細說一遍。說罷,哭之不已。連許公夫婦都感傷墮淚,勸道:“汝休得悲啼,肯為我義女,再作道理。”玉奴拜謝。許公分付夫人取干衣替他通身換了,安排他后艙獨宿。教手下男女都稱他小姐,又分付舟人,不許泄漏其事。 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無為軍正是他所屬地方,許公是莫司戶的上司,未免隨班參謁。許公見了莫司戶,心中想道:“可惜一表人才,干恁般薄幸之事!” 約過數月,許公對僚屬說道:“下官有一女,頗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擇一佳婿贅之。諸君意中有其人否?”眾僚屬都聞得莫司戶青年喪偶,齊聲荐他才品非凡,堪作東床之眩許公道:“此子吾亦屬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贅吾家。”眾僚屬道:“彼出身寒門,得公收拔,如兼葭倚玉樹,何幸如之,豈以入贅為嫌乎?” 許公道:“諸君既酌量可行,可与莫司戶言之。但云出自諸君之意,以探其情,莫說下官,恐有妨礙。” 眾人領命,遂与莫稽說知此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況且聯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應道:“此事全仗玉成,當效銜結之報。”眾人道:“當得,當得。”隨即將言回覆許公。許公道:“雖承司戶不棄,但下官夫婦鐘愛此女,嬌養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只怕司戶少年气概,不相饒讓,或致小有嫌隙,有傷下官夫婦之心。須是預先講過,凡事容耐些,方敢贅入。”眾人領命,又到司戶處傳話,司戶無不依允。 此時司戶不比做秀才時節,一般用金花彩幣為納聘之儀,選了吉期,皮松骨痒,整備做轉運使的女婿。 卻說許公先教夫人与玉奴說:“老相公怜你寡居,欲重贅一少年進士,你不可推阻。”玉奴答道:“奴家雖出寒門,頗知禮數。既与莫郎結發,從一而終。雖然莫郎嫌貧棄賤,忍心害理,奴家各盡其道,豈肯改嫁以傷婦節!”言畢淚如雨下。 夫人察他志誠,乃實說道:“老相公所說少年進士,就是莫郎。 老相公恨其薄幸,務要你夫妻再合,只說有個親生女儿,要招贅一婿,卻教眾僚屬与莫郎議親,莫郎欣然听命,只今晚入贅吾家。等他進房之時,須是如此如此,与你出這口嘔气。” 玉奴方才收淚,重勻粉面,再整新妝,打點結親之事。 到晚,莫司戶冠帶齊整,帽插金花,身披紅錦,跨著雕鞍駿馬,兩班鼓樂前導,眾僚屬都來送親。一路行來,誰不喝采!正是: 鼓樂喧闐白馬來,風流佳婿實奇哉。 團頭喜換高門眷,采石江邊未足哀。 是夜,轉運司舖氈結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門。莫司戶到門下馬,許公冠帶出迎。眾官僚都別去,莫司戶直入私宅,新人用紅帕覆首,兩個養娘扶將出來。掌禮人在檻外喝禮,雙雙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禮畢,送歸洞房做花燭筵席。莫司戶此時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歡喜不可形容,仰著臉,昂然而入。 才跨進房門,忽然兩邊門側里走出七八個老嫗,丫鬟,一個個手執篱竹細棒,劈頭劈腦打將下來,把紗帽都打脫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疊,正沒想一頭處。莫司戶被打,慌做一堆蹭倒,只得叫聲:“丈人,丈母,救命!”只听房中嬌聲宛轉分付道:“休打殺薄情郎,且喚來相見。”眾人方才住手。七八個老嫗、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賊戲彌陀一般,腳不點地,擁到新人面前。司戶口中還說道:“下官何罪?”開眼看時,畫燭輝煌,照見上邊端端正正坐著個新人,不是別人,正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時魂不附体,亂嚷道: “有鬼!有鬼!”眾人都笑起來。 只見許公自外而入,叫道:“賢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頭所認之義女,非鬼也。”莫稽心頭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許公道:“此事与下官無干,只吾女沒說話就罷了。”玉奴唾其面,罵道:“薄幸賊!你不記宋弘有言:‘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當初你空手贅入吾門,虧得我家資財,讀書延譽,以致成名,僥幸今日。奴家亦望夫榮妻貴,何期你忘恩負本,就不念結發之情,恩將仇報,將奴推墮江心。幸然天天可怜,得遇恩爹提救,收為義女。倘然葬江魚之腹,你別娶新人,于心何忍?今日有何顏面再与你完聚?”說罷放聲而哭,千薄幸,万薄幸,罵不住口。莫稽滿面羞慚,閉口無言,只顧磕頭求耍許公見罵得夠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勸玉奴道:“我儿息怒,如今賢婿悔罪,料然不敢輕慢你了。你兩個雖然舊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燭,凡事看我之面,閒言閒語一筆都勾罷。”又對莫稽說道:“賢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別人。今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來解勸。”說罷,出房去。少刻夫人來到,又調停了許多說話,兩個方才和睦。 次日許公設宴管待新女婿,將前日所下金花彩幣依舊送還,道: “一女不受二聘,賢婿前番在金家已費過了,今番下官不敢重疊收受。”莫稽低頭無語。許公又道:“賢婿常恨令岳翁卑賤,以致夫婦失愛,几乎不終。今下官備員如何?只怕爵位不高,尚未滿賢婿之意。” 莫稽漲得面皮紅紫,只是离席謝罪。有詩為證:痴心指望締高姻,誰料新人是舊人? 打罵一場羞滿面,問他何取岳翁新? 自此莫稽与玉奴夫婦和好,比前加倍。許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許公夫婦亦与真爹媽無异。 連莫稽都感動了,迎接團頭金老大在任所,奉養送終。后來許公夫婦之死,金玉奴皆制重服,以報其恩。莫氏与許氏世世為通家兄弟,往來不絕。詩云:宋弘守義稱高節,黃允休妻罵薄情。 試看莫生婚再合,姻緣前定枉勞爭。

– – 第二十八卷 李秀卿義結黃貞女

暇日攀今吊古,從來几個男儿,履危臨難有神机,不被他人算計?男子盡多慌錯,婦人反有權奇。若還智量胜蛾眉,便帶頭巾何愧? 常言:“有智婦人,賽過男子。”古來婦人賽男子的也盡多,除著呂太后、武則天這一班大手段的歹人不論,再除卻衛庄姜、曹令女這一班大賢德、大貞烈的好人也不論,再除卻曹大家、班婕妤、蘇若蘭、沈滿愿、李易安、朱淑真這一班大學問、大才華的文人也不論,再除卻錦車夫人馮氏、浣花夫人任氏、錦傘夫人洗氏和那軍中娘子、繡旗女將這一班大智謀、大勇略的奇人也不論,如今單說那一种奇奇怪怪、蹊蹊蹺蹺、沒陽道的假男子、帶頭巾的真女人,可欽可愛,可笑可歌。正是: 說處裙釵添喜色,話時男子減精神。 据唐人小說,有個木蘭女子,是河南睢陽人氏,因父親被有司點做邊庭戍卒,木蘭可怜父親多病,扮女為男,代替其役,頭頂兜鍪,身披鐵鎧,手執戈矛,腰懸弓矢,擊柝提鈴,餐風宿草,受了百般辛苦。如此十年,役滿而歸,依舊是個童身。邊廷上万千軍士,沒一人看得出她是女子。后人有詩贊云:緹縈救父古今稀,代父從戎事更奇。 全孝全忠又全節,男儿几個不虧移? 又有個女子,叫做祝英台,常州義興人氏,自小通書好學,聞余杭文風最盛,欲往游學。其哥嫂止之曰:“古者男女七歲不同席,不共食,你今一十六歲,卻出外游學,男女不分,豈不笑話!”英台道: “奴家自有良策。”乃裹巾束帶,扮作男子模樣,走到哥嫂面前,哥嫂亦不能辨認。英台臨行時,正是夏初天气,榴花盛開,乃手摘一枝插于花台之上,對天禱告道:“奴家祝英台出外游學,若完名全節,此枝生根長葉,年年花發;若有不肖之事,玷辱門風,此枝枯萎。” 禱畢出門,自稱祝九舍人。遇個朋友,是個蘇州人氏,叫做梁山伯,与他同館讀書,甚相愛重,結為兄弟。日則同食,夜則同臥,如此三年,英台衣不解帶,山伯屢次疑惑盤問,都被英台將言語支吾過了。讀了三年書,學問成就,相別回家,約梁山伯二個月內可來見訪。英台歸時,仍是初夏,那花台上所插榴枝,花葉并茂,哥嫂方信了。同鄉三十里外,有個安樂村,那村中有個馬氏,大富之家。聞得祝九娘賢慧,尋媒与他哥哥議親。哥哥一口許下納彩問名都過了,約定來年二月娶親。原來英台有心于山伯,要等他來訪時露其机括,誰知山伯有事,稽遲在家。英台只恐哥嫂疑心,不敢推阻。山伯直到十月方才動身,過了六個月了。到得祝家庄,問祝九舍人時,庄客說道:“本庄只有祝九娘,并沒有祝九舍人。”山伯心疑,傳了名刺進去。只見丫鬟出來,請梁兄到中堂相見。山伯走進中堂,那祝英台紅妝翠袖,別是一般妝束了。山伯大惊,方知假扮男子,自愧愚魯不能辨識。寒溫已罷,便談及婚姻之事。英台將哥嫂做主,已許馬氏為辭。山伯自恨來遲,懊悔不迭。分別回去,遂成相思之病,奄奄不起,至歲底身亡。囑付父母,可葬我于安樂村路口。父母依言葬之。明年,英台出嫁馬家,行至安樂村路口,忽然狂風四起,天昏地暗,輿人都不能行。英台舉眼觀看,但見梁山伯飄然而來,說道:“吾為思賢妹一病而亡,今葬于此地。賢妹不忘舊誼,可出轎一顧。”英台果然走出轎來,忽然一聲響亮,地下裂開丈余,英台從裂中跳下。眾人扯其衣服,如蟬脫一般,其衣片片而飛。頃刻天清地明,那地裂處只如一線之細。歇轎處,正是梁山伯墳墓。乃知生為兄弟,死作夫妻。再看那飛的衣服碎片,變成兩般花蝴蝶,傳說是二人精靈所化,紅者為梁山伯,黑者為祝英台。其种到處有之,至今猶呼其名為梁山伯、祝英台也。后人有詩贊云:三載書幃共起眠,活姻緣作死姻緣。 非關山伯無分曉,還是英台志節堅。 又有一個女子,姓黃名崇嘏,是西蜀臨邛人氏。生成聰明俊雅,詩賦俱通,父母雙亡,亦無親族。時宰相周庠鎮蜀,崇嘏假扮做秀才,將平日所作詩卷呈上。周庠一見,篇篇道好,字字稱奇,乃荐為郡掾。吏事精敏,地方凡有疑獄,累年不決者,一經崇嘏剖斷,無不洞然。屢攝府縣之事,到處便有聲名,胥徒畏服,士民感仰。周庠首荐于朝,言其才可大用,欲妻之以女,央太守作媒,崇嘏只微笑不簽。周庠乘他進見,自述其意。崇嘏索紙筆,作詩一首獻上。詩曰:一辭拾翠碧江湄,貧守蓬茅但賦詩。 自服藍袍居郡掾,永拋鸞鏡畫娥眉。 立身卓爾青松操,挺志堅然白璧姿。 幕府若教為坦腹,愿天速變作男儿。 庠見詩大惊,叩其本末,方知果然是女子。因將女作男,事關風化,不好聲張其事,教他辭去郡掾隱于郭外,乃于郡中擇士人嫁之。后來士人亦舉進士及第,位致通顯,崇嘏累封夫人。据如今搬演《春桃記》傳奇,說黃崇嘏中過女狀元,此是增藻之詞。后人亦有詩贊云:珠璣滿腹彩生毫,更服烹鮮手段高。 若使生時逢武后,君臣一對女中豪。 那几個女子都是前朝人,如今再說個近代的,是大明朝弘治年間的故事。 南京應天府上元縣有個黃公,以販線香為業,兼帶賣些雜貨,慣走江北一帶地方。江北人見他買賣公道,都喚他做“黃老實”。家中止一妻二女,長女名道聰,幼女名善聰。道聰年長,嫁与本京青溪橋張二哥為妻去了。止有幼女善聰在家,方年一十二歲。母親一病而亡,殯葬已畢。黃老實又要往江北賣香生理,思想女儿在家孤身無伴,況且年幼未曾許人,怎生放心得下?待寄在姐夫家,又不是個道理。若不做買賣,撇了這走熟的道路,又那里尋几貫錢鈔養家度日?左思右想,去住兩難。香貨俱已定下,只有這女儿沒安頓處。 一連想了數日,忽然想著道:“有計了,我在客邊沒人作伴,何不將女假充男子帶將出去,且待年長再作區處?只是一件,江北主顧人家都曉得我沒儿,今番帶著孩子去,倘然被他盤問露出破綻,卻不是個笑話?我如今只說是張家外甥,帶出來學做生理,使人不疑。” 計較已定,与女儿說通了,制副道袍淨襪,教女儿穿著,頭上裹個包巾,妝扮起來好一個清秀孩子!正是: 眉目生成清气,資性那更伶俐。 若還伯道相逢,十個九個過繼。 黃老實爹女兩人販著香貨,趁船來到江北廬州府,下了主人家。主人家見善聰生得清秀,無不夸獎,問黃老實道:“這個孩子是你什么人?”黃老實答道:“是我家外甥,叫做張胜。老漢沒有儿子,帶他出來走走,認了這起主顧人家,后來好接管老漢的生意。”眾人听說,并不疑惑。黃老實下個單身客房,每日出去發貨討帳,留下善聰看房。善聰目不妄視,足不亂移。眾人都道,這張小官比外公愈加老實,個個歡喜。 自古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黃老實在廬州,不上兩年,害個病症,醫藥不痊,嗚呼哀哉。善聰哭了一場,買棺盛殮,權寄于城外古寺之中。思想年幼孤女,往來江湖不便。間壁客房中下著的也是個販香客人,又同是應天府人氏,平昔間看他少年誠實,問其姓名來歷,那客人答道:“小生姓李名英,字秀卿,從幼跟隨父親出外經紀。今父親年老,受不得風霜辛苦,因此把本錢与小生在此行販。”善聰道:“我張胜跟隨外祖在此,不幸外祖身故,孤寡無依。足下若不棄,愿結為异姓兄弟,合伙生理,彼此有靠。”李英道:“如此最好。”李英年十八歲,長張胜四年,張胜因拜李英為兄,甚相友愛。 過了几日,弟兄兩個商議,輪流一人往南京販貨,一人住在廬州發貨討帳,一來一去,不致擔誤了生理,甚為兩便。 善聰道:“兄弟年幼,況外祖靈柩無力奔回,何顏歸于故鄉? 讓哥哥去販貨罷。”于是收拾資本,都交付与李英。李英剩下的貨物和那帳目,也交付与張胜。但是兩邊買賣,毫厘不欺。 從此李英、張胜兩家行李并在一房,李英到廬州時只在張胜房住,日則同食,夜則同眠。但每夜張胜只是和衣而睡,不脫衫褲,亦不去鞋襪,李英甚以為怪。張胜答道:“兄弟自幼得了個寒疾,才解動里衣,這病就發作,所以如此睡慣了。” 李英又問道:“你耳朵子上怎的有個環眼?”張胜道:“幼年間爹娘与我算命,說有關煞難養,為此穿破兩耳。”李英是個誠實君子,這句話便被他瞞過,更不疑惑。張胜也十分小心在意,雖泄溺亦必等到黑晚私自去方便,不令人瞧見。以此客居雖久,并不露一些些馬腳。有詩為證:女相男形雖不同,全憑心細謹包籠。 只憎一件難遮掩,行步蹺蹊三寸弓。 黃善聰假稱張胜,在廬州府做生理,初到時止十二歲,光陰似箭,不覺一住九年,如今二十歲了。這几年勤苦營運,手中頗頗活動,比前不同。思想父親靈柩暴露他鄉,親姐姐數年不會,況且自己終身也不是個了當。乃与李英哥哥商議,只說要搬外公靈柩回家安葬。李英道:“此乃孝順之事,只靈柩不比他件,你一人如何相帶?做哥的相幫你同走,心中也放得下。待你安葬事畢,再同來就是。”張胜道: “多謝哥哥厚意。”當晚定議,擇個吉日,顧下船只,喚几個僧人做個起靈功德,抬了黃老實的靈柩下船。一路上風順則行,風逆則止。 不一日到了南京,在朝陽門外覓個空閒房子將柩寄頓,俟吉下葬。 閒話休敘。再說李英同張胜進了城門,東西分路。李英問道:“兄弟高居何處?做哥的好來拜望。”張胜道:“家下傍著秦淮河清溪橋居住,來日專候哥哥降臨茶話。”兩下分別。 張胜本是黃家女子,那認得途徑?喜得秦淮河是個有名的所在,不是個僻地,還好尋問。張胜行至清溪橋下,問著了張家,敲門而入。其日姐夫不在家,望著內里便走。姐姐道聰罵將起來,道是:“人家各有內外,什么花子,一些体面不存,直入內室是何道理?男子漢在家時瞧見了,好歹一百孤拐奉承你,還不快走!”張胜不慌不忙,笑嘻嘻的作一個揖下去,口中叫道:“姐姐,你自家嫡親兄弟,如何不認得了?” 姐姐罵道:“油嘴光棍!我從來那有兄弟?”張胜道:“姐姐九年前之事,你可思量得出?”姐姐道:“思量什么?前九年我還記得。我爹爹并沒儿子,止生下我姊妹二人,我妹子小名善聰,九年前爹爹帶往江北販香,一去不回。至今音問不通,未審死活存亡。你是何處光棍,卻來冒認別人做姐姐!”張胜道:“你要問善聰妹子,我即是也。”說罷,放聲大哭。姐姐還不信是真,問道:“你既是善聰妹子,緣何如此妝扮?”張胜道:“父親臨行時將我改扮為男,只說是外甥張胜,帶出來學做生理。不期兩年上父親一病而亡,你妹子雖然殯殮,卻恨孤貧不能扶柩而歸。有個同鄉人李秀卿,志誠君子,你妹子万不得已,只得与他八拜為交,合伙營生,淹留江北。不覺又六七年,今歲始辦歸計。适才到此,便來拜見姐姐,別無他故。”姐姐道:“原來如此,你同個男子合伙營生,男女相處許多年,一定配為夫婦了。自古明人不做暗事,何不帶頂髻儿還好看相,恁般喬打扮回來,不雌不雄,好不羞恥人!” 張胜道:“不欺姐姐,奴家至今還是童身,豈敢行苟且之事玷辱門風!” 道聰不信,引入密室驗之。你說怎么驗法?用細細干灰舖放余桶之內,卻教女子解了下衣坐于桶上,用綿紙條栖入鼻中,要他打噴嚏。若是破身的,上气泄,下气亦泄,干灰必然吹動;若是童身,其灰如舊。朝廷選妃,都用此法,道聰生長京師,豈有不知?當時試那妹子,果是未破的童身,于是姊妹兩人抱頭而哭。道聰慌忙開箱,取出自家裙襖,安排妹子香湯沐浴,教他更換衣服。妹子道:“不欺姐姐,我自從出去,未曾解衣露体。今日見了姐姐,方才放心耳。”那一晚張二哥回家,老婆打發在外廂安歇。姊妹兩人同被而臥,各訴衷腸,整整的敘了一夜說話,眼也不曾合縫。 次日起身,黃善聰梳妝打扮起來,別自一個模樣,与姐夫姐姐重新敘禮。道聰在丈夫面前夸獎妹子貞節,連李秀卿也稱贊了几句:“若不是個真誠君子,怎与他相處得許多時?” 話猶未絕,只听得門外咳嗽一聲,問道:“里面有人么?” 黃善聰認得是李秀卿聲音,對姐姐說:“教姐夫出去迎他,我今番不好相見了。”道聰道:“你既与他結義過來,又且是個好人,就相見也不妨。”善聰顛倒怕羞起來,不肯出去。道聰只得先教丈夫出去迎接,看他口气覺也不覺。張二哥連忙趨出,見了李秀卿,敘禮已畢,分賓而坐。秀卿開言道:“小生是李英,特到此訪張胜兄弟,不知閣下是他何人?”張二哥笑道:“是在下至親,只怕他今日不肯与足下相會,枉勞尊駕。” 李秀卿道:“說那里話?我与他是异姓骨肉,最相愛契,約定我今日到此,特特而來,那有不會之理?”張二哥道:“其中有個緣故,容從容奉告。”秀卿性急,連連的催促,遲一刻只待發作出來了。慌得張二哥便往內跑,教老婆苦勸姨姐与李秀卿相見。善聰只是不肯出房。他夫妻兩口躲過一邊,倒教人將李秀卿請進內宅。 秀卿一見了黃善聰,看不仔細,倒退下七八步。善聰叫道:“哥哥不須疑慮,請來敘話。”秀卿听得聲音,方才曉得就是張胜,重走上前作揖道:“兄弟,如何恁般打扮?”善聰道:“一言難盡,請哥哥坐了,容妹子從容告訴。”兩人對坐了,善聰將十二歲隨父出門始末根由細細述了一遍,又道:“一向承哥哥帶挈提攜,感謝不荊但在先有兄弟之好,今后有男女之嫌,相見只此一次,不复能再聚矣。” 秀卿听說,呆了半晌,自思五六年和他同行同臥,竟不曉得他是女子,好生懵懂!便道:“妹子听我一言,我与你相契許久,你知我知,往事不必說了。如今你既青年無主,我亦壯而未娶,何不推八拜之情,合二姓之好,百年諧老,永遠團圓,豈不美哉!” 善聰羞得滿面通紅,便起身道:“妾以兄長高義,今日不避形跡,厚顏請見。兄乃言及于亂,非妾所以待兄之意也。”說罷,一頭走進去,一頭說道:“兄宜速出,勿得停滯,以招物議。” 秀卿被發作一場,好生沒趣。回到家中,如痴如醉,顛倒割舍不下起來。乃央媒嫗去張家求親說合。張二哥夫婦到也欣然,無奈善聰立意不肯,道:“嫌疑之際,不可不謹。今日若与配合,無私有私,把七年貞節一旦付之東流,豈不惹人嘲笑!”媒嫗与姐姐兩口交勸,只是不允。那邊李秀卿執意定要娶善聰為妻,每日纏著媒嫗要他奔走傳話。三回五轉,徒惹得善聰焦燥,并不見松了半分口气。似恁般說,難道這頭親事就不成了?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七年兄弟意殷勤,今日重逢局面新。 欲表從前清白操,故甘薄幸拒姻親。 天下只有三般口嘴极是利害:秀才口,罵遍四方;和尚口,吃遍四方;媒婆口,傳遍四方。且說媒婆口怎地傳遍四方?那做媒的有几句口號:東家走,西家走,兩腳奔波气常吼。牽三帶四有商量,走進人家不怕狗。前街某,后街某,家家戶戶皆朋友。相逢先把笑顏開,慣報新聞不待叩。 說也有,話也有,指長話短舒開手。一家有事百家知,何曾留下隔宿口?要騙茶,要吃酒,臉皮三寸三分厚。若還羡他說作高,拌干涎沫七八斗。 那黃善聰女扮男妝,千古奇事,又且恁地貞節,世世罕有,這些媒嫗走一遍,說一遍,一傳十,十傳百,霎時間滿京城通知道了。人人夸美,個個稱奇。雖縉紳之中談及此事,都道:“難得,難得!” 有守備太監李公,不信其事,差人緝訪,果然不謬。乃喚李秀卿來盤問,一一符合。因問秀卿:“天下美婦人盡多,何必黃家之女?” 秀卿道:“七年契愛,意不能舍,除卻此女,皆非所愿。”李公意甚憫之,乃藏秀卿于衙門中。次日喚前媒嫗來,分付道:“聞知黃家女貞節可敬,我有個侄儿欲求他為婦,汝去說合,成則有賞。”那時守備太監正有權勢,誰敢不依?媒嫗回覆,親事已諧了。李公自出己財替秀卿行聘,又賃下一所空房,密地先送秀卿住下。李公親身到彼主張花燭,笙簫鼓樂,取那黃善聰進門成親。交拜之后,夫妻相見,一場好笑。善聰明知落了李公圈套,事到其間,推阻不得。李公就認秀卿為侄,大出資財,替善聰備辦妝奩。又對合城官府說了,五府六部及府尹縣官,各有所助。一來看李公面上,二來都道是一樁奇事,人人要玉成其美。秀卿自此遂為京城中富室,夫妻相愛,連育二子,后來讀書顯達。有好事者,將此事編成唱本說唱,其名曰《販香記》。有詩為證,詩曰: 七載男妝不露針,歸來獨守歲寒心。 編成小說垂閨訓,一洗桑間濮上音。 又有一首詩,單道太監李公的好處,詩曰: 節操恩情兩得全,宦官誰似李公賢? 雖然沒有風流分,种得來生一段緣。

 

– – 第二十九卷 月明和尚度柳翠

万里新墳盡少年,修行莫待鬢毛斑。 前程黑暗路頭險,十二時中自著研。 這四句詩,單道著禪和子打坐參禪,得成正果,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先修后作的和尚。自家今日說這南渡宋高宗皇帝在位,紹興年間,有個官人姓柳,雙名宣教,祖貫溫州府永嘉縣崇陽鎮人氏。年方二十五歲,胸藏千古史,腹蘊五車書。自幼父母雙亡,蚤年孤苦,宗族又無所依,只身篤學,贅于高判使家。后一舉及第,御筆授得宁海軍臨安府府尹。恭人高氏,年方二十歲,生得聰明智慧,容貌端嚴。新贅柳府尹在家,未及一年,欲去上任。遂帶一仆,名賽儿,一日辭別了丈人丈母,前往臨安府上任。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已到臨安府接官亭。蚤有所屬官吏師生、糧里耆老、住持僧道、行首人等,弓兵隸卒、轎馬人夫,俱在彼處,迎接入城。到府中,搬移行李什物,安頓已完,這柳府尹出廳到任。廳下一應人等參拜已畢,柳府尹遂將參見人員花名手本逐一點過不缺,止有城南水月寺竹林峰住持玉通禪師,乃四川人氏,點不到。府尹大怒道:“此禿無禮!”遂問五山十剎禪師:“何故此僧不來參接?拿來問罪!”當有各寺住持稟覆相公:“此僧乃古佛出世,在竹林峰修行,已五十二年,不曾出來。每遇迎送,自有徒弟。望相公方便。”柳府尹雖依僧言不拿,心中不忿。各人自散。 當日府堂公宴,承應歌妓,年方二八,花容嬌媚,唱韻悠揚。府尹听罷大喜,問妓者何名,答言:“賤人姓吳,小字紅蓮,專一在上廳祗應。”當日酒筵將散,柳府尹喚吳紅蓮,低聲分付:“你明日用心去水月寺內,哄那玉通和尚云雨之事。 如了事,就將所用之物前來照證,我這里重賞,判你從良;如不了事,定當記罪。”紅蓮答言:“領相公鈞旨。”出府一路自思如何是好,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回家將柳府尹之事一一說与娘知,娘儿兩個商議一夜。 至次日午時,天陰無雨,正是十二月冬盡天气。吳紅蓮一身重孝,手提羹飯,出清波門。走了數里,將及近寺,已是申牌時分,風雨大作。吳紅蓮到水月寺山門下,倚門而立,進寺,又無人出。直等到天晚,只見個老道人出來關山門。紅蓮向前道個万福,那老道人回禮道: “天色晚了,娘子請回,我要關山門。”紅蓮雙眼淚下,拜那老道人: “望公公可怜,妾在城住,夫死百日,家中無人,自將羹飯祭奠。哭了一回,不覺天晚雨下,關了城門,回家不得,只得投宿寺中。望公公慈悲,告知長老,容妾寺中過夜,明蚤入城,免虎傷命。”言罷兩淚交流,拜倒于山門地下,不肯走起。那老道人乃言:“娘子請起,我与你裁處。”紅蓮見他如此說,便立起來。 那老道人關了山門,領著紅蓮到僧房側首一間小屋,乃是老道人臥房,教紅蓮坐在房內。那老道人連忙走去長老禪房里法座下,稟覆長老道:“山門下有個年少婦人,一身重孝,說道丈夫死了,今日到墳上做羹飯,風雨大作,關了城門,進城不得,要在寺中權歇,明蚤入城,特來稟知長老。”長老見說,乃言:“此是方便之事,天色已晚,你可教他在你房中過夜,明日五更打發他去。”道人領了言語,來說与紅蓮知道。 紅蓮又拜謝:“公公救命之恩,生死不忘大德。”言罷,坐在老道人房中板凳上。那老道人自去收拾,關門閉戶已了,來房中土榻上和衣而睡。這老道人日間辛苦,一覺便睡著。 原來水月寺在桑菜園里,四邊又無人家,寺里有兩個小和尚都去化緣,因此寺中冷靜,無人走動。這紅蓮听得更鼓已是二更,心中想著:“如何事了?”心亂如麻,遂乃輕移蓮步,走至長老房邊。那間禪房關著門,一派是大隔窗子,房中挂著一碗琉璃燈,明明亮亮。長老在禪椅之上打坐,也看見紅蓮在門外。紅蓮看著長老,遂乃低聲叫道:“長老慈悲為念,救度妾身則個。”長老道:“你可去道人房中權宿,來蚤入城,不可在此攪扰我禪房,快去,快去!”紅蓮在窗外深深拜了十數拜道:“長老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妾身衣服單薄,夜寒難熬,望長老開門,借与一兩件衣服遮蓋身体。救得性命,自當拜謝。”道罷,哽哽咽咽哭將起來。這長老是個慈悲善人,心中思忖道: “倘若寒禁,身死在我禪房門首,不當穩便。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級浮屠。’”從禪床上走下來,開了隔子門放紅蓮進去。長老取一領破舊禪衣把与他,自己依舊上禪床上坐了。 紅蓮走到禪床邊深深拜了十數拜,哭哭啼啼道:“肚疼死也。” 這長老并不采他,自己瞑目而坐。怎當紅蓮哽咽悲哀,將身靠在長老身邊,哀聲叫疼叫痛,就睡倒在長老身上,或坐在身邊,或立起叫喚不止。約莫也是三更,長老忍口不住,乃問紅蓮曰:“小娘子,你如何只顧哭泣?那里疼痛?”紅蓮告長老道:“妾丈夫在日,有此肚疼之病,我夫脫衣將妾摟于怀內,將熱肚皮貼著妾冷肚皮,便不疼了。不想今夜疼起來,又值寒冷,妾死必矣。怎地得長老肯救妾命,將熱肚皮貼在妾身上,便得痊可。若救得妾命,實乃再生之恩。”長老見他苦告不過,只得解開衲衣,抱那紅蓮在怀內。這紅蓮賺得長老肯時便慌忙解了自的衣服,赤了下截身体,倒在怀內道:“望長老一發去了小衣,將熱肚皮貼一貼,救妾性命。”長老初時不肯,次后三回五次,被紅蓮用尖尖玉手解了裙褲。此時不由長老禪心不動。這長老看了紅蓮如花如玉的身体,春心蕩漾起來,兩個就在禪床上兩相歡洽。長老摟著紅蓮問道:“娘子高姓何名?那里居住?因何到此?”紅蓮曰:“不敢隱諱,妾乃上廳行首,姓吳,小字紅蓮,在于城中南新橋居祝”長老此時被魔障纏害,心歡意喜,分付道:“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可泄于外人。”少刻,云收雨散,被紅蓮將口扯下白布衫袖一只,抹了長老精污,收入袖中。這長老困倦不知。 長老雖然如此,心中疑惑,乃問紅蓮曰:“姐姐此來必有緣故,你可實說。”再三逼迫,要問明白。紅蓮被長老催逼不過,只得實說: “臨安府新任柳府尹,怪長老不出寺迎接,心中大惱,因此使妾來与長老成其云雨之事。”長老听罷大惊,悔之不及,道:“我的魔障到了,吾被你賺騙,使我破了色戒,墮于地獄。”此時東方已白,長老教道人開了寺門。紅蓮別了長老,急急出寺回去了。 卻說這玉通禪師教老道人燒湯:“我要洗裕”老道人自去廚下燒湯,長老磨墨捻筆,便寫下八句《辭世頌》,曰:自入禪門無挂礙,五十二年心自在。 只因一點念頭差,犯了如來淫色戒。 你使紅蓮破我戒,我欠紅蓮一宿債。 我身德行被你虧,你家門風還我坏。 寫畢摺了,放在香爐足下壓著。道人將湯入房中,伏侍長老洗浴罷,換了一身新禪衣,叫老道人分付道:“臨安府柳府尹差人來請我時,你可將香爐下簡帖把与來人,教他回覆,不可有誤。”道罷,老道人自去殿上燒香掃地,不知玉通禪師已在禪椅上圓寂了。 話分兩頭。卻說紅蓮回到家中,吃了蚤飯,換了色衣,將著布衫袖,徑來臨安府見柳府尹。府尹正坐廳,見了紅蓮,連忙退入書院中,喚紅蓮至面前,問:“和尚事了得否?”紅蓮將夜來事備細說了一遍,袖中取出衫袖遞与看了。柳府尹大喜,教人去堂中取小小墨漆盒儿一個,將白布衫袖子放在盒內,上面用封皮封了。捻起筆來,寫一簡子,乃詩四句,其詩云: 水月禪師號玉通,多時不下竹林峰。 可怜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寫罷,封了簡子,差一個承局:“送与水月寺玉通和尚,要討回字,不可遲誤。”承局去了。柳府尹賞紅蓮錢五百貫,免他一年官唱。紅蓮拜謝,將了錢自回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承局繼著小盒儿并簡子來到水月寺中,只見老道人在殿上燒香。承局問:“長老在何處?”老道人遂領了承局,徑到禪房中時,只見長老已在禪椅上圓寂去了。老道人言:“長老曾分付道:‘若柳相公差人來請我,將香爐下簡子去回覆。’”承局大惊道:“真是古佛,預先已知此事。” 當下承局將了回簡并小盒儿,再回府堂,呈上回簡并原簡,說長老圓寂一事。柳宣教打開回簡一看,乃是八句《辭世頌》,看罷吃了一惊,道:“此和尚乃真僧也,是我坏了他德行。”懊悔不及。差人去叫匠人合一個龕子,將玉通和尚盛了,教南山淨慈寺長老法空禪師与玉通和尚下火。 卻說法空徑到柳府尹廳上取覆相公,要問備細。柳府尹將紅蓮事情說了一遍。法空禪師道:“可惜,可惜,此僧差了念頭,墮落惡道矣。此事相公坏了他德行,貧僧去与他下火,指點教他歸于正道,不墮畜生之中。”言罷別了府尹,徑到水月寺,分付抬龕子出寺后空地。法空長老手捻火把,打個圓相,口中道: 自到川中數十年,曾在毗盧頂上眠。 欲透趙州關捩子,好姻緣做惡姻緣。 桃紅柳綠還依舊,石邊流水冷沅沅。 今朝指引菩提路,再休錯意念紅蓮。 恭惟圓寂玉通大和尚之覺靈曰:惟靈五十年來古拙,心中皎如明月;有時照耀當空,大地乾坤清白。可惜法名玉通,今朝作事不通。不去靈山參佛祖,卻向紅蓮貪淫欲。本是色即是空,誰想空即是色!無福向獅子光中,享天上之逍遙;有分去駒儿隙內,受人間之勞碌。雖然路徑不迷,爭奈去之太速。大眾莫要笑他,山僧指引不俗。咦!一點靈光透碧霄,蘭堂畫閣添澡裕法空長老道罷,擲下火把,焚龕將荊當日,看的人不知其數,只見火焰之中,一道金光沖天而去了。法空長老与他拾骨入塔,各自散去。 卻說柳宣教夫人高氏,于當夜得一夢,夢見一個和尚,面如滿月,身材肥壯,走入臥房。夫人吃了一惊,一身香汗惊醒。自此不覺身怀六甲。光陰似箭,看看十月滿足,夫人臨盆分娩,生下一個女儿。當時侍妾報与柳宣教:“且喜夫人生得一個小姐!”三朝滿月,取名喚做翠翠。百日周歲,做了多少筵席。正是: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 這柳翠翠長成八歲,柳宣教官滿將及,收拾還鄉。端的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柳宣教感天行時疫病,無旬日而故。這柳府尹做官清如水,明似鏡,不貪賄賂,囊篋淡保夫人具棺木盛貯,挂孝看經,將靈柩寄在柳州寺內。 夫人与仆賽儿并女翠翠欲回溫州去,路途遙遠,又無親族投奔,身邊些小錢財難供路費,乃于在城白馬廟前賃一間房屋,三口儿搬來住下。又無生理,一住八年,囊篋消疏,那仆人逃走。這柳翠翠長成,年紀一十六歲,生得十分容貌。這柳媽媽家中娘儿兩個,日不料生,口食不敷,乃央間壁王媽媽問人借錢。借得羊壩頭楊孔目課錢,借了三千貫錢,過了半年,債主索取要緊。這柳媽媽被討不過,出于無奈,只得央王媽媽做媒,情愿把女儿与楊孔目為妾,言過:“我要他養老。” 不數日,楊孔目入贅在柳媽媽家,說:“我養你母子二人,丰衣足食,做個外宅。” 不覺過了兩月,這楊孔目因蚤晚不便,又兩邊家火,忽一日回家与妻商議,欲搬回家。其妻之父告女婿停妻取妾,臨安府差人捉柳媽媽并女儿一干人到官,要追原聘財禮。柳媽媽訴說貧乏無措,因此將柳翠翠官賣。卻說有個工部鄒主事,聞知柳翠翠丰姿貌美,聰明秀麗,去問本府討了,另買一間房子,在抱劍營街,搬那柳媽媽并女儿去住下,養做外宅,又討個奶子并小廝伏事走動。這柳翠翠改名柳翠。 原來南渡時,臨安府最盛,只這通和坊這條街,金波橋下,有座花月樓,又東去為熙春樓、南瓦子,又南去為抱劍營、漆器牆、沙皮巷、融和坊,其西為太平坊、巾子巷、獅子巷,這几個去處都是瓦子。這柳翠是玉通和尚轉世,天生聰明,識字知書。詩詞歌賦,無所不通;女工針指,無有不會。這鄒主事十日半月來得一遭,千不合,万不合,住在抱劍營,是個行首窟里。這柳翠每日清閒自在,學不出好樣儿,見鄰妓家有孤老來往,他心中歡喜,也去門首賣俏,引惹子弟們來觀看。眉來眼去,漸漸來家宿歇。柳媽媽說他不下,只得隨女儿做了行首。多有豪門子弟愛慕他,飲酒作樂,殆無虛日。鄒主事看見這般行徑好不雅相,索性与他個決絕,再不往來。這邊柳翠落得無人管束,公然大做起來。只因柳宣教不行陰騭,折了女儿,此乃一報還一報,天理昭然。后人觀此,不可不戒。有詩為證,詩曰:用巧計時傷巧計,愛便宜處落便宜。 莫道自身僥幸免,子孫必定受人欺。 后來直使得一尊古佛,來度柳翠歸依正道,返本還原,成佛作祖。 你道這尊古佛是誰?正是月明和尚。他從小出家,真個是五戒具足,一塵不染,在皋亭山顯孝寺住持。當先与玉通禪師俱是法門契友,聞知玉通圓寂之事,呵呵大笑道:“阿婆立腳跟不牢,不免又去做媳婦也。”后來聞柳翠在抱劍營色藝擅名,心知是玉通禪師轉世,意甚怜之。一日,淨慈寺法空長老到顯孝寺來看月明和尚,坐談之次,月明和尚謂法空曰:“老通墮落風塵已久,恐積漸沉迷,遂失本性,可以相机度他出世,不可遲矣。” 原來柳翠雖墮娼流,卻也有一种好處,從小好的是佛法。 所得纏頭金帛之資,盡情布施,毫不吝惜。況兼柳媽媽親生之女,誰敢阻擋?在万松岭下造石橋一座,名曰柳翠橋;鑿一井于抱劍營中,名曰柳翠井。其他方便濟人之事不可盡說。 又制下布衣一襲,每逢月朔月望,卸下鉛華,穿著布素,閉門念佛;雖賓客如云,此日斷不接見,以此為常。那月明和尚只為這節上,識透他根器不坏,所以立心要度他。正是:慳貪二字能除卻,終是西方路上人。 卻說法空長老當日領了月明和尚言語,到次日假以化緣為因,直到抱劍營柳行首門前,敲著木魚,高聲念道:欲海輪回,沉迷万劫。眼底榮華,空花易滅。 一旦無常,四大消歇。及早回頭,出家念佛。 這日正值柳翠西湖上游耍剛回,听得化緣和尚聲口不俗,便教丫鬟喚入中堂,問道:“師父,你有何本事,來此化緣?”法空長老道: “貧僧沒甚本事,只會說些因果。”柳翠問道:“何為因果?”法空長老道:“前為因,后為果;作者為因,受者為果。假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是因,得是果。不因种下,怎得收成?好因得好果,惡因得惡果。所以說,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 柳翠見說得明白,心中歡喜,留他吃了齋飯。又問道:“自來佛門廣大,也有我輩風塵中人成佛作祖否?”法空長老道:“當初觀音大士見塵世欲根深重,化為美色之女,投身妓館,一般接客。凡王孫公子見其容貌,無不傾倒。一与之交接,欲心頓淡。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网。后來無疾而死,里人買棺埋葬。有胡僧見其冢墓,合掌作禮,口稱:‘善哉,善哉!’里人說道:‘此乃娼妓之墓,師父錯認了。’胡僧說道:‘此非娼妓,乃觀世音菩薩化身,來度世上淫欲之輩歸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觀之,其形骸必有奇异。’里人果然不信,忙斸土破棺,見骨節聯絡,交鎖不斷,色如黃金,方始惊异。因就冢立廟,名為黃金鎖子骨菩薩。這叫做清淨蓮花,污泥不染。小娘子今日混于風塵之中,也因前生种了欲根,所以今生墮落。若今日仍复執迷不悔,把倚門獻笑認作本等生涯,將生生世世浮沉欲海,永無超脫輪回之日矣。” 這席話,說得柳翠心中變喜為愁,翻熱作冷,頓然起追前悔后之意,便道:“奴家聞師父因果之說,心中如触。倘師父不棄賤流,情愿供養在寒家,朝夕听講,不知允否?”法空長老道:“貧僧道微德薄,不堪為師;此間皋亭山顯孝寺有個月明禪師,是活佛度世,能知人過去未來之事,小娘子若堅心求道,貧僧當引拜月明禪師。小娘子听其講解,必能洞了夙因,立地明心見性。”柳翠道:“奴家素聞月明禪師之名,明日便當專訪,有煩師父引進。”法空長老道:“貧僧當得。明日侵晨在顯孝寺前相候,小娘子休得失言。”柳翠舒出尖尖玉手,向烏云鬢邊拔下一對赤金鳳頭釵,遞与長老道:“些須小物,權表微忱,乞師父笑納。”法空長老道:“貧僧雖則募化,一飽之外,別無所需,出家人要此首飾何用?”柳翠道:“雖然師父用不著,留作山門修理之費,也見奴家一點誠心。”法空長老那里肯受,合掌辭謝而去。有詩為證: 追歡賣笑作生涯,抱劍營中第一家。 終是法緣前世在,立談因果倍嗟呀。 再說柳翠自和尚去后,轉展尋思,一夜不睡。次早起身,梳洗已畢,渾身上下換了一套新衣,只說要往天竺進香,媽媽誰敢阻當?教丫鬟喚個小轎,一徑抬到皋亭山顯孝寺來。那法空長老早在寺前相候,見柳翠下轎,引入山門,到大雄寶殿拜了如來,便同到方丈參謁月明和尚。正值和尚在禪床上打坐,柳翠一見,不覺拜倒在地,口稱:“弟子柳翠參謁。”月明和尚也不回禮,大喝道:“你二十八年煙花債,還償不夠,待要怎么?”嚇得柳翠一身冷汗,心中恍惚如有所悟。再要開言問時,月明和尚又大喝道:“恩愛無多,冤仇有盡,只有佛性,常明不滅。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該收拾自己本錢回去了。”說得柳翠肚里恍恍惚惚,連忙磕頭道:“聞知吾師大智慧、大光明,能知三生因果。弟子至愚無識,望吾師明言指示則個。”月明和尚又大喝道: “你要識本來面目,可去水月寺中,尋玉通禪師与你證明。快走,快走!走遲時,老僧禪杖無情,打破你這粉骷髏。”這一回話,喚做“顯孝寺堂頭三喝”。正是: 欲知因果三生事,只在高僧棒喝中。 柳翠被月明師父連喝三遍,再不敢開言。慌忙起身,依先出了寺門,上了小轎,分付轎夫徑抬到水月寺中,要尋玉通禪師證明。 卻說水月寺中行者,見一乘女轎遠遠而來,內中坐個婦人。看看抬入山門,忽忙喚集火工道人,不容他下轎。柳翠問其緣故,行者道: “當初被一個婦人,斷送了我寺中老師父性命,至今師父們分付不容婦人入寺。”柳翠又問道:“什么婦人?如何有恁樣做作?”行者道: “二十八年前,有個婦人夜來寺中投宿,十分哀求,老師父發起慈心,容他過夜。原來這婦人不是良家,是個娼妓,叫做吳紅蓮,奉柳府尹鈞旨,特地前來哄誘俺老師父。當夜假裝肚疼,要老師父替他偎貼,因而破其色戒。老師父慚愧,題了八句偈語,就圓寂去了。” 柳翠又問道:“你可記得他偈語么?”行者道:“還記得。”遂將偈語八句,念了一遍。柳翠听得念到“我身德行被你虧,你家門風還我坏”,心中豁然明白,恰像自家平日做下的一般。 又問道:“那位老師父喚甚么法名?”行者道“是玉通禪師。” 柳翠點頭會意,急喚轎夫抬回抱劍營家里,分付丫鬟:“燒起香湯,我要洗澡。”當時丫鬟伏侍沐浴已畢,柳翠挽就烏云,取出布衣穿了,掩上房門。卓上見列著文房四寶,拂開素紙,題下偈語二首。 偈云: 本因色戒翻招色,紅裙生把緇衣革。 今朝脫得赤條條,柳葉蓮花總無跡。 又云: 坏你門風我亦羞,冤冤相報甚時休? 今朝卸卻恩仇擔,廿八年前水月游。 后面又寫道:“我去后隨身衣服入殮,送到皋亭山下,求月明師父一把無情火燒卻。”寫畢,擲筆而逝。丫鬟推門進去不見聲息,向前看時,見柳翠盤膝坐于椅上。叫呼不應,已坐化去了。慌忙報知柳媽媽。柳媽媽吃了一惊,呼儿叫肉,啼哭將來。亂了一回,念了二首偈詞,看了后面寫的遺囑,細問丫鬟天竺進香之事,方曉得在顯孝寺參師,及水月寺行者一段說話。分明是丈夫柳宣教不行好事,破坏了玉通禪師法体,以致玉通投胎柳家,敗其門風。冤冤相報,理之自然。今日被月明和尚指點破了,他就脫然而去。他要送皋亭山下,不可違之。但遺言火厝,心中不忍。所遺衣飾盡多,可為造墳之費。當下買棺盛殮,果然只用隨身衣服,不用錦繡金帛之用。入殮已畢,合城公子王孫平昔往來之輩,都來探喪吊孝。 聞知坐化之事,無不嗟歎。柳媽媽先遣人到顯孝寺,報与月明和尚知道,就与他商量埋骨一事。月明和尚將皋亭山下隙地一塊助与柳媽媽,擇日安葬。合城百姓聞得柳翠死得奇异,都道活佛顯化,盡來送葬。造墳已畢,月明和尚向墳合掌作禮,說偈四句。 偈云: 二十八年花柳債,一朝脫卸無拘礙。 紅蓮柳翠總虛空,從此老通長自在。 至今皋亭山下,有個柳翠墓古跡。有詩為證: 柳宣教害人自害,通和尚因色墮色。 顯孝寺三喝机鋒,皋亭山青天白日。